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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俊官先唱名道:“精卫仙真可进里头?”佩镶说道:“著进东间相见。”已有仙婢揭起东间枣花帘,鹤仙还在外间,呆看,对面仙姑笑着,把他一推,说:“进去罢,目灼灼看什么呢?”鹤仙回头一看,却非俊官,只听一个人笑道:“霞裳姊姊最喜替人顽,你一推,倘然栽倒了,怎么呢?”鹤仙不及理他,跨进门来,但觉一缕幽香若近若远,无可方喻。只见室中朴素无华,四壁白垩会着粗枝长叶的水墨兰花。两旁十几个树根,椅门前一张书画棹,棹边一只竹节宝座。灵妃并不戴冠,穿著弹墨团银鹤袄,元色回文百蝶裙,蜜色蓝镶宽边月华裤,秋香色墨花小凤嵌珠鞋。面貌虽与前相同而服饰大异。鹤仙至此,降心下气,跪伏于地。灵妃垂问道:“汝认得此地么?”鹤仙道:“似曾相识,却不分明。”灵妃叹道:“虽非堕落,也可怜矣。汝来意吾已尽知,但缺陷亦关定数,今鉴汝志可嘉,姑借汝如意珠一颗,度恨金针一支,可先将海岸海中裂缝补好。
然后系线抛珠入海,自有功效。”说着便给他一个玉匣,说:“宝物均在里面,还有一纸神书,照此行事便能成功。功成后,速来归位,去罢。”便命俊官拉扶鹤仙起身,送他出去。鹤仙得了宝物,心中狂喜,径到恨海滨来。照此行事,岂知为巡察大神所知,上疏纠参说灵妃私借宝物逆数行私。
此时上帝已不是苍昊,就是这猪婆龙,心虽不良,却喜假谈道学,妄效圣贤。闻奏后,勃然震怒。因假公济私,传旨太君,立把灵妃鹤仙贬谪人世俾受凄凉。当有萱花、珠兰两仙子,哭告群仙,聚了二十六仙,联名诉奏太君劝当不及。那公奏既入,上帝更怒,说聚众立党,此风断不可长。他们既喜灵妃索性罚他一同贬谪,所有如意珠度恨针追回入库。百花宫兼畹香宫事务,著太君暂时兼摄。鹤仙见灵妃为己遭贬,大抱不安,誓愿先去降生。虽颠沛流离,将妃主保护,一任妃主役作犬马,以报殊恩。当鹤仙未经降世之前,暂在海滨待信。
一日,独坐无聊,昏昏欲睡。忽来了一个癞头和尚,鹑衣百结,且行且歌道:天地未生兮,何阴何阳?我造天地兮,何柔何刚?世人多事兮,分阴分阳。我欲剂平兮,均柔均刚。有阴济阳兮,有柔胜刚。造化弥合兮,地久天长。
鹤仙听了颇觉入耳。知头陀必有来历,因起身走到前边稽首问道:“老师是何法名?从何至此?”和尚道:“我乃亚当元祖弟子,自在头陀。方才唱的是阴阳刚柔歌,适因游玩至此,无所事事,信口吟来,何劳致问?”鹤仙道:“看老师法面慈容,必非无因而至,弟子愚昧,请道其详。”头陀道:“我本无事,因近日出了一件公案。师父命我出来探听,遇有缘的神仙男女,替他济度济度。”鹤仙正因灵妃一事,无可如何,便告以所苦说:“投生之后,不知我的结局若何,须求吾师携带。”
头陀笑道:“你欲投生,倒也有缘,他们均要下世了,你要先去,我便送你下去。但恐既到人间,非独抑塞穷愁,富贵不能自主。即使男女之爱,悲欢离合,情思牵缠,也是磨人的利器。
道力不坚,堕落之中,又成堕落,这是不容易守定的。”鹤仙道:“但凭老师法力,使我永护灵妃,矢誓不悔。”头陀道:“立志坚牢,好好好,我便携你去,但有一劫你须牢牢记得:缠绵固结,生死离别。
辱体降生,痴情求合。
