瑶华传

雌狐道:"得有道行,便如此神妙,这真不可不修。"雄狐道:"老祖宗说有三个层次,你意中要遵那一层?"雌狐道:"自然第一层最好。"雄狐道:"好是好,只是成功不易。"雌狐道:"拼着熬清苦,管他易不易。"雄狐道:"第二层也还可以,也不过是耐些勤劳。"雌狐说:"这却不犯着,虽成了功,只落得下贱出身。"雄狐道:"我想第三层不但不受清苦,不落下贱,还得多少的受用。"雌狐道:"这只好让你去干。"雄狐道:"怎么你就干不得?"雌狐笑道:"所以要修道者,原要脱离畜道,若我们要去媚一百个童男,岂不是同人间的娼妓一般了。他虽是人,实与禽兽无二,我虽是畜,却羞与为伍。我的主见定了,你要遵那一层,你自作主见便了。"说罢,自往窟穴内遵法修炼去了。
这雄狐听了雌狐的一番议论,甚觉有理。若行第三层的法子,又恐有性命之忧,只得也随着雌狐一同修炼。差不多也修炼了百余年,虽未深得道行,而物理常情,日见通达。雌狐则心志弥坚,而雄狐则时生急燥。又隔了几十年,忽然改变,做起第三层的法子来,果真得多少受用。先还在近处采取童女原阴,以后就渐渐出远了,这数百里中,俱已采遍。屈指算来,已有八十多个童女,一百之数所亏无几,可冀成功,甚觉得意,于是时刻留心,将图圆满。此时约在前明嘉靖、万历之间,且搁过一边。
再说有个官宰,姓许名青选,江南人氏,本是个富户,因这几年屡遭饥馑,割舍家财,报官赈济,如此者不止一次,大吏将他名字入奏,就奖赏了一个同知职衔。以后家业凌替,无以为生,只剩了这个职衔,因思不如降级补个实缺,也好养活家口,遂去面求大吏。因他乐善好施,以致家道式微,就应许了,代他奏闻,朝廷也就念他前番这段好意,准了以通判选用。这是特旨人员,自比他途选得迅速,不过半年之间,选了大同府通判,十分欢喜,遂谢了大吏,收拾赴任。
这许通判本无子嗣,只有一女,名唤凤姑,年将及笄,尚未字人。挈同夫人周氏,又有妻舅二人,并家人仆妇辈,一共十五六口上路。先自水路起行,到了浦口,遂雇下骡驴夫轿,一同起旱,欲由河南省城,再至山西,直抵大同。
行了数日,这日过了信阳关,还是下午光景,驴夫们说可以赶过亳州,到尤家镇腰站上驻宿。于是匆匆趱行。但见路上多有水洼,问起土人,知为黄河发水,方才消涸。瞬息间已过了亳州,再行四五里,日将山,路上泥泞难行,牲口都有滑倒者,驴夫们要觅一处所歇下,许通判忙道:"我们眷属多,不便随路住宿,必要找一妥当寓所才歇。"驴夫们道:"老爷放心,这条路是我们走惯的,包你安稳。"又走了数里就住下了。
那许通判出轿来一看,是几间破草屋,家人们已在那里喧嚷说:"这几间草房,我们如何住得下!"要催着驴夫们到下站去,众人只是不肯。那做官的看见旁边有几个老者在那里闲话,就上前问他们道:"前途可有好店么?"那老者们道:"这一站只有这些草房,下去要到龙家镇才有歇店。老爷们有这些眷属,这里如何住的下。我替你们想,离此五里多路,有个尼姑庵,还宽绰些,可以住宿得的。"那许通判听了,就叫驴夫们赶上尼姑庵去。驴夫们问那些老者道:"你说的可是前面的再生庵么?"老道道:"正是这个庵。"那些驴夫轿夫一齐嚷起来,道:"这庵里常常有强盗来打劫,倘有失事,岂不累我们吃官司么!"那些老者笑道:"你不要着急,从前果真住不得,如今那庵里来了一个师父,十分慈悲,又好道行,强盗上了一次以后,再不敢去惹他。你们放心,只管去住宿。"驴夫只是不信,那许通判道:"你们虽是走熟的,那有他们住在此的得知详细,你们若不前去,难道就这露天里住下么?"驴夫们无奈,只得勉强上路。不过走了五六里,已到庵门口,天已将黑,见家人们同一个老尼在门伺候,即时下轿来与尼姑礼说。那老尼倒也和气,遂请家眷下轿,一同进去。一面令家人卸下行李驮子,自己走到里面,看是五间大殿,殿上佛龛内供的是送子观音,两边都有厢房,还有厨灶,可以做膳,遂各占住房头,搬入行李,一面赶着做饭。
