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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魅影
主宾二人互相议论,学生五人唯华如稍有领悟,其余若无闻见。时见壁问挂钟已打十二点,家入排上饭来。先生原不讲究饭之粗精,菜之美恶。二、三口即去了一碗。隐仁系官家子弟,已觉饭米粗糙不能进口。将箸细细检出糙粒问家人:“此米可是乡庄中交来的么?”家人回:“是。”隐仁道:“何以不舂细些?”又说:“此种糙米老太爷可能吃么?赵姨娘何不另换上好米?”
家人不敢开口。原来,西溪村家家皆吃鸦片,每年田中所得出产不够开销。又大半以吃鹞片之故,皆以肥田种罂粟,以瘠田种稻,故所产之米虽舂之千百次,亦不能如他处柔软洁白。家人自老太爷以下一家皆好吃鸦片,故不敢回答。
饭罢,隐仁至书架上抽了一本看时,系《阑雪堂稿》,一面看一面说:“此种文章方是大利场屋,可惜理法差些。”正说间,门上人传报:“先生家有事,差人来请。”
先生正说文章说得高兴,听得家中来唤,便说:“扫兴。”遂辞了隐仁,放了学生,怏怏而去。这边隐仁带了《阑雪堂稿》,亦不去问父亲糙米能吃不能吃,一路看稿,一路进卧房。叫春云将烟盘揩抹干净,自己歪身倒下细心看文。
原来,隐仁曾在他父亲任上适开京铜捐,捐了一个监生以便南北乡试,一心求取功名,家私置之不问不理。由是赵姨娘全无忌惮,运使公又终日昏迷在烟榻上,只说儿、孙用功是第一件耀祖光宗之事,因此甚为得意,一切家事均交与赵姨娘执掌。讵知赵姨娘系娼家出身,搽脂抹粉是惯了的。自知人品中不能超群出众,只一味将脚裹得削尖如苗,瘦若秋菱。虽说执掌家务,其实家事概不觉察。
看官须知,大凡管家人必须脚勤紧,处处去到,事事留心,方不被下人欺弄。又大凡脚小者步履艰难,高低处稍不留心即站不定,非折损即倾跌,又或恐鞋予被污遂觉不好看,故脚小妇人懒于行动。十有八、九家中弊窦却由无人觉察而起,隐仁父子总不知就理。因是年又有秋试,隐仁异常用功,是与先生一鼻孔出气。
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迂监生赴省求名 老学究临场做梦
却说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原来是因乡试盘费不敷,托妻子至岳家商借二、三十元,岳父劳伯通已被女婿缠怕了,说:“女儿应该劝劝女婿。一连下了八、九回场,至今未中,尚不知死心塌地,还要去讨苦吃。况女婿年已四十,即使中得来,放主考、放学差亦来不及,我不想好处。女儿可回复他:我之家私系将血汗换来的,不愿以辛苦有用之钱白丢在钱塘江里。”劳氏道:“女儿何尝不劝过他?他总不听,女儿无奈,只得回家走一回。”伯通说:“妳不要理他,竟可直接回报。”
劳氏回家不敢明说,又因前日与丈夫争闹过,恐丈夫又怪她无口才,只得说:“岳父说:‘连年田地收成有限,并无余钱,只送卷资八元聊以表意。’”先生无奈,当夜踌躇了一夜,次日进馆与隐仁商借。
隐仁以先生乡试是一件要紧事,遂慨借了五十元。先生以十元安家,自己带了四十元又欲与隐仁同舟,无非要想隐仁资助的意思。隐仁要舒服不愿同舟,说:“天气炎热,船中人多不便,我去不去尚未定。”先生无法只得与个朋友搭船。此朋友姓郑名芝芯,亦系廪生,曾中副举,家道中中,待人从无欺骗。
这边隐仁辞了先生,因禀明运使公要去下场。运使公喜甚,便收拾了无数路菜,又令赵姨娘从银柜内取出英洋三百元交与隐仁,吩咐道:“我常听得人说浙江考举人是要关节的,你若要通关节,或买荐或买连号,或买先誊,或买场经文策问,我有的是钱。你要用可打电报来我即从票号汇付。”隐仁答应。
次早,即着家人至码头船行中雇了一只开窗起稍的大船。即前所说“头亭船”,船户许关福知是运使大人少爷,今捐了监生,人人称他为老爷,不敢怠慢,即令船妓小心服侍。此船有妓女二人:一名爱珠,一名素金,年皆十八、九。看官知道,大凡妓女眼界阔大,心地十有九明白,以其往来江湖,凡有大官、巨贾眼皆看惯,当下隐仁上船,就知他是个玉裹金装不惯吃苦的公子。
及至晚间吃饭后,又见隐仁开盘吃烟,素金即与他上烟,隐仁说:“我吃惯宝塔烟。若小口不能过瘾。”素金勉强打了一口,隐仁犹说太小。吃完后觉烟枪发热,又换过一金镶的蔗枪。素金又代他打了一口,不意此枪系开斗,烟多不能受,登时脱口。素金为其装上,又换了一枝牙枪,吃了一口又换,一连换了十数枪方说够了。素金便问:“一日吃几两烟?”隐仁便说:“二两。”素金又问:“将来入场带去么?”隐仁说:“怎么不带?”素金道:“老爷烟瘾如此之大,只能终口吃烟,场中又无人打烟,又要自己烧烟,烧了又吃,吃了又烧,哪有工夫做文章?”隐仁道:“不妨,不妨。”原来,隐仁未曾下过场,其实心中害怕。
不数日,到了杭州,即着家人寻了挑夫,将行李搬至运使河下。此处离学台衙门甚近,以便考遗。家人先将寓处找定,付了定洋,隐仁便乘轿进寓。不等被铺打开,即令家人就便榻上开灯过瘾。次日,消停一日,第三日以后懒于行动,在床上足足烧了四、五两烟膏。至第四日下午,不得已着家人李升至办考门斗处探问孔师爷住在何处?