梦醒人空,再寻天日。
说毕将指尖咬破,把鲜血在鹤仙额上涂了一点猩红,大笑赞道:“可儿可儿。”便吹了一口气,鹤仙变了原形,顿时缩小,如么凤一般,因放入袖中,起身便走。不知携往何处。投入何家,因后来断肠碑载着这事,方知详细。正是,已向情天种夙因,灵修昧却堕红尘。
镜花水月生痴幻,抵死甘心报美人。
说了长篇累牍,这杜兰香是何人,自当略叙一番,以见灵妃并非寻常凡卉一流。
当时神农尝药辨草,到智河边毓秀山万灵峰下,见荆蔓中有香草一丛。叶细狭而硬,长可尺许,作青绿色。草中挺出嫩枝两翦,上面各开五六朵草花,每花五瓣,绿质红筋,瓣宽两分,长七八分,中含素舌。舌上朱砂点一行,其香幽逸,近之即不觉其香。若在花边久立,即又一阵阵的发香,故粗俗人不知亲近。
黄帝大喜,携归以问苍颉,说亦不知何名,因象形造字,厥名曰兰。因将兰种于百景园中,灌以甘露,培以丹品,兰遇知己,日就向荣。滋生数种,有同心兰,有素心兰,有金兰、银兰各品。这母兰受天地之气,日月之精,丹药之力,竟成灵品,但质性柔弱,仅成女体,于是深自韬晦,寂处空山,刻意修剩到孔子猗兰作操时已为天上真仙。上帝因其秉性幽贞,命司兰花。封王者香,赐姓名曰杜兰香。后来降于湘江洞庭岸边,为渔父所得。见是三岁女子携归抚养,十余岁,姿容奇伟,灵颜珠莹,如天人一般。忽随青童灵人上天,临去,谓渔父曰:“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今限满去矣。”渔父见青童忽化白鹤,杜兰香安坐鹤背,向空而升,须臾不见。自后时亦还家,尝降包山张硕家授以举形飞化之道,留玉简玉唾盂红火浣布,以为登真之信。又一夕命侍女赍黄麟羽帔绛履元冠鹤氅丹玉佩授硕,硕遂得仙,后又度渔父仙去。以上墉城仙录,及神仙通鉴,详记其事。上帝念其历劫无过,敕授百花仙子。
在唐朝武则天时,降生一次,名唐闺臣。复位后,升授天下万花总主。情天告成,加封畹香宫幽梦灵妃,与元女同办情天事务。
灵妃品格极高,存心极厚,各司仙子皆无闲言。不料为鹤仙一事,又堕落起来。且连二十六位同保者一并降生,其男仙闻得此事,也有愿与一同降生保护花主的,这且不表。
且说天地未辟之前,有亚当元祖之天父,将日月分光水陆分位,人物分类,遂编造万亿千劫历数册,命亚当司之。亚当心极仁慈,命弟子自在头陀游历凡尘,随缘济度勿使一灵久昧,转入犁泥,此乃法外施仁。所谓头陀者,即西洋教所说的天神也。无如世人私欲昏迷,不知猛省,欲救则一真己昧,欲舍则万类可怜,倒弄得自在。头陀不能放手,遂创立救世度灵之教,也是奉了天帝的命,降世历劫,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灵妃遭祸玉敕催令出宫,立刻降生。此时鹤仙已在世上了,灵妃只得先去辞别太君,并与各花仙告别,所有同谪各仙相聚而泣。太君亲来相送,愁容惨黛,黯黯魂销。太君率同各花神预备仙筵在色空分界之外长亭之中饯送。灵妃泣别所种之兰,嘱太君代为培养,勿令憔悴。太君道:“愚姊都体会了,贤妹勿过伤心,此去善自保重,倘谪期已满,愚姊当设法来救,不至沉沦的。况还有同去的二十余人,在世上也不寂寞了。”灵妃泣道:“此去堕落,恐不比从前。小妹的元功要伤剥殆尽了,望姊姊可怜我相聚一场,时来提醒提醒。”又谓诸花神曰:“各位妹妹情重送我,自问凉德愧不敢当,愿此后贤妹等善事太君,千金珍重,勿效我之被罪。则我虽然下谪,亦安心矣。”太君及众仙女皆泣下,忽见梅花仙子振臂而前,说:“妃主下谪,臣妹苟有绵力,当一力保护,不必过伤。”太君把下谪之二十六人看了一遍,指着水仙、茶縻两个花神,向灵妃道:“看这两位贤妹,道行颇坚,必能替妹妹始终指点。
