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佛缘

  有日到了云南,走入缅甸地界,只因言语不通,川资缺少,不能前进。却见那缅甸国有种石佛,据人说,是西天锡兰岛来的,名为玉佛,只觉玲珑可爱,了凡想这件物事,倒好带回去,做个纪念。便请了一尊,带到四川。为他累坠,寄放在成都府的万寿宫里。后来了凡回到天竺,恰值老和尚圆寂,遗命叫了凡做了寺里的住持。还有四句偈语赠他。了凡不意做了大寺院的住持,那饮食起居,不用说是舒服的多了。常言道:饱暖思淫欲。这时了凡要想找点儿荤腥吃吃,弄个把女人陪陪,那是万做不到。为什么呢?灵隐寺戒律最严,动一动就被众和尚看轻,这把交椅,是不好坐的。幸亏三天竺是著名之所,游人士女,络绎而来。那村的俏的奶奶小姐,不绝见面。了凡解了眼馋,碰巧还要打起精神,细细腻腻应酬一番。一天晚上,睡到五更头里,觉得热火上升。说不得披衣起来,尽着念南无阿弥陀佛,尚是禁捺不住。因想道:“我囚在这牢笼里,永远也没得出头,总要设个法儿,自己创造一座寺院。那时由我开心,谁能管得!只是那里去找这个大施主,捐助若干资财呢?噢,有了,听说江苏抚台的太太,很信佛事。他的奶妈,倒合我很说得来。碰碰机会看,但是要捐他一笔巨款,须得有个名目。”真是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四川那尊玉佛来,不觉喜开一张弥勒嘴,笑着自言自语道:这般这般,定叫他入我的圈套。正是:
  幻出西方佛世界,好迷南国俏佳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敲木鱼勾通灶下养 迎玉佛哄动市中人
  却说了凡和尚,当晚想定主意,次早便去找寻钱太太的奶妈李氏。到得门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李氏是听得出他口音的,知道了凡师父来了,赶忙迎出门来说道:“师父为什么许多天不到此地?”子凡道:“如今比不得从前,不好时常出来了。”李氏请他进去坐下,了凡道:“我从前听你说在什么严贡生家里,给他小姐吃奶。那小姐是不是如今钱抚台大人的太太?”李氏道:“正是。”了凡道:“也有你这般没主意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李氏道:“嗳唷,师父,说得容易。那般大的一座衙门,我那里进得去?况且也没盘费。”了凡道:“不妨,盘费我借给你,我同你去。总要替你想个法子,叫你见着那位太太。”李氏大喜,当晚了凡就在李氏家里住了一夜。次日回寺,取了些银钱,合袈裟木鱼等类,二人一同起身。不多几天,早已到了苏州。路上把心腹话一一告知李氏,叫他如此如此的用计。李氏本来乖觉,点头会意,果然到了抚台衙门口,被把门人拦住。李氏大骂道:“我是太太的奶妈,他带信叫我来的,你敢挡住我么?”把门人听说太太叫他来,那敢怠慢,就回了二爷们,传到上房。太太果然叫他进去,自然留他在衙门里居住。李氏凑空说起灵隐寺,把了凡见过一尊玉佛非常灵异的话说了出来,太太起初还不在意。谁知从这日起,每天清晨,墙外的木鱼声,敲得震耳的响。太太的卧房背后,正靠着后花园,早被他们买通了厨房那条路。了凡和尚每天进来敲一清早的木鱼,太太不知就里,便问李氏,李氏道:“了凡师父说的,他得过梦兆,说玉佛合老爷太太有缘,要募化十万银子,替他盖造庙宇,保佑老爷升官发财。不然便有祸事临头,这木鱼声谅来就是那玉佛显灵的。”太太大惊道:“这还了得,你知道老爷做了几任清官,那里有多馀银子?我不信玉佛有那般神通。”李氏道:“太太不信罢了。这衙门里水泄不通,离着街上又远,那里来的木鱼声?”太太一想,果然不错。只得叫人四下找寻那木鱼声,几个丫环都说寻不着,又叫人去问外面的小厮,都说这里离街甚远,没有人敲木鱼。太太将信将疑,事有凑巧,子玉因劳伤过度,病倒了,便吃些参茸,也不见效。太太担忧,又听得木鱼声敲得更响,隐约有人念什么救苦救难西方玉佛菩萨。太太被他吵得慌,又听了奶妈一派妖言,不由得有些信服,当晚挨不过,便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子玉。子玉自从有病,才在太太房里睡觉。他是病虚的人,听见太太这番说话,不觉感而为梦。梦中见万道毫光,显出一尊粉装玉琢的如来佛,对他笑迷迷的合十着手。等到醒来,颇觉精神爽健些,便想道:“玉佛的话,莫非果有其事?”次早叫奶妈李氏来问端的,李氏道:“了凡师父是个极有道行的和尚,他再不说假话的。”子玉道:“这和尚现在那里?”李氏道:“他在灵隐寺做住持哩。老爷要请他来时,只消差个人去便了。”子玉就差人到灵隐寺去请了凡。此时了凡已得信,连夜乘船到灵隐。果然钱大人的差官来了。寺里僧众,见抚台都来请他,觉得这位住持,真是个活佛降世。闲话休提。