原来,孔先生是本科二等生员,不考遗,一径住在登云桥,离运使河下却有五、六里之遥。第五日隐仁便坐飞轿去访先生。谁知,住在登云河桥下一小户人家,住屋并无内外进,原为省钱起见只租得一卧房,不但无内外进,并写字案、桌亦不能设。当下隐仁访着先生,见无坐处,便将先生邀至一茶馆小叙。
先生一面谦恭,一面坐下,便向隐仁说:“此次正副两主考,闻得两人均皆讲究洋务,不要又似前科取中那一等荒唐文章,我们却不会做,奈何?”隐仁道:“他是他,我是我。难道浙江一百零四名额数,中试者皆讲究洋务之人?我却不信。”先生道:“洋务不洋务我不管,他只要依着理法做去,做得流行自在快是快爽文章。中也好,不中也好,于理法二字不差分毫,即以心向心,亦对得住。”隐仁道:“如今中举人大半要通关节的,若不通关节,恐明珠投暗。虽金陈复生,刘熊再世,亦不能中。”
先生摇头不信,指着隐仁笑道:“隐仁兄,休怪我大言不惭了,我下了九次场,足足荐了七次,何尝通过关节?今又第十次,看我显显本事。”隐仁听了似乎半信半疑。两人谈了多时,门外轿夫等不住,家人只得进来请老爷上轿。
隐仁一面出店,家人将带来荷包内英洋捞了一元付了店家,找了数百文安在轿下,隐仁辞了先生上了轿,一路如飞而去。回到寓中,早已上灯时候。吃晚饭后过足了瘾,又将文章朗朗读了几遍准备去考遗才。
这边先生自隐仁去后回到寓处,懒得自己煮饭,便踱到饭店胡乱用了几口。因日间听得隐仁说考举人须同关节,仔细想想却有道理,又自想:“若真个如此,我们寒士,自己妻子尚养不过来,哪有人人皆通节,内中岂没有寒儒么?隐仁之言,大概是卖弄自己有钱,故意惊吓我胡思乱想。”独自一人坐在灯前,却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不料隔壁有一老人以织绸挑花为业,素患虚嗽,夜间不能安眠。听了多时,起来从板缝中望,望见一人面前摊一本书却又不读,但见低头闭目,似乎有心事一般,知是考客。暗想:“世间最苦的是读书人过考,平时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临场又不知耽了几多心思,中了犹值得,若不中则误用聪明。至死不悟,可惜!可惜!此等看不破的,据一省而论,亦足足有数万人。若以此数万人之心思用在别处,虽天下极至万难不能办之事,亦无不成。我从前在外国营生,而西人制造机器,亦算肯用心思,却未见用了心思白白糟蹋。用了心思后必有一种作为,造出一个机器的来一家吃着不尽。不像中国读书人,用了一世心思从不见成了一事,造了一器,三更半夜又要进场,尚然如是之吃苦,可见心思是白白用错的。”一面想一面叫道:“考先生为何不睡?”
