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凉岸

  冯国士即忙走到书房,写下一通禀揭,差个的当衙役,投到法司衙里。果然响应,不隔一时,就有三四起公差奉大堂钩票,立逐谢氏一干人出境,敢有片刻迟延,立提犯妇并寓家重处。吓得谢氏魂不附体,只抱定了孩儿痛哭。丫头与奶子都抖在一堆,只有袁吉,从外厢走来,问是何故,早被公差劈嘴一拳,跌在地下,口中鲜血直流,只抖抖的不知为着些甚么。公差骂道,「狗入的,瞎你娘的眼,这是什么所在,敢到此打点事情。若走迟了一刻。拿到大理寺敲断你的腿筋。」谢氏含着一腔眼泪不忍就去,还要打帐磨延,早有几个地方并房主人都奔前来拖拖拽拽,袁吉慌了手脚,一时无措,只得连声应道:「我就去,我就去。」此时几乎连铺阵也打迭不完,直被这班人生生的搀了出门。房主随手儿关的铁桶也似,众人那里许你担阁,推的推,打的打,撵出了城。雇了十数头马驴,直要押送到隔县交界。
  可怜谢氏是个未出门的内眷,不管三七念一,也叫他上了驴子,筋斗也不知跌了许多。直押到该管处所,讨了收领,众公差方才回去。临去时把谢氏这几两卖田银子都逼勒了出来。亏得袁吉与谢氏两个,抵死哀求,却分去了十分之七,又有这许多牲口脚价,也一总向谢氏要还,谢氏没奈何,谅不能免,又秤出七八两银子,赏掌鞭的去了。真个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话说谢氏四五人,此时弄得进退两难,生死不得,思想丈夫坐在狱中,那知道这番光景,如此狼狈,如此挫辱,气苦难言,只放声大哭,奶子与丫头们也觉悲切,都流了好些眼泪,袁吉劝道:「事已如此,哭也无用,且寻了个下处住了一晚,明日或去或住,也须早早商量。」谢氏依了他,只得揩干眼泪,袁吉先去寻了个(原书下缺)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 缚和尚死里逃生

  曲云:
  灾频更切肤,屋漏连遭雨。祸不单行,船覆江心波,夭高无路,呼痛妻孥,教援羁人挈幼雏。
  谁知更中萧墙祸,把弱息如同拉朽枯。冤难诉,而今谁个恤穷途。这时节欲倩人扶,谊远情疏,耻笑个离家妇。
  右调《金络索》
  话说谢氏,生长香闺,从未出门。万不得已,只得离乡背景。自从登程以来,受了许多风霜劳苦,气恼艰辛。觉得身子疲倦异常,不吃晚饭,先去睡了。睡到二更多天,忽梦见一尊古佛,谢氏慌忙下拜,求他丈夫之事,那佛与他一幅素纸,谢氏收了,仍复拜求。只见儿子袁化凤,忽被个不识面人抱着就走,谢氏连忙夺时,人已不见,那佛向谢氏把手三翻,谢氏忽然惊醒,见袁吉与奶子丫头俱未睡着,便将此梦说破,各各称异。谢氏道:「但这幅素纸,恐怕有些不祥。」丫头道:「或者叫我到上官处抱白的意思。」袁吉道:「我想素纸是个无事之兆,叔父不久自然脱水。」谢氏道:「只是你小兄弟被人抱去,我要夺时,如来把手三翻,不知什么缘故?」袁吉道:「三翻手是十五,除非到十五岁上有些灾悔。」奶子道:「总是梦中的事,那里有许多凭准,回去到寺院里烧烧香,祈保便了。」谢氏便不在话下,翻来覆去,一夜不睡,只是啼蹄哭哭道:「我这一身狼狈不打紧,但是丈夫的事,再没有一人替他挽回。况且前日通了个信息,已晓得我在京师,不知怎的牵挂。若不见我些动静,教他愈加愁闷,我心里如何得安,如今京里是去不得了,在路上耽延,又没体面,不如且作归计,到家里别寻门路。」袁吉心里受了些惊慌,也睡不着,与婶子两个直说到天亮。忙忙催丫头与奶子起身,大家洗过脸,原雇了轿驴,径回河南,谢氏心里气苦,那里吃得下早饭,只得忍着肚子上了轿,匆匆赶行。