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魅影

  二琳听了大怒,抢在自已船上不好发作,便与老大豁拳。关凤即与老二扯马。老三便与翠琳猜子。徐徐各有酒意,招凤便叫取琵琶来唱了一套“小进宫”,爱琳唱了一套“七十二条心”,关凤见老二一手拉住衣襟要摸她,上手又插在招凤怀中,便唱了一套“满江红”,内有两句是“一枝树儿东西摆,见了女人个个爱,冤家,冤家,哪有良心在。”老二听了笑了一笑。
  这边,老大、老三缠住翠琳,因翠琳脚小而且端正,脚背贴平,脚尖中跷趣实觉可爱。老大将脚挑起翠琳小脚,在凳底荡秋千,老三又要将翠琳小脚拉过去,翠琳任他二入胡缠。不一时,琵琶递到翠琳手上,翠琳亦便唱一套“满江红”,内有两句是“一样树儿开不得,两样花儿丢不掉,你含不了他。”合席皆大笑起来。
  不一时,大家唱完散席,关凤仍叫水手背回。再看表时,老二道:“了不得,时已三更多天,不能进城,只好在此顽顽。”老大便道:“我不久要吃烟,因顽耍忘记,此时可要不得了。”翠琳因与老大打烟。招凤有了酒兴,躺在外间炕上口口声声叫老二走来有话说,及至老二走来面前却又无话,将手紧紧握住老二手。老二会意便挨招凤躺下。
  这边老大正在吃烟,手上有只玻璃翠镯子被翠琳看见,翠琳便道:“赏我。”老大不应,翠琳见他不肯,便将头滚刭老大怀中,一手将烟盘推开,将手低低提着老大耳朵问道:“你既爱我,是真心是假心?若是假心,早早走开。”一只手却紧紧搂住,又说:“若是真心为何不与我翠镯?我是不依的。”说了又将小脚撩动。老大心动,欲要放胆,恐翠琳高声叫喊,又听得翠琳说:“若与我翠镯我样样皆随你。”老大着急,便将翠镯脱下,翠琳见了劈手夺去套在自手上,便走至老三前。老三未睡,爱琳早被酒醉睡去。
  翠琳推开老三,让出条空处横嵌在老三身旁,两只小脚仍勾老大说:“来、来、来。”老大被其弄得头昏脑晕不能到手,空去了一只玻璃翠镯。复见了翠琳走开,又复用脚勾他,他欲待走至对铺来,又见老三、爱琳又系同铺,心中一想,猛然大悟是个骗镯子法子,却又不好将镯子取回,老三早看见两人情形,又见二哥与招凤同榻,心想:“婊子原来有钱无事不可做的。”一手将爰琳摇醒,一手从衣扣上脱了一只镀金表与她,爱琳懒得接,心中会意,便把表接了。
  这边,老二已醒,老大便说:“夜深肚中复饿,可弄点鸡蛋饭吃吃。”翠琳便说:“有。”老三说:“不要吃。”爱琳一骨碌起来用暇瞟住老三,老三被翠琳做了眼色,即说:“再翻一桌。”
  后舱并未曾熄火,不一时,又摆上一桌。天已五更,各人上席,只觉眼花口苦,酒菜皆不能吃。坐一坐天已大明,兄弟三人便要走。老三至后舱取扇,爱琳随后跟来,将老三按在铺上亲了一嘴说道:“可记得么?”老三魂灵已被爱琳收去,急急忙忙说:“记得”,抢步出舱。
  三人一径到家,原来,并无人知觉,可见,吃烟误事。赵姨娘懒得走路,从来不到书房,且年轻,与镜如兄弟不相上下,亦无畏惧。次日,兄弟又备许多银洋送与婊子,送了又偷,偷了又送。
  这一日,老头儿开银柜,见洋钱少了十擞包,查考起来,管门的方说出弟兄三人有数日不归。运使公恨极,当时各人责罚了一顿,因写信告诉隐仁。隐仁因看信,骂儿子不争气。骂歇,先生进来便将家信递过去。先生拆开看了,知家中所交安家洋钱不够用,儿子又病秋痢。晓得老婆央岳家管账写的信,只四行字写得无头无脑。恐要乱了作文章心思,便将原信搓作一团投入字纸篓中去了。
  隐仁见他信看完,便知先生家钱不够用,不来问及,只说:“后日要考遗才,先生过来送考好么?”先生说:“应该来。”先生来时未吃饭,因叫家人叫了一碟酥藕,吃完先生回去。
  欲知如何考遗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两毒缠伸难救药 片言提要枉劳心
  且说隐仁要考遗才,头两日便耽心思,恐身体受不得苦,买了卫生丸、养了丸许多丸药,盛了许多大土膏,并考具收拾两日。
  这日五更天起来,仍坐轿至学院前下轿。考遗才的人已挤在一处,一时头门开了,听得人说:“这学台考监生搜检甚严,片纸只字均不许带。”隐仁这倒不怕,所怕无工夫吃烟,一面又想起前日船上素金姊妹说话来,心中便有些懊悔,说烟是吃不得的,吃了便是废物。