岂知,这先生正在做梦,梦见出榜自己已中了第十名亚魁。前次同来之郑芝芯正与他贺喜。先生正不服通关节之说,梦中喊道:“如何我不通关节依然中了?”正在高兴却被老人叫醒,吓得一身冷汗,只得答道:“我亦要睡了。”说罢和衣倒下。
窗外已隐隐透了亮光,不觉仍入梦境,梦见自己仍中在笫十名。复自己想想:“我不要仍茌梦中,此回须要看得明白,方好与隐仁辩驳,辩驳。”心中喜极不禁狂叫。
其时房东早已吃过午饭,听先生梦中叫喊,奔进房来将先生摇了两摇叫道:“先生醒醒,先生醒醒,青天白日,尚要做梦耶。”先生开眼一看,亦觉羞惭,遂和衣起来。隐仁着人来请,说:“家中有信来,先生亦有一封家信附寄在内。”先生听说有信,不吃饭便一径跑刭隐仁寓处,隐仁正在骂儿子不学好。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画船书舫怀同畅 绿鬓红灯志更殊
话说隐仁为何要骂儿子?原来,自隐仁及先生赴省乡试,华如嫖兴大发。因无人拘管,日日在外游荡。先时,镜如还老实,后来亦被老二带坏。镜如本偷吃鸦片烟,先时尚无大瘾,此回偷了些银洋,还带领老三水如,三人瞒了运使公,将码头上头停船一只只看过一路。老大问老二道:“你嫖婊子要喜欢哪一般的,你且说说看?”老二道:“女子自然以皮肤白润细嫩为先,再如长眉细眼,悬鼻小口,圆颈广颐,此数件是少不得的。”镜如道:“脚呢?岂可不讲究?”华如道:“我看妇人不在乎脚小不脚小。只要有了上数件,便大些亦可。”
原来,兄弟三人意见不同。老三年纪尚小,不大理会,听大哥、二哥如此说亦觉得有趣,心想:“大哥说:‘看妇人要脚小。’此话是极当。见妇人脚小,行动走路更觉妖娆妩媚。若要脚大品貌好的,我们公公从广东省带回丫鬟除春云外,尚有雪花、玉英,皆是品貌极好,可惜脚大,走路如男人一般,有何趣味。”
兄弟三人一路谈来,末后检了一只,此船妓女共有三人,也有大脚也有小脚。老大、老三喜欢小脚,便与小脚妓女说笑,笑老二则与相貌生得好的说笑,两脚足足有七、八寸。此妓名招凤,生得长眉俏眼,皮肤滑腻如油,行动如行云流水快利便捷,原有大脚一种好处。
两小脚妓女一名翠琳,一名爱琳。翠琳自六岁买上船故又名六岁头。当下老大即说脚小的好处。招凤听了不服,将脚伸了亠伸冷笑一声道:“依你说天下大脚妇人是没用的,请你说说脚小的好处。”老大说:“脚小头一件站在人前不讨厌,妇人以‘温柔轻盈’为主,脚一小四字皆全。若夜间同睡,压在身上亦不觉呆重,岂不是好?”招凤说:“你所说之言,妇人脚小只不过是可男人喜欢,全无用处。我们做妇人的要自己想想,若一生一世不动不做,脚裹得小尚不吃苦。若说要做事,要赶路则大脚件件便宜。我再有一说,我们浙东金华衢州深山中有一种徐客婆,其女子向不裹脚,能耕田。能筑地,起房屋、挑重担均系女子,故深山中处处开垦并无荒田、荒地,近年来不知增了官府几多钱粮,各家妇人亦不知挣了几多家私。若照徐客婆看看,天下妇人若皆不裹脚,正如孔夫子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大脚妇人尽皆变为农夫,于国于家两有裨益。”
招凤未说完,翠琳已将老大拉至房舱中,歪身将老大压在铺上,自己便盘腿在铺上,将一只小脚伸入老大怀中。老大见了肉酥骨软,用手捏了又捏。翠琳惟恐其坐不久时生意不能到手,又叫老三亦来坐。于是爱琳将老三推进房舱,在对面铺上倒下,便将小脚搁在老三腿上,老三从未见过,似觉面红心跳。这边,招凤与老二顽了多时,在外间炕上两人对口各相取笑。老二用手摸乳,招凤斜着眼笑道:“老二,你不怕大脚讨厌我便嫁你。”老二说道:“真个嫁我,要几多身价?”招凤低声道:“此时不能脱身,要过两年,为我娘做了两宗偌大买卖,然后才肯放我上岸。”这边,老大、老三被翠琳、爱琳迷住,未到黄昏,老大道:“我们吃一桌正饭,回城如何?”老二道:“很好。”
翠琳便通知后舱摆饭,后舱答应。不一时摆上一桌正菜来。兄弟三人各各站起,一人手上拉一个随便坐下,招凤便说叫陪花,老大、老三皆不熟悉,老二便说叫会喝酒的来。水手去了不多时,便背了个名叫关凤生得面如满月,丰腴秾丽,骨弱肌香,裙底却是大脚,问了姓名后便坐在老二身边。老大不大理会,只与翠琳顽笑。老二指着叫来的关凤向老大道:“你总爱脚小,全不在它处讲究,此人可生得好么?”老大道:“此可叫做‘半截观音’。”
关凤听了不耐烦,招凤便帮着说道:“我们皆是脚大的讨人嫌,老大你可把小脚供在香火堂做了祖宗何如?”翠琳、爱琳听了亦帮着说道:“别人小脚与妳何干?老二你爱脚大,将来可讨她一个能种田、凿地大脚,省得家中养牛。”
爱琳未说完,关凤二人皆生气说:“我们脚大能跑路。譬中有急难,听得人说:‘这两天,长毛信息紧急,江西有两县已失守,妇女遭难者不计其数,均系小脚。’若大脚早已跑走了。我们如有长毛到来,小脚妇人跑不动,均系杀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