走了五十多里,谢氏又饥又渴,却并无卖饭的所在,掌鞭人还不见上来,谢氏饿得腰都软了,袁吉一时没法,往四下里一看,只见旁边二里多地,隐隐有一村人家,忙说道:「那边人家虽有,却不是经走的所在。」奶子道:「大娘不要饿坏了,管他是路不是路,且去叫他煮着饭吃,赏他钱把银子,怕掌鞭的不来守候吗。」袁吉也说有理,便打转驴子,往小路上走。此时谢氏肚里也饿得慌了,只得凭他主张,走到人家所在,袁吉跳下牲口,先去一看。却不是人家,竟是一所小小庵院,忙与谢氏说知,谢氏道:「我昨夜梦见了佛,且进去拜了。」袁吉带住驴子,扶了轿杠下来。丫头伏侍谢氏出了轿。袁吉拴住牲口,一同走入庵中去了。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话说谢氏一众,才进庵门,只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走上前桌,把四个人仔细一瞧,问道:「奶奶们那里来的?」袁吉道:「我们京里下来,要回河南去的,到上剎来烧炷香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居士们信心从善,请到大殿上去。」便在前边引路,四个人随了入去。原来门径虽小,里头却甚是宽敞。见那大殿,琉璃掩映,金碧辉煌,十分庄严。谢氏步进殿中,和尚替他点起香烛。谢氏拜告了一番,就叫袁古将一两银子送他做香钱。袁吉便向和尚说道:「不该打搅师父,今日我们不曾用饭起身的,奶奶有些饥了。师父若有便斋,相扰一餐,总一奉谢。」和尚道:「小僧这里素斋甚便,相公怎说起酬谢,请到客堂里坐。」谢氏对袁吉道:「怎好在此吃饭,还到前头去的是。」袁吉听说,也待要走,却被和尚一把拖住道:「相公奶奶光降小庵,难道茶也不奉一杯,况且要打中伙,还有三十多里,不要饿坏了人。小庵虽然贫陋,腐饭也尽可充饥,何必如此拘执。」便一面叫和尚把驴儿牵进来喂些草料。只见四五个和尚不管好歹,把轿子驴子一总弄了进来。袁吉见和尚如此殷懃,只得反劝谢氏道:「承师父们一点好心,难以却他,只得扰了素斋,也好赶路。」谢氏不得已,见侄儿又被他死死留住不放,只得勉强移身,同到大殿后头一所客堂里坐定。
  一个小和尚掇出茶来,又摆上许多果品。谢氏对袁吉道:「我们来到这里,掌鞭的那里晓得,倘然他一直赶过了,找寻我们不着,岂不急坏了吗。你还到路口去看看,等他们来同走。」和尚在旁听见,急忙止住道:「相公且请坐了吃斋,我叫小和尚去侍候便是。」当时吩咐一个行者,叫他到路口候着,问他是赶袁相公牲口的,叫他进来,也吃些饭。那行者听着吩咐,飞也似的去了。袁吉问道:「上剎有几位师父?」和尚道:「只有十来个儿。」袁吉道:「这个僻静去处,饭食从那里来?」和尚道:「路口有客商过往,抄化些度日。」正说话时,见一个小行者搬出极精的素菜。和尚道:「奶奶请用饭。」说罢,走出去了。谢氏道:「我们快些吃碗饭儿,早早去赶路。」袁吉连忙吃完了饭,又催奶子与丫头都吃了。小行者端进热水来,大家洗过手脸。和尚也走来道:「奶奶用完饭了吗?」袁吉道:「多多在此打搅。」便取出一包银子递与和尚道:「须些香金,聊尝一饭之费。」和尚道:「再不能受,相公留在路上盘缠。」袁吉又道:「师父倒不要算做相酬,竟把来买些香油,在佛前作个福吧!」和尚道:「既如此说,只得受下,决不敢负相公的善念。」袁吉与谢氏便欲起身,和尚道:「里边还有随喜的所在,请奶奶们也进去走走。」袁吉道:「赶路的人,那有心情闲耍。」
