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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舶
珍珠舶 (清)鸳湖烟水散人撰
又名《妙相寺全传》
目录
第一回 真结义赵大郎托妻寄母
第二回 假肝胆蒋佛哥禅室偷香
第三回 堕烟花杨巧姑现偿夫债第四回 穷秀才十年落魄第五回 老闺女一念怜才
第六回 贵门生千金报德
第七回 石门镇鬼附活人船
第八回 邬法师牒谴酆都狱
第九回 桃花桥巧续鸳鸯偶
第十回 谢宾又洞庭遇故
第十一回 杜仙癿燕翼传诗
第十二回 严协镇幕中赠美
第十三回 东方白月夜遇花神
第十四回 贾琼芳燕钗联凤偶
第十五回 老苍头杀身救主翁
第十六回 僧宝藏尼偶谐云雨梦
第十七回 佳人旋施大开方便门
第十八回 昭庆埋踪惊遇烧香客
第一回 真结义赵大郎托妻寄母
诗曰:
谁云结交易,结交苦不深。
结金罕结义,结面难结心。
羊左久不作,范张莫望今。
平时酒肉眼不白,才遇孔方心便黑。
纷纷翻覆似波澜,多少良朋变仇敌。
请君满泛手中觞,听我新编畅胸臆。
这一首诗,是说那人心叵测,交友最难。盖因朋友列在五伦之一,无论士农工商,以类相从,少不得各自有个相与的朋友。只是古道日非,人情浅薄。那仗义疏财,慨然诺急患难的绝少,以黄金多寡,为交谊浅深的最多。所以富贵与富贵交则终,富贵与贫贱交则不终。先富贵而后贫贱,则亦不终。当其显达与殷厚相等,则意气类洽,把臂订盟,以为同胞,始可拟管鲍不足尚也。及至事变临身,一朝颠沛,休指望赤胆相扶,就把那脸儿翻转,视如陌路,甚而惟恐祸害牵连,逢人推说从来不曾相识,这也还算是厚道的了。每见今世险刻之徒,往往乘友落难,阳为排解,阴实从中取利,更或假意说盟说誓,专等堕入局中,即便下手,有田产则利其膏腴,有妻妾则乱其闺阁。交道至此,岂不深可痛惜。所以昔贤曾有翟公署门、朱穆着绝交之论。还有一个杜工部,在长安时,每为旧交所薄,做下古体一章云: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据着这首诗意,可见人情恶薄,交谊鲜终,自古迄今,大都如此。然虽是这般说,难道世间,果然没有一个言必信,行必果,重义轻财,有肝胆的真丈夫么?只因损友多,益友少,与人相处,也要察其贤否,方可定交。决不宜轻信受欺,以致厚始隙终,噬脐莫及。
近今有一少年,也只为一时误信,结交匪类,惹来夫妻子母分离,身陷囹圄,几乎性命不保。
这段话文,出在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赵,名相,号唤君甫。在十二岁上,父即见背,其母王氏,年仅二十七岁,苦撑门户,抚养赵相成人。那一年,已交弱冠,娶妻冯氏,颇有五六分姿色。至亲三口儿,靠着祖遗房产过活。忽一日,壁邻有个做裁缝的,唤做董近泉,在里党中,恃着自己有了一把年纪,凡系邻居有什么冠婚丧祭,礼应贺吊的,那董近泉惯会敛银买礼,做个公分头儿。你道众家之事,为何近来独肯效劳?只因那分金,也有一钱的,也有加厚至二钱、三钱的,若做了头儿,不但省了自家的一分,连那众人的公分中,还要把礼物克减些,落下几分使使。及至本家备酒,吃了正席,次日洗厨,还要请他独吃一杯。因有这些肥水,所以董近泉每常探听某家上寿,某家生子,他便撇了门前生意,往来奔走不迭。