周氏同凤姑被老尼邀入禅房闲话,不一会晚膳有了,周氏同凤姑已从里面出来,遂就房间内一同用膳。周氏道:"里面有一个后生女人,生得甚好,也会做人,却不是尼僧。"许通判道:"既不是尼僧,在这里做什么?"周氏道:"我也问过,他说是带发修行的。"凤姑道:"母亲问他年纪,他说五十多岁,脸还粉嫩,绝标致的。"许通判道:"怪不得前头店里人说他是有道行的。"周氏道:"我看他不似寻常女人的样子。"许通判道:"他可曾穿耳裹脚?"凤姑笑道:"爹爹错会意了,母亲说那师父行动居止来得异样,那装束打扮也同我们相仿。"许通判笑道:"真个我错会意了。"
说话之间,膳已用完,各人收拾铺陈睡下,那做官的又到妻舅房中看了一遍,才回来闭门就寝,他另在一铺,路远辛苦,倒下就睡着了。周氏和凤姑慢慢的收拾安寝,暂且放过一边。
再说这个尼庵的处所,离龙家镇尚有四五十里,此处正是那雄狐出入之所。适才凤姑的轿子歇在草屋边的时候,早被雄狐瞧见,一等人静就来魇魅。
其时凤姑虽也辛苦,尚在将睡未睡之时,忽觉一阵骚气扑上脸来,正要侧入里床,才欲转侧,即有一物魇住胸口,十分气闷,又觉用手来解他的小衣,心上却也明白,急急用手阻挡,那知再抬不起,已被他退去小衣,渐有一物直抵其私处,十分着急,尽力叫喊,只不能出声,继而渐渐昏迷,竟不知所之了。
一宿已过,鸡声初唱,驴夫们催起身,众人烧水备点心,一面收拾行李,将次完了,才来上房,请做官的起来。周氏听见,亦即穿衣起身,忽然不见了凤姑,房内即时喧嚷,妇女们接二连三的来请,许通判急急走进房来,周氏忙道:"凤姑不知何处去了?"许通判道:"胡说,同住一房,那会不见?"大家都道:"现在没有在铺上。"许通判忙持灯烛,往铺上一照,只剩下了衣裤,并不见个人影,不觉大惊失色,究不知是何缘故,遂叫妻舅家人们找寻,毫无影响,急得周氏叫苦起来。驴夫们听说,也各称奇。早惊动了老尼,开门出来,问了详细,也代他们各处寻找。那许通判便也两泪交流,呆坐不动,周氏就大哭起来。
其时天已发亮,忽见老尼急忙赶出来,拉着周氏道:"夫人快来!"周氏觉得有些蹊跷,急住了哭,随着老尼趋入后殿。老尼一边走一边告诉道:"不知你们小姐,怎么赤条条的睡在后边菜园里墙脚下。"周氏听得心慌,急急令老尼领着,七折八曲的走出厨房,才到菜园,果见凤姑还倒在墙下。丫头仆妇也随同进来,一齐上前,将他抱到厨房内一个空板床上,周氏赶近身来,周围细看,幸无伤损,惟私处有些红肿,还有血水流出,人似昏迷一般,口角边白涎糊住。按其胸口,倒还温热,忙令丫头取了衫裤,替他穿上。许判也进来看视,竟不知是何缘故,各人呆看。老尼便叫妇女们取滚汤来灌救,又去请那老师父出来,许通判只得避出去了。周氏急将凤姑夜来之事一一说知,那老师父也不言语,走到凤姑睡的板床前,看了一看,向脸上喷一口气,遂令老尼引至凤姑昨晚所卧之处巡视了一回。忽闻凤姑醒了过来,倒在周氏怀里,号啕大哭,意欲寻死。这老师父悄令周氏私下问明昨所遇缘由告知,周氏急忙阻住凤姑哭泣,问了情由,托老尼转告老师父。