  正在呆想,听得二门口已开点。一时又听见叫魏某,隐仁知道是自己名字,便抢步前来接卷,口内连声答应有。一边书吏且不交卷,说将监照呈验,隐仁随即呈上。
  学台不言语,书吏指道:“恐是假的。”隐仁道:“是一百零八两京铜捐。”书吏又想了号数不错,方才交卷。一面使他至搜检处搜检。隐仁任他搜检过,然后看卷面,是西文场“伤”字第九号,隐仁自携了考具,气喘得了不得,随即将丸药拼命咽嚼,满口苦水。欲要吃烟,却不能开盘,只得立了烧烟,风又大,灯焰闪烁不定,烟不能进斗。
  隐仁着急,看见别人皆是吞泡,不得已亦吞了两个,却不能过瘾。正在无法,听得廊外叫看题目。隐仁看监生题是“以粟易之”自己暗笑,原某此题是笑捐监生的。却将做文章丢开一边,要想过瘾要紧。左思右想,只得吞膏,却忘记带茶壶,又无热茶过口,心中难过万分。
  过了一时,眼中火冒鼻内烟生,吞得多了,舌上便觉起了壳一般,勉强打起精神做了一短篇,足足有三百二十字。未及抄完,策题已到。看系问钱塘江至鳖子门以外七百里,其中风涛沙线若何?此处系浙江海口,与定海舟山一律紧要,将来防海若何整顿?题目有七、八行,皆以洋务发问。
  隐仁见了,呆了半晌说:“罢了,为何遇见如此晦气题目。”一面又恨烟膏未曾吞惯,无可奈何,拼死又吞两口,不管三七廿一,便将策题看来看去,将些梦话说在上面,已觉人来不得,两足如踏棉花一般,身体渐渐发起热来。只得带草连真将策誊好,又有五言六韵试帖一首。其时早已放过二牌,堂上高声催叫缴卷子,隐仁急得屁滚尿流,早已不能动弹,烟瘾又不能过足,无奈何抄了一首歪诗,抄好读读,实在心上自己过不去。因堂上催卷子葚急,只得交了。
  收拾考具出至廊下,浑身似汗,自知身体虚弱恐要脱瘾,急急挨到二门口,见人尿满地,臭气难闻,有许多人在尿地中摆开盘过瘾。隐仁说:“妙极!”也顾不得尿不尿,亦将考篮内烟盘摆开,用书卷遮着风。正要烧烟,不料一失手,一大缸大土膏翻得干干净净,并将烟缸打破。隐仁着急,只得用指头刮起用鼻一闻,大半皆作屎臭,于是隐仁全身倒在尿中即烧了一口,正如饿鬼抢斋,不辨香臭。到第二口觉得全是尿气不能入口,便登时作恶心。先前不觉如此之难过,如今更难过万分了。正在寸步难移,又放三牌,只得唉声喘气挤出门来。
  家人接着,见其面色,早换了一个人。家人吃一惊,不敢问,扶上轿一直回寓。隐仁半晌不能言语,至三更时分方能说话。家人早将烟打了十数口预备,先前已从鼻吹了十数口。隐仁得了烟气,故得无恙。今见了烟,只勉强吃了两口,自觉受不住:“够了,不如养养罢。”家人又将带来人参煎了五分与隐仁服了,然后服侍他睡下。
  次日不能起卧,至夜心中方觉明白。自己悔恨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吃烟,几乎送了性命,将来,正场一连九日,如何吃得这般辛苦,不如不过正场为是。
  第三日,先生要看文章,隐仁道:“几乎送了性命,再不要说起文章。”先生不信,问及家人,始知隐仁是真话。不便再说,只得说:“养数日便好,不碍的。”先生不便多坐,不一时辞去。
  过了数日,乃是八月初五,隐仁已病愈,思想考遗才苦楚,不如不下场。又想难得遇见乡试,功名要紧,登时把考遗才苦丢在九霄云外了,便说:“收拾考篮。”家人个个为老爷捏把汗,不敢违拗,只得为他装了米,捆了炭,结束了小被褥并号帘号帏。隐仁自己检点书籍,并点了几样考食。于这初八日,天未明时即乘轿进场。
  谁知,轿不能抬入栅内,即歇下,轿外许多人来抢考具,说代相公背考具的。原来,栅内送考人不能进去,所有背考具之人均系穿号衣,是大水师派来的。隐仁见了穿号衣的彼此争夺考具,已看得呆了,好容易挣到点名台底,将考具坐在身下。
  不一时,点名接卷,再将考具提及,重有千斤。隐仁又未曾吃过这苦,又妤容易将考具提刭二门内,人多拥挤不开,篮内什物便挤破倒了一地,踏得粉碎。幸前回与先生同船的郑芝芯看见,代他收拾,并唤了一个青衣甲手代背考具送入号中。隐仁便说:“人来不得。”遂开灯过瘾。号军说:“相公,等我与相公挂起号帘,铺起被褥再过瘾未迟。”隐仁说:“等不及。”
  郑芝芯知是隐仁受不起这般苦,代他难过。一面交代考具,一面说:“我要寻孔先生去了。”原来,孔先生是第十次下场,苦是吃惯了的,先生在场寻朋觅友独来独往,晓得隐仁在这号中,进来望望。刚至号中便遇见郑芝芯,芝芯告诉他隐仁考具挤翻,人几乎跌死,先生亦不在心。二人复至隐仁号中,正见隐仁两眼翻白,不能起坐。二人只得说:“隐仁兄,有屈了。”芝芯说:“想阁下在家从未吃这般苦楚,我想这个八股是最害人的。”