  且说了凡同了差官,再到苏州,直入抚台衙门。子玉请他卧室相会,了凡只不过合十一回,口里却说道:“大人是佛门大护法,些些小恙,不足挂心,寿数还不止百岁哩。”子玉听他恭维几句,很觉快活,不免提起玉佛的话来。了凡道:“这玉佛的来历,说也奇怪。小僧也是听人传说。那西天佛国的锡兰岛,有一尊玉佛,是如来化身。本来灵异,不知那年降居四川成都府。可巧小僧挂单云游到了四川,见过这尊玉佛,背上还有几行小字,不知用什么墨写的,洗都洗不掉,却是番字,没人认得。听说有人翻译过,说只待一位有缘的佛门护法,就隐藏着大人名字,要替他创建宝刹,普度众生。”子玉只是笑,并不答应。搁不住旁边有些姨太太小姐,都深信其言,早有捐助的意思。过了几日,子玉病势又重,那太太合姨太太私下商量,答应了了凡和尚一万银子。一面看定地基,盖造琳宫;一面派人去迎玉佛。了凡有这万金做了底子,再到各绅户处去捐募,居然凑到三万金。有了钱,办事自然容易。就在阊门外面,买定一处地基。不上数月,大殿造成。这时子玉的病也好了。
  不多几日,玉佛已到汉口。子玉照会招商局,特派一只轮船去接。那迎玉佛的人,就是灵隐寺两位大和尚合江苏抚台衙门里的差官,在汉口等了多日,轮船已到。两僧两俗商议,租了顶绿呢轿子,八个人把玉佛抬上轮船大菜间里放下。船上的人,除却船主大副以下,那些买办等人,都来拈香顶礼。特地备了一席上好素菜,请两位大师父果腹,差官是吃大菜不提。这个信息,一传开去,那上海人本来得风是雨,最喜聚观新鲜事儿的。其时有个流氓,姓王行七,外号叫做小热昏,探听了这桩事的始末,就想在西园茶馆里衍说一番。瞥眼看见一张茶台上,坐的是烂和阿四,醉鬼周三,马夫李大,王七便朝着他三人说道:“后儿江天船到,我请众位看样稀罕东西。”众人忙问什么东西。王七便说是玉佛。周三道:“后儿我没得空,要看金龙四大王出会哩。”阿四跷起一条腿,正在那里吃香烟,听他说错了话,便骂他道:“你真是个醉鬼。昨夜三更天,灌了黄汤,今天还没醒哩。出会是礼拜日,今儿还只礼拜三,你后天倒想去看会了。”王七道:“休得罗唣,大约这玉佛的来历,众位还没知道。”李大道:“正要请教。”王七道:“你请我大马路宁波酒店里吃酒,我便告诉你们。”阿四道:“怪不得人家说你小热昏,什么玉佛金佛,我也见过。小孩子身上带的,有什么稀罕?也要人家请你吃酒,才肯说呢?”李大道:“王七哥向来不造谣言,他说的玉佛,定然是件新鲜故事。我来作东,咱们就近到四马路去罢。”当下惠了茶东。
  走到四马路,拣个小酒馆坐下。王七叫道:“快烫酒来。”这酒馆里的堂倌,认得他们这一干人的,见面就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敢怠慢,连忙赶来擦桌子,拧手巾。一会儿酒菜齐备,王七犹可,周三早喝了两碗,王七慢慢说道:“你们要晓得这玉佛,是西天佛国里几千年前传下来的。据说我佛如来降伏齐天大圣的时候,伸出一只蒲扇般大的手,叫齐天大圣站在他掌心里翻个筋斗,试试看,跳得出跳不出。大圣听了暗笑道:‘我一个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区区跳出手掌,何难之有?’打定主意,便跳上他手掌。谁知一个斗翻去,却见前面五根肉柱。大圣只当天尽头,那知如来把手掌翻转,变成一座五行山,恰恰压在大圣身上。当时虽把齐天大圣收伏,我佛如来也出了一身冷汗。如来赤着大脚,不肯穿袜,众位是知道的。其时他脚下一点汗淋到莲台底下,一会儿凝成一尊玉佛。西天诸菩萨要见如来的面见不到,只要去朝这尊玉佛,如来就知道了。这叫做心到神知。说也可怪,这玉佛在西天享他的清福,何等不好,偏偏堕落中华,投胎为人,就是我们这位抚台大人了。”王七说到这里,李大插嘴道:“噢,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见抚台大人的相貌,赛如一尊玉佛。大耳方口,皮肤比玉还白。”王七道:“那个自然,他本是玉佛下凡的。目今忽然想起前身的事,就差了两位官员,到西天去迎来供奉。差官说:‘下官是俗眼凡夫,认不得西天的路。’大人背后,转出两位圣僧禀道:‘弟子情愿接引他去。’这是前年的事。昨儿我遇着招商局里一位朋友,说玉佛已经迎到汉口。