这一日,急忙忙跨进门限,对着赵相说道:“东首卖酒的李家,昨已搬去,今晚就有一个姓蒋的朋友,自南门迁到这里。闻得那蒋大郎,年纪不多,倒也老成世事,我们这几家邻近,斗一公分作贺,要你也出一分儿。”赵相道:“这是该贺的,每分应派多少,就称了去罢。”董近泉道:“照众,先出一钱五分,等待备完了再算。”当下近泉取银,自去买办礼物,不消细说。
且表那姓蒋的,讳云,排行第三,乳名佛哥,表字公度。祖父三代,俱充本府吏员,遗下房产,也有千金家当。只为蒋云幼孤失教,嫖赌兼全,不上三载,竟把祖业花费罄尽。自此日渐无聊,单靠包揽词讼,为人衙门打点,并写几张呈状糊口。那一晚迁徒进门,董近泉就把贺礼送过,蒋云欣然收领,择日具东相邀,酒果肴馔,备极丰盛。当夜饮酒中间,那众邻居,俱是个经纪手业之人,免不得四个字,唤做粗俚朴实,碗酒块肉,是其所乐。若用水磨工夫,行令掷色,绝不在行。那蒋云又是一个假斯文,假世事的。只一张嘴,谈天说地,娓娓不休。致令四座寂然,莫措一语。惟有赵相,粗谙文理,温雅脱俗,兼值年卑,坐在席未,恰好与东家共桌,所以两个说得最是投机。话休絮繁。
当夜席散之后,赵相回家,向着王氏,备称蒋云衙门识熟,是一个能干的人,且又一团和气,待人礼数周匝。王氏道:“你既没有弟兄,这样人系在邻居,也该结识他。”次日早起,赵相独自过去谢酒。蒋云笑道:“深愧薄设简慢,殊为负罪不浅。幸获赐顾,樽中尚有余沥,屈兄少坐一谈。”赵相慌忙站起身来,再四推却。蒋云坚不肯放,便把董近泉邀过,一同坐下,直饮至日中始散。自此以后,酒杯往来,遂成莫逆。
忽一日,蒋云为有讼事在县,清晨梳洗,打从后门出去。只见井栏边,站着一个后生俊俏妇人,提桶汲水。近前仔细一看,那妇人果是如何?但见:
轻盈态度,袅娜身躯。只须这脸晕桃花,自应愧宋玉;堪羡那眉横纤绿,何必倩张郎。虽则云鬓蓬松,越显得天然媚丽;惟此綦巾缟服,却偏有别样风流。
蒋云立住了脚,直等那妇人汲了水,跨进门去,把众邻居屈指一数,才晓得就是赵相的浑家。一头走,一头暗想道:“怎知赵大的妻子,却有这般美就,必须寻计弄他上手,方遂我愿。”自后,不时买些新鲜果品,送与王氏。每事假效殷勤,与赵相愈加亲密。也是事该凑巧,赵相为因父亡,借了一主官债,历年还过本利,尚有债尾未清,意欲求让。怎知宦家的帐目,岂肯容你欠少分毫。当下差一管家,唤做顾敬,率领众仆到门厮闹。那赵相又是少年性子,执意不还。只是一人怎敌得几个狼仆,竟把一根麻索,套在赵相颈上,便要扯去禀官。隔壁董近泉,与对门几家邻舍,虽则上前相劝,都晓得是乡宦的势头,谁敢拦阻。里面王氏急了,也顾不得体面,直走出门外叫屈。正在分解不开,恰好蒋云同着一伙朋友回家。挤开众人一看,见是赵相,不觉吃惊道:“原来是赵君甫,为甚遭此殴辱?”便奋勇向前,把那几个扭住赵相的,夹耳根一连数掌,打得放手不迭。顾敬道:“蒋三官,不要管这样闲事。我们这个墙门,也不是好惹的。”蒋云回头,认得是顾敬。便道:“顾老兄,大家通是相识的。这个赵大官,是我表弟,也是一个有体面的人。纵或宿逋未清,那有讨债就如捕盗的一般。凭你什么显宦,我蒋公度也是一个丧门吊客,那势焰是压我不倒的。