即使后来或有暂离之日,贤妹也自不妨。”忽见萱花仙子佩镶出来,向灵妃道:“臣婢愿相随伏侍。”珠兰仙子俊官也说:“臣婢愿与萱仙一共追随灵妃。”顾向秋海棠花神道:“这位贤妹柔弱,你去伏侍他罢。”太君看栀子花神向着水仙花神依依执手,因说道:“你两人如此契合,降生之后,须聚在一处。”
栀子花神道:“可惜不能自主,若能同聚,我就做了婢子,或姊妹也所甘心。”忽玫瑰仙子执着梅花仙子的手道:“我也做姊姊的使婢。”灵妃泣道:“众卿情义,屈己忘尊都是我一人累的。
只怕我降生之后,不能与诸妹相聚呢。”只见荷花、芍药、芙蓉、牡丹、木香、绣球、凌霄、碧桃、素馨、罂粟、桂花、山茶、辛夷、杜鹃、石榴、玉蕊、蓼花各仙子等大家矢誓:“愿同聚一处。”太君道:“好好好。我想着一件功德,大家既愿同聚,你们就在下方立一个花神庙罢。此事成功,把天上真迹,留表世间,也可消释些罪戾。”灵妃道:“事固甚好,深恐为难。”
太君道:“事在人为,只要心精力果,到时我来助贤妹一臂。
更有一事,下界中国地方,看得我们女子太轻,不令读书但令裹足且一妻数妾,最是不好。你下去可立一个女塾,教导国中,男女并重。且女子读书明理,所教的孩子也易开风气的。”灵妃道:“贤姊所言甚好,只恐经费难筹,起初没有提及。”太君道:“经费最是容易,若无人提起,倒也为难。”因向茶縻仙子道:“贤妹看破世情最早,倘能悟道,我便来给贤妹一信,就主张其事罢。”正在议论,忽红光满天。未知如何红光,下章再表。
第二回
参慧果老佛说情禅费清才书生逢幻境
众人正在议论,忽红光烛汉,仙女进来报准提佛至。太君灵妃率领众花仙一齐出迎,准提千手千眼足踏祥云冉冉而至。
护法伽蓝手捧宝扇,拥入内殿坐下。众人膜拜讫,准提道:“某闻杜兰香为精卫一事,同众仙获罪降生,此也前定之数。深恐悲伤太过,特来劝慰一番。”灵妃率领二十六人叩头道:“小仙等草木之精,上劳慈眷,有何恩谕,乞启颛蒙。”准提默坐运神,忽然神光四射,把跪着的二十七人审视一周,点首微笑,命他起来,先向玉蕊、碧桃两花神道:“你们先去罢,不妨事的。”便命伽蓝把净瓶里的杨枝露各滴一滴,二人昏昏沉沉先后忽失所在,众仙等知佛法无穷靡不惊异。准提又向牡丹、萱花、素馨三位仙子道:“你们降生,须稍迟一刻。我有甘露在此,你们各饮一滴,后日自有效验。”伽蓝就把瓶里的露倒些出来各人分饮,讫觉得心地清凉,便再叩降生以后的事,准提点头微笑道:“天听无聪,名花历劫,杨枝漱齿,薇露澄怀,谁埋火宅之莲?终涴冰宫之絮,绿窗风静,本无臣妾之嫌。紫塞云深,望断良人之影。强夺红绡于莲座,惊逃翠袖于蒲团。任他弱水三千,波回瀛海,还汝春风第一路。走天山,彼夫会晤参商。
恩情阻绝,夜雨思君之操,秋江遣婢之书,镜阁胭脂。碧玉居然绝命,经坛梵呗,黄衫何处相逢。疑传海外而捐生,苦厄波中而丧魄。爱我偏能杀我,多情却是无情。落落秋娘,还种相思红豆。寥寥春梦,犹期贯宠朱门。岂知白水空盟?黄粱易醒,不若湘灵随遇,更输秀玉同贞。贞至若网密罗珊,珩圆结佩,瘴雨蛮云之地。富贵华荣,金戈铁马之场,和平乐奏。然而期愆嫁杏,梦不征兰。纵或快心,终嫌短气,更有几生修到,并无片刻绸缪,贩锦年年,题红处处。”