  和尚道:「后边阁上有一尊白衣的观音,宝签甚是灵验。若处心礼拜了,随你奇灾大难,俱逢凶化吉,不可不进去拜。」谢氏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动,便说道:「且进去求一求签儿也好。」和尚欣然引导,弯弯曲曲,走过许多寮房,到一个阁上,果有一尊白衣观音。四个人连忙下拜,口里喃喃祷告,要讨个逢凶化吉的灵验,那和尚掩着口暗笑,下楼去了。谢氏拜罢起身,看看佛像,转过厢楼。后边又是一进楼子,并无佛像,却有两三副床帐,绣帷锦被,铺排得十分华丽。袁吉道:「和尚倒有这等受用。」谢氏道:「我们不是闲耍的时候,快些去吧。」袁吉道:「正是,也好走路了。」
  一同走出前楼。可煞作怪,那前楼的中门已是关断,四人着了忙,只得乱敲乱叫,喉咙都叫破了,那里有人听得。谢氏道:「不好了,莫非和尚是歹人,我们落他坑阱?这番四条性命,逃到那里去!」丫头与奶子听见,尿头都意出来,便扯住了谢氏,号啕大哭。袁吉道:「哭也济不得事,如今没奈何,待我拼着性命。在窗子里爬下去,寻个门路救你。』说罢,脱掉外衣,解拴腰带子系在窗楹,两手紧紧挽定,挂在半中,卟的一跳,果然已到楼下,走过外厢去了。正是:
  方叹罹灾甫脱灾,谁知灾更迭乘来。
  僧佛面目真罗剎,虽有慈门不放开。
  话说谢氏,只道袁吉去寻了出路,就来救他,谁知眼都望穿,连他的影儿也没有了,三人急得慌乱哭做一团。看官,你道那班和尚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一伙大盗儿,人人有几分勇力,且学了十八般拳法,随你二三十大汉,也不够他一个人发脱,故假意戴着顶僧帽,穿这领袈裟,借佛门做了个容身之地。夜里都改扮异装,惯到各路行劫商客锱囊,窝入寺中,穷奢极乐。这日也是谢氏合当有晦,恰恰到这寺里拜佛。这几个久不见色的饿鬼,做了几年孤独长老,精华直满到头顶上来,亏得借手统出脱了些。那时这班强徒看见谢氏,原有八九分姿色,年纪还不甚多,又见有个丫环,人物也俏丽,年纪又小,只奶子有四十多岁,兀自丰韵。一时着了魔,魂也不知掉在那里,怎肯还放他去,故抵死留住,做出许多殷懃。先把轿子牲口弄了进来,使外面没了形迹,又假意叫小和尚看掌鞭人,羁縻住了袁吉身子,不放他泄漏。及至骗到观音阁上,料那袁吉毕竟弄下楼来,要寻出处,预先伏下一个和尚在前边楼下,见袁吉果然下了楼走出来,就一手儿扯住,直押到另一个静僻去处关着。
  谢氏三人,见势头不好,明知贼秃必来强奸,待要寻死。奶子道:「且看光景,或者算计得个出身之路,再做区处。我们死了不打紧,何人与我申冤。况且相公在狱中,只有小官人这点骨血,承继宗祧,何忍死而绝后。」说到伤心之处,谢氏便如肝肠寸断,哭得死而复苏。乃含泪说道:「奶子你怎轻易说个出头日子。如此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我三个女人做出什么事来。倘然秃驴到此强横,终不然污蔑这身子,做些含羞忍耻的事,玷辱袁氏祖宗不成。莫若早些一死,还留这点名节。」奶子道:「大娘节操我岂不知,只是大娘一死,小官人料难久存,关系实为不浅。」谢氏道:「虽如此说,只恐秃驴来强逼时,就要做个洁身之鬼怎么能够。」正说不完,只听见楼门一响,四五个狠和尚闯将入来,谢氏惊得魂不附体。待想往楼窗里做个绿珠堕楼的故事,亏得丫头一把拖定,只是乱哭乱跌,声声求死。丫头放下主母,跪下去连连磕头,和尚那里睬他,一个先把丫头抱在怀中,做了几个吕字。一个去扶谢氏,替他拭泪。谢氏尽力死挣,犹如婴儿戏金刚,那里挣得脱。又一个搂住了奶子,奶子慌得凶了,人极计生,倒立定主意大声说道:「你们众师父若要干好事,须依我一句说话,只在我身上,包管做个长久夫妻。