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

  道济将手去头上一摸,已跌起一个大疙瘩来了,无可奈何,只得挣起来又坐,坐到后来,一发睡思昏昏,不知不觉,又跌了下来。监
寺听见又进来斥说了一番,不期道济越坐越挣挫不来,一连又跌了两跤,跌得头上七块八块的青肿。监寺大怒道:‘你连犯禅规,若再饶
你,越发怠惰了!’遂提起竹板道:‘新剃光头,正好试试!’便向头打一下,打得道济抱著头乱叫道:‘头上已跌了许多疙瘩,又加这
一竹板,疙瘩上又加疙瘩,叫我如何当得起?我去告诉师父!’监寺道:‘你跌了三四次,我只得打你一下,你倒还要告诉师父,我且再
打几下,免得师父说我卖法!’提起竹板又要打来,道济方才慌了道:‘阿哥,是我不是,饶了我罢!’监寺方冷笑著去了。
  渐渐天明,道济走起来,头上一摸,七八块的无数疙瘩,连声道:‘苦恼!苦恼!才坐得一夜,早已满头疙瘩,若坐上几夜,这颗头
上那安放得这许多疙瘩,真是苦恼!’只是入了禅门又不好退悔,且再熬下去,又熬了两月,只觉禅门中苦恼万千,趣味一毫也没有。因
想道:‘我来此实指望明心见性,有些会悟。今坐在聋听瞎视中,与土木何异?昔日在家时,醇醲美酒,香脆佳肴,尽我受用。到此地来
,黄菜淡饭,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如何过得日子。不如辞过了长老,还俗去罢,免得在此受苦。’立定了念头,急急地跳下禅床,往外就
走。走到云堂门首,早有监寺拦住道:‘你才小解过,为何又要出去?’道济道:‘牢里罪人,也要放他水火,这是个禅堂,怎管得这样
的紧?’监寺没法,便道:‘你出去,须要速来。’道济也不答应,出了云堂,一直的走到方丈室来。那远长老正在入定,伽蓝神早巳告
知其故,所以连忙出殿,见道济已立在面前。遂问道济:‘你不去坐禅,来此做甚么?’道济道:‘上告吾师,弟子实在不惯坐禅,求我
师放我还俗去罢。’长老道:‘我前日原曾说过,出家容易还俗难。汝既已出家,岂有还俗之理?况坐禅乃僧家第一义,你为何不惯?’
道济道:‘老师但说坐禅之功,岂不知坐禅之苦?’待弟子细说与老师听:
  坐禅原为明心,这多时茫茫漠漠,心愈不明。静功指望见性,那几日昏昏沉沉,性愈难见。睡时不许睡,强挣得背折腰驼;立时不容
立,硬竖得筋疲力倦。向晚来,膝骨伸不开;到夜深,