这里局里,派了江天轮船去接。后来定然可到,我们务必去瞻仰瞻仰。得见玉佛一面,有大大的利市,逢赌必赢,逢灾必脱,打发财票就得头彩,逛窑子不生杨梅疮。”王七信口开河,把玉佛衍说过,酒也骗到口,喝得醺然了。要想叫碗面当饭,再到三分灯吃铺上去呼三筒,然后回寓睡觉。谁知把那醉鬼周三,马夫李大,哄得十分相信,商量去看玉佛。周三道:“我明天一滴酒也不吃。李大哥,你把马车拉我去看玉佛罢。”李大道:“呸,你也要算是热昏。我明天为着玉佛,生意都不做了,倒来拉你不成?”周三道:“你走去,走得慢了,恐怕错过,还是车去好些,我搭你的车,又不是专诚拉我,难道还要我两块钱一趟不成?”李大笑道:“别人只要两块钱,你是个曲辫子,定要四块。”阿四道:“好了,不用吵。那玉佛我倒不稀罕看他,正经去看会,还有些意外的好处哩。”
  不言两下争论,只王七的话,传到乡下人的耳朵里,若大若小,都要来看玉佛。到得那天,江天船才并码头,那马车东洋车小车已挤满了,巡捕拿着棍子赶,哪里赶得掉,坐车的倒还退后些。第一是拖男带女,那班走来的人,还有些念佛婆婆,穿着天青布的外套,手里捏着一箍香,低声宣佛号而来,拚命望前挤去,齐齐站在金利源码头候着。再说灵隐寺的两位大和尚合那差官,正想叫人把玉佛运送上岸。买办走来,连连摇手道:“这是上不得岸,你看人山人海,挤在岸边,连路都塞住,等他们散开,再想法罢。”四人应命。那知等了半天,他们兀自不散。在那毒日头里硬晒,也是不怕。直等了一天,见船上没得动静,这才各自散去。内中有些人并且住在上海过夜,就便看会。说起这金龙四大王会时,更加荒唐了。原来上海人信奉菩萨,分外稀奇。即如四月初八那天,各乡村的牛,都要牵了到静安寺打个圈子,这才伏伏贴贴的耕田哩。那出会的说法,大约也同牵牛到静安寺一般无稽。但是十分好看,不特旗锣伞扇制备的济楚,还有许多新鲜花色。其时正是三月天气,不寒不暖,迎玉佛的两位差官,既被众人拦住要看玉佛,不得上岸,耽搁了一天。次早才设法把玉佛运到内河一只满江红的船上,电报已到苏州,等那边派小火轮来拖带。差官没事,便同了和尚到四马路逛了一天。次日正逢礼拜,僧俗四人吃过饭,又踅到岸上,意思想去抽烟。才走到新马路口,只见两个印度兵骑着马,背着刀,慢慢而来,四人吃了一吓。正是:
  佛本无灵难护国,兵为人用太酸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看出会大开眼界 读碑文独创新谈
  却说灵隐寺和尚和抚院差官,见了印度兵,不知为着甚事。他们不大到上海,不知就里,正在惊疑。又见前面人如潮涌,都向新马路口挤来,齐齐站下。那印度兵一般用棍子乱打人,后面还有些人手里拿着红黄蓝的旗子,跟着外国巡捕,两面打人。只见这班人避打,劈分两下,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四人想趁空走过去,却怕打,只得站住。一会儿,一棒锣声响处,四匹冲锋马来了。马上的人都掮着大旗,后面一队一队的执事,什么“肃静”、“回避”等类,在人丛里也看不甚清。又见许多把伞,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有湖色的,有紫色的,有秋香色的,都是湖绉缎子做的,也有盘金的,绣花的,非常好看。这才明白是出会。伞过了,便是茶童,一色十几岁的小孩子,打扮的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手里拿着扇子,一路摇摇摆摆而来。再看下去,更奇怪了。居然有无数高跷,一般扮成一出出的戏,扭扭捏捏的走。高跷过了,便是抬阁。更难为他中间做个木轮,杂男杂女,扮成戏子模样,坐在一块板上,轮轴一转。那些男女,七上八下,灵活非凡,只不开口。灵隐寺的和尚都懂得这些诀窍。差官是湖北人,却是见所未见。少停,听得唱曲的声音,差官在人丛里伸出头去探望,却被一个俄国兵用手一推,向前张看,原来他也是抢着看这个会的。差官仔细看时,又见或男或女,扮了些什么《荡湖船》等类的戏,一边走,一边唱,还要做出些袅娜娉婷的模样来,真是粉汗淫淫,分外吃力。最后大家扛了一条绢扎的龙灯,装点些麟角,张牙舞爪,一路行来,大约四大王的轿子就不远了。却见一对对的烧臂香的人很多,那臂香是把香炉扣在一枝木杆上,上面用铜丝做成钩子,扎在臂肉上的。差官诧异道:“不痛么?”和尚道:“只要诚心,就不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