若一味莽獗,目下虽着了手,第二次就不得见师父们的面了。」众和尚连忙问道:「依你怎么说才可以长久?」奶子道:「事到如今,料想做不成节妇,就做了节妇,何处图名。人生在世,那个不要寻些乐趣。我与这丫头两个,是不消说了,只大娘意中还执定闺门娇养的性子,然身已到此,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太急骤了,未免要寻短见。则师父们费过多少心机,岂不白白里枉送他的性命,究竟不能享用。依我美计,今日师父们且退,只宽限十日之内,待我千方百计劝他转来,包你和和顺顺做个百年偕老。这是我一片真诚,为师父们图个万全之策。听与不听,也不敢勉强,只恐日后懊悔,想我的说话就迟了。」这几个和尚听他一篇议论果然有理,想道总是瓮中之鳖,就迟几日不怕他飞上天去,连忙放了谢氏,都来搂着奶子道:「便依你说,权且耐他十日。今晚只是你与小姐姐两个轮流陪伴我们吧。」奶子道:「我两个巴不得先尝个甜头,但是主母未得手,怎敢先自偷欢。我若不顾名分,便是自家为私,怎么劝得他转。只争些早晚,少不得都是一路的人,何消性急,反误了大事。」众和尚见他一发说得明白,便都住了手道:「也罢,竟依了你,只不要失信。」奶子道:「失信了,但凭你怎么摆布我便是。」众和尚又拿住了他,两个做了几个吕宇,方才一哄的下楼去了。谢氏见和尚已去,方流泪问道:「你这番说话是什么缘故?」奶子道:「岂不闻人极计生,方才不哄他这番说话,我三人早已不能免了。如今且宽这十日,只求告神天,或者有个机会出来,亦未可定。既不然落得多活几日,预先做个结果,也强似方才受他污辱了。」谢氏与丫头听说,俱道好计。有诗为证:
  谩道能挥西日戈,阴桑寸舌乃腾那,
  问谁偕得提撕力,自在游行出纲罗。
  话说谢氏暗想道:「虽宽这十日之期,终逃不出虎口。只是侄儿好好同来,及害他遭此奇难,生死不得在一处,今不知他埋灭在什么所在,教我怎生过意得去。」丫头道:「大娘且不要悲伤,悲伤也是无益。和尚说这白衣大士有灵,倒不如日夜去求他拜他。或者菩萨慈悲,有些显应也不可知。」谢氏只得依他,与奶子三人日日在观音面前哭一回,拜一回,又哀哀切切祷告一回,和尚终日送上来的好蔬菜儿,好茶饭儿,也无心去吃,只一心一念,不分昼夜尽着哭拜。一连五六日,眼也哭肿了,泪也哭枯了,腰膝也像折了的一般酸痛,却无有丝毫灵感。直拜到第九日,依先是个泥塑木雕的,何尝有什么报应。谢氏痛苦道:「罢了,总是我这几个人该有这番劫数,祈求也是枉然。明日料逃不过,我并无别事在心,只有这小官人不忍与他同死。」说到呜咽之处,哭倒在地,奶子与丫头急忙扶住,叫唤醒了。谢氏含泪说道:「我只有一条计策,除非将这小官人的里衣上,写了年庚月日,并父母的姓名居址,哄这和尚叫他抱去,放在人多的所在,待人抚度了去,倘日后成人,原可归宗,或者父子还有见面之日,亦未可定。就是抚养的父母匿起踪迹,不得归宗,然终久不灭袁氏这点血脉。」丫头道:「这计策甚善,但和尚如此狠心,怎么肯依你送到人烟繁盛的去处。万一将来埋灭死了,可不一发心惨。」奶子道:「此说亦或有之。只是留在此间,也是个死,还是与他领去,或者偶然不下毒手,尚有一线生路,须是做这着的好。」谢氏含着眼泪,把儿子的小衣脱了下来。但苦设有笔砚,寻来寻去,无物可写,只得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在臂膊上刺下一些血,往净瓶里折一枝柳梢权做了笔,悲悲切切写下两行血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