幸得老兄曾经会过几次,且到城内去,待我做个薄东,大家讲一明白。”众人听说,俱道有理有理。遂至普照寺内,拣一个幽静的酒馆坐下。饮至半酣,顾敬道:“这项债负,年远利多,要让也是说得过的。只是赵君甫须要央着原中,或求家老爷的至戚,当面说明,取出借契,方为了局。岂有关了门自改年号,并不曾说个明白,蛮做主要让。殊不知差了我们弟兄,若是帐目不能清楚,家老爷须要见责。及至催逼要紧,又道弟辈改有情面。终不然,难道我这几个弟兄,代你赔了不成。幸得遇着蒋三官,是个世事朋友,天大的人情,俱卖在他面上。只是古语说得好,还债须还债尾巴。若不还去根头叫绝,那时差着愚弟兄,再来冒犯,休要见怪。”蒋云道:“承教,足见厚情。今日已晚,诸兄且请回去,只在明日饭后,小弟自来见你家老爷。但求诸兄从中帮衬,家表弟决当重谢。”原来蒋云专管闲事,兼以写状出名,在郡乡绅,凡有讼事,都来相请。所以顾敬不敢违拗,只得唯唯作别,各自散去。
当晚无话,次早王氏催唤赵相起身,着到蒋云家里作谢,并求周旋完事。刚欲出门,只见蒋云已到,连忙邀进。王氏亲自出来,谢了又谢。蒋云道:“昨据顾敬的帐上,总结欠银十一两七钱,那里肯让这许多,只怕一半是决要还他的。那顾敬与众人,也须总谢他一两。惟恐吾兄一时措备不及,特向敝友处借得五两在此。待少顷,小弟自去面求一番。倘获停妥,就来回报。”说罢即欲起身。赵相一把留住道:“便饭已备,虽不是请兄的,聊表寸意耳。”蒋云道:“蒙爱,岂敢固辞。实因今早有一敝友,在总捕投文,约准厅前相会。且待调妥之后,那时叨扰郇厨未晚。”遂急急进城而去。王氏道:“难得蒋三官这样厚情,只怕嫡亲弟兄,还不能够如此出力。他既不肯吃饭,必须备下几品肴果,屈过晚间一叙,就与他八拜结为兄弟,方好往来,藉他照顾。”赵相点头道:“不待母亲慈谕,孩儿意亦如此。”遂持银出门,即时买办,无过是鸡肉鱼虾,以至时果小菜之类。那冯氏就往厨下整理,王氏暖酒。
正在忙做一堆,忽闻门响,赵相掀起布帘一看,只见蒋云已是笑嘻嘻的走进客座。便问道:“所托贱事,曾仗鼎力调停否?”蒋云道:“小弟一到厅前,会了敝友,即往见渠。初时坚执不允,被我力恳,要他全让。那顾敬亦从旁赞襄,说兄实系窘寒无措,始有肯让一半之意。弟又再四恳切相求,才允十分之六。连谢顾敬,共去银五两六钱。那原备契,亦被小弟立等检付。兄请验明收下。”赵相接过手中,略略看了一看,便即扯毁,一边自在客座里说话,里面婆媳已站在帘边听得明白。王氏心下十分欢喜,整衣而出,向着蒋云谢道:“孤寡无靠,每每被人欺侮,若非托庇周旋,岂免鱼肉。其银当即加利措纳,尚容图报。只是老身更有一句说话奉闻,未识可否?”蒋云慌忙站起身来,笑容可掬,着地深深一揖道:“有甚尊谕,但说何妨。”王氏道:“老身已备下三牲酒果,不揣寒微,意欲屈与小儿结为弟兄,万勿见却。”蒋云正患无路进身,听得说到结为弟兄,不胜欢喜。掬着腰,连忙点头道:“贱意久欲如此,为恐家下穷寒,难以结纳。今既蒙爱提携,幸出望外。”赵相遂把牲礼捧出,摆在桌上,点起香烛,共向神前设誓。蒋云年长五岁为兄,赵相为弟。两个拜毕,随即请出王氏相见。王氏道:“只消常礼罢,不要折杀了老身。”蒋云慌忙跪下去,纳着头拜了四拜。又请冯氏出来,亦相见毕。遂把酒肴罗列,尽欢而饮,直至更阑始散。只因这一番结义,险教赵相母妻不保,家破身危,几乎死于非命。曾有一诗为证:
自家骨肉尚难言,何必轻将异姓联。
千古英雄千古少,今人岂易说桃园。
二人自结义之后,比前愈加情密,俱不消细说。那一年,忽值荒旱,米价腾贵至四两一石。赵相打从城里走了一遭,回到家中,闷闷不悦。王氏再三诘问其故,赵相答道:“孩儿非因别事,只为天旱年荒,米珠薪贵,似此坐吃山空,将来何以度活。意欲出外为商,又虑家内没人照管,所以进退两难,踌蹰不定。”王氏道:“我亦久欲令汝做些生意,只虑你从幼不曾远出,况兼行业颇多,不知做那一件,可以趁些利息。今汝既要出外,岂不闻男儿志在四方,我岂阻你。即家内之人,倒也不消忧虑,少不得自有蒋三官看顾。但不知去到何处地方,置那一件货,可是稳当的么?”赵相道:“闻得湖广米贱,有一朋友与儿同姓,唤做赵云山,家累千金,向在六陈行内撺贩。儿已与他计议,若到彼处籴归,算来倒有五六分利息可趁。”王氏喜道:“既获好友提挈,不须疑虑,即应相约起程,我亦收拾些钗环典押,与汝凑作本资,多籴得几担也好。”
当晚母子二人,商议停当。次日早起,先到赵云山家里,约准了起身日期。随后又去请着蒋云,午后小酌。遂即置备鱼肉等件,买了一坛好酒。到得下午时分,整理齐备,就把蒋云请了过来,摆开桌子,捧出杯盘,却是时果五色,小菜十碟,荤菜十碗。蒋云道:“今日此酒,不知贤弟请着那一位尊客,却是这般丰盛?”赵相道:“愚弟不材,全赖仁兄覆庇,为此特设蔬觞,屈作片时闲话。”蒋云道:“自家弟兄,只须便饭,若用客礼相待,下次便不敢叨扰了。”就此坐定。初时,把些衙门中事情闲叙,以后酒过数巡,赵相取出大杯斟满,双手递与蒋云道:“请兄满饮此杯。”蒋云再三推谢道:“贤弟,你悉知做兄的贱量最浅,为何今日把酒相劝,反是这般客套起来。“赵相道:“吾兄尊量,弟岂不知。只是这一杯鲁酒,非比等闲,兄若肯饮,小弟才敢有事相托。设或固辞,必然见怪,弟亦不敢启齿了。”蒋云只得勉强饮干,乃问道:“酒已领命,愿闻所谕。”赵相道:“弟因先父早背,老母相依,虽则痴长二十,未尝远越闾里。曾闻男子悬弧以志四方,况值先业飘零,若仍株守,岂为长策。今又蹇值荒旱,米价骤贵,幸有敝友相挈,偕诣楚中。所恋恋者故乡亲友,一旦远别,岂能无感。所放不下者,老母弱荆,无人照顾。天幸仁兄谊同手足,向叨荫庇,谅不以弟出而即见疏,故特备一卮,屈兄言别。弟若出门之后,倘或有甚外事,并薪水空乏之处,俱赖一力周全,使老母得托惠存,荆人不致浩叹,皆出于仁兄之大渥也。倘蒙金诺,足荷□铅。”蒋云听罢,欣然笑道:“某虽谫劣,素以侠义自许。况与贤弟,曾经订誓,言犹在耳。尔母即我之母,尔室即我之婶也。但请放心前去,不必系怀。”赵相大喜道:“既蒙兄见许,望乞上坐,请受小弟一拜。”蒋云慌忙用手搀起,赵相已是拜了下去,遂一同拜了两拜。赵相不觉泪流满颊,蒋云解慰道:“吾弟挟计然之谋,此行必然得意,何乃效儿女子之态乎。”王氏亦再三叮嘱道:“吾儿但要途中保重,早去早回。若外面杂务,自有尔哥哥照管,家中薪水,吾自把持。只望你多趁得几分利息,也不枉辛苦一遭。”蒋云道:“吾弟主意既决,不知订于何日挂帆,劣兄当以杯酒作饯。”赵相答道:“只在明早起程矣。”蒋云道:“既已刻期,容当买舟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