去不多时,只见那老师父从房内走将出来,怒容满面,大声的说道:"我在这里,这逆畜还敢如此胡为,断断不能饶恕!"遂走出园里,用手向腰间摸出一个铄亮的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弹丸来,往空一掷,只见同闪电样的一道白光,往南飞去了。又在四下里望了一望,复又高声道:"这等可恶!"又向腰间取出一个弹丸,照前掷去,不多一回,只听得一声响亮,空中落了一件东西下来,又将手往空中一招,两道白光飞入手中,仍是两个弹丸,藏在腰边,遂进房去了。
众人都出园子里,看那空中掉下来那个东西,是毛乌乌、血淋淋的一个首级,也不是狗,又不像猪,大家在那里乱猜。周氏领了凤姑,到老师父房内拜谢与他报仇的恩意。那老师父也甚逊谢,又付了两个药丸与凤姑,道:"这是辟邪丸,分作四次服下,身子就好了。"周氏问老师父道:"所斩的究竟是什么妖怪?"那老师父回,说不过是个狐精。
许通判闻知,十分感激,要进来当面叩谢,托老尼道意。一会儿老尼来复道:"不消了,前途保重。"许通判才收拾起程上路。在路大家猜这个老师父,也有说神仙的,也有说是佛转世的,惟许通判知道是剑仙。不说他们一径上路,再说那雄狐,又多得了一个童女原阴,补着自己的阳气,资其修炼,十分欢喜,摇头摆尾的回巢穴,将到洞口,只见雌狐采了些松籽柏实,也从山上回来,恰好遇着,见雄狐得意洋洋,遂问道:"你从何处回来,这等乐意?"雄狐道:"各干各的道行,你问他怎么?"雌狐道:"既然与道行有益,应当欢喜,但不知怎样与道行有益?所以要问一声。"雄狐道:"你自不肯取乐,要徒然自苦,如我,道也得了,还落一个快活。"雌狐道:"大约又得一个童女的汞水了。雄狐笑道:"你好猜吓。"雌狐道:"近处已被你采完,那里还有剩下的与你滋补?"那雄狐将昨晚的情事说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的称快一番。那雌狐听了,登时色变,大声的说道:"不好了!"雄狐忙来叩问。不知雌狐说些什么?且听下回便知。

第二回 能聚神魂方说剑指明罪孽使投胎
七律诗曰:
仇怨无如被杀身,狐魂底事反相亲?灵机不昧能深度,道术难明强神。
座下皈依诚服善,生前罪孽肯披陈。而今托体叨培植,舍此皮囊理夙因。
话说那雌狐大惊失色的道:"不好了,你到别处去取觅也罢,怎么惹起他来?"雄狐道:"他那里有什么惹不得?"雌狐道:"这庵里常常有宝气直冲霄汉,必有异人在内,你不依老祖宗教训,恐怕这劫数就是你承当了。"雄狐道:"便把我怎么样?"话犹未了,忽见一道白光照咽喉下划来,雄狐急将身一躲,把那口飞剑接住,仔细一看,光耀惊目。那洞穴的老小狐狸早都吓走了,那雄狐意欲放剑逃遁,说时迟,来时快,又见白光射至,飞剑又到,躲闪不及,早已身首异处。
原来这雄狐平时修炼的工夫也不叫浅,头颅枭去,腔中一气直透出来,迎风旋绕了一回,神魂依然凝聚一处,伏在尸旁,渐能明了,因思何人有此飞剑,可以千百里之外枭取首级,这个必定是庵中有宝气透出之人了。他的道行实非等闲,我且收神魂,寻到彼处,认个明白,如何修炼,可能提拔我出这幽冥之苦。主意定了,遂随风荡漾,只往北首行来,已是尼庵,仍越墙过菜园里来,见首级尚存,依傍了一回,一径寻到禅房,见这位剑仙端坐榻上,已入定去了,且伏在禅榻之旁,候其神返而叩之。