  先生不喜欢听倒兴话,便说:“胡讲,哪有文章能害人的。你看我如何进来,何尝跌死?芝芯兄,请到我号里去坐坐,让隐仁兄息息力。夜里好有精神做文章,日后再来拜读佳作。”隐仁不能起身,只说:“得罪。”
  于是,先生拉了芝芯回到自己号中。芝芯道:“隐仁不该下场,我虽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亦吃不起苦,将来决不再进这场来。”先生道:“你今科要中了,何必再来。”芝芯道:“不是这般说,我朝重在时文,读书人即由此做官。仔细想想,时文中全无实用,白白耽误了许多英雄豪杰。如你、我一般,若将这做文章心思材力用以谋利,我想早已发财了。且四书五经所说治国平天下之事,均系陈年已往不能依之事,即如一部《周礼》,一部《春秋》,何尝是依得来的?宋朝王安石依了《周礼》行事,便误尽苍生,又有人仿春秋车战,遂致一败涂地。依我看,十三经尚且无用,何况时文。今中国人人尽力于时文,读了时文便迂腐,既迂腐不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即谋一家之衣食犹且朝不保暮。”
  先生不待说完便说:“话是不错的,且看此回中不中再说。”正说间,号军来说号官要来封号门。芝芯即辞先生,匆匆而去。
  要知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先愁莲瓣难逃难 十踏槐花顿勒缰
  话分两头。却说先生家中自先生出门后,师母劳氏已将安家之洋用完,儿子又患痢不能起床,心中着急,只得至先生平时相好处商借。谁知,先生平时所来往者大半与先生不相上下,分文不能借得。无奈何,只得要往运使公家会会赵姨娘想个法子。说声要去,便换了衣裙,交代儿子几句话即出门。原来,师母是大脚极会跑路,一口气便跑到,管门人进来回赵姨娘说:“师奶奶来了。”
  赵姨娘异常诧异,心想:“师母到我家来是来过的,今日来到,必定有事。”刚要出迎接,谁知,师母脚大走得快,三脚两步早已进来了。师母见赵姨娘一只手扶住一个不裹脚的使唤丫头,旁边立了一个八、九岁小脚姑娘却是阿莲。师母连忙见礼,赵姨娘亦还礼:“师母是轿来的,快开销轿钱。”师母道:“我是走来的,脚能走不用轿。”
  赵姨娘又诧异又羡慕,口中说道:“师母家到我们这里有五、六里,为何跑得?”师母道:“不打紧,我们再远些亦走得动。我若与姨娘一般小脚,家中粗重事又无下人,如何做得来?我家先生又是读书人不能做粗重生活,一切劈柴、吊水、荞猎、买米、上街走动均系我去,若不是我脚大,我家先生呆捧书本早已饿杀了。”
  赵姨娘听了只是笑,师母又道:“姨娘不要怪,女人脚小不过男人看了欢喜,女人却无用处,有好山水不能游玩,有好景致不能走到,件件要靠着人。若手头有钱,生在富家犹好些,若生在贫苦家,这便叫无脚蟹。遇着长毛贼发火起来,这就了不得,真有性命交关。”赵姨娘道:“好好的哪有火,哪有长毛?”师母道:“姨娘年轻,大凡人世上这两件事是料不定的,况且现年长毛信息紧,这浙东地方必定是要逃难的。”
  一面又指着阿莲说道:“小姐为何姨娘与妳裹了这般小脚,岂不是无故受苦。”姨娘道:“何尝不是,这两日因与她敷上‘印莲散’,谁知此药却不是好药,这日反肿烂起来。这种药可知是要骗人家的钱,真真上了它的当。”师母道:“我见脚小的女人冬间必定要烘火,却是何故?我们从来不晓得冷,火笼从来不用。”姨娘道:“妳哪里得知,小脚是血气被脚带扎死了,所以异常怕冷,冬天火笼是一刻离不得的。”师母听了便说:“冤枉!我们脚固不要火笼烘,却也没有空工夫,终日有事做了亦不觉冷。”
  正说着,又见一个小脚丫头年纪却有十五、六,端上点心,又将茶碗冲了一冲,姨娘便请师母吃点心。师母用过了点心。阿莲早坐在小椅上,赵姨娘递了两个与她,自己便走到运使公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仍坐在原处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