灵妃等听了满面愁容,相顾失色,说道:“如此说来我等皆无收结,奈何呢?”准提道:“汝等勿悲,听我再说好处:所幸玉郎情重,珠母光圆,醉乡之日月方长。画图八骏,香海之因缘尽固。写韵三秋,虽非同命之鸳鸯,肯作怜香之牛马,一颦一笑,便教韩寿思量。双宿双飞,定有王昌颠倒。洎乎悲欢阅历,烦恼蠲除。留炯炯之元灯,悟如如之正觉,落花去也,好寻出梦之谜,流水悠然,未误生天之约。”
灵妃等二十二人不觉破涕为笑,太君亦为霁颜,大家说道:“幸亏有后来一节,否则不知苦到如何呢!”太君道:“但愿众位贤妹不失本来,虽如此迁谪,还可望后日归真时,众仙子有眼红者,有默默者,有窃语者,有伤心者,还要请问准提。”
时准提默坐不语,入定参禅,众人皆不敢作声。良久,准提举目四顾,叹息道:“缘以情生,孽由幻至。茫茫劫海,同是可怜。我上回已经说明汝等但守本来,不必再虑。”灵妃因请赠言,准提道,“汝去果然不易,我有古曲一支赠你,可验将来,你须牢牢记得。”灵妃垂泪道:“我佛多情垂怜薄植,请示其详,弟子苟有出头,不忘训诲。”准提道:“汝此番降劫,果与唐朝不同。然也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不好处,且听我道来。”因道:“富贵繁华幻,聪明翰墨工。怨平生愁绪重重,溯家世汪伦情重。皖公山远,廿四桥边,蔗挺旁生种,伤藕腕。孝乌泪涌,误风尘。么凤才丰,不习笙歌,不求标榜,文学为卿侍从。
回丈同织锦,憔悴可怜侬。独占花魁,储养闺贤为国用,幽贞芳草碧,春影落花红。鸳偶谁谐,谢湘灵催醒了尘天梦。”
灵妃虽知曲中之意,然佛机浑括,尚在游移,遂也不便多问,准提道:“众仙女皆风尘情海中人,去了当享人间艳福,各有虚名各有好处。我方才所说,还有未尽,亦有菩萨?N曲一支,愿闻之乎?”众仙女稽首道:“弟子愚蒙,请我佛指示。”
准提道:大家听着:
穷通贵贱皆前定,绿窗朱户分殊等。同是断肠人,芳园通素心。
罡风吹太恶,命比桃花保梦醒渺如烟,修成天上天。
众仙女尚欲再问,准提已化了金身离座告别,向太君、灵妃、众仙女笑道:“方外何知,妄来饶舌。此时已觉不早,尚须到碧游宫看通天道友去。众仙后会有期,前程保重。”说毕同从者驾坐祥云冉冉而去。众人叩送毕,相顾议论。灵妃也即告别,至不周山长亭中,酒筵已设,自太君起,一一替他把盏,灵妃泪下如縻,说道:“太古情天,不知何时再到?琼浆玉液,那里咽得下喉。”太君道:“贤妹此去广历红尘,姊妹之情,尽此一举,请再尽此一杯!”灵妃呜咽道:“相聚一场,从此久别余无多嘱,惟求把九畹亭兰花护惜,勿令摧伤。”又向众人道:“平昔同居,亲如一体。今日人天分隔,再晤为难,请贤妹等各自努力,勿效愚姊之获遣红尘也。”各花仙无不吞声,其同贬之各仙女,亦与太君及各姊妹告别,说不尽的情肠百结,愁绪千端。时候已到只得启行,这场悲苦哭泣之声,虽铁石心肠也应下泪。正是:天上不将情种谪,人间何处散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