再说这剑仙是谁,原来是赵州仁厚村人氏,生长农家,父姓计,兄弟姐妹共五人,剑仙居二,也曾字人,因望门寡了,仍然待聘,偶在村口顽耍,被拐子用药迷住,直拐到北京城里,卖与人家作使女。忽有个异人在那里经过,见了剑仙眉间有一股清气,知有夙根,遂用重价买回,收养在家,作为义女,朝夕授以修炼之术,历四五十年,尽得异人秘传,炼得两口飞剑,后值异人飞升,嘱其修功积行,也可上列仙班。剑仙遵异人所嘱,由近而远,先在河朔之间广行功德,济困扶危,后来遍行天下,遨游四海,功行累积,渐能轻身云上,神飞舍外。其道号不一,到处更改。今从东海云游而来,见河南风气朴实,暂为停留,栖止此庵中,自称为无碍子。凡所到之处,有不公不平、王法所不及之事,即代为雪忿报复。如有善良之家不能度日,即取强横不法之家财物,悉与接济,并不留名遗迹,所以世人知者甚少。他虽说五十余岁,其实百有余龄矣。
那雄狐采取元红的那一日,他在一个滴滴岩处分些不平的事,故未得知。
自诛雄狐之后,这日出神返舍,嗅有狐骚气,睁开慧眼,见有狐魂伏在榻旁。其雄狐之魂,已知剑仙神回,遂趋而叩曰:"异类淫魂,昨蒙飞剑诛戮,钦佩道德,特来皈依。
"无碍子叱曰:"汝即是采取元红修炼之雄狐耶?竟能凝魂前来见我,当之道行也不浅薄,何故不改邪归正,而作此孽障,汝之来意云何?"狐魂曰:"无他,我虽异类,修炼则同,不过工夫在深浅之别耳。至于邪正两字,何尝不曾辨别,但近朱近墨,各有所自来,我类亦有深功高行者。但所习之正,无非仙佛两家,至于异端,则鬼怪两途。鬼乃有影无形,适足骇人而已;怪则非禽即兽,聚精神,皆能变易其形。我狐属天性自然,更胜他类,然不闻有飞剑随身,可以百里之外取戮首级者。此意一萌,神魂强为凝聚,欲叩吾师原委,我已形离魂荡,岂有他想哉。"无碍子曰:"汝欲悉原委,不怀恶念,即是改邪归正之端,可以皈依吾道。
汝欲知原委,我当为汝剖悉之。我道并无怪异,实皆统于儒释道三教之中。"狐魂曰:"此言似乎欺罔。吾闻自有天地以来,只知三教,未闻有总统三教者。"无碍子笑曰:"三教自在三教,统者,乃统而遵之,非反统三教也。故曰统三教之中。"狐魂曰:"何为三教之中?"无碍子曰:"吾道所行之事,不离仁义礼智信,是遵儒教也。积功行于此中,置皮囊于度外,是遵释教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挥金如土,解难拯危,是遵道教也。岂非徜徉于三教之中乎?"狐魂叹曰:"妙哉!此论诚乃开豁心胸,悉归于正。如狐属则罪不容诛矣。"无碍子曰:"吾道虽极纯正,然习者甚少,古来相传,只有黄石公一事,此外虽有神仙两途,无藉于此,若人怪鬼,则无门可入。吾之所以遍游天下者,无非欲传吾道于人间耳。岂料无一人一怪一鬼而求之者,岂吾道之不足传于世耶。"狐魂曰:"人自一途,鬼自一途,怪者我属也。然我今则鬼怪尽属一身,未识可得授否?"无碍子曰:"收汝传授甚易,但汝乃全邪,我乃纯正。邪不胜正,恐难入彀。"狐魂曰:"固如是,但我皈依之意甚切,岂因一邪字,遂麾出门墙之外?"无碍子曰:"入道者既罕,岂有复拒之理?吾当代汝筹计,是须两番工夫才能入吾道,恐非汝心所愿。"狐魂道:"只求收录,岂敢畏难。"无碍子曰:"你采阴济阳已得几何功次矣?"狐魂曰:"我属修炼,自有生而得采一百个处女元红,便能幻形。我止得八十九人,故尚施魇魔之术。"无碍子曰:"汝等之属,出世即以此为事,尚可稍从未减,但行所事亦能知其善恶乎?"狐魂曰:"也略知其皮毛,如前在此间所行,还在善恶之间,曾记那年有一处女,因欲情而命在呼吸,我与之一度,即能济我之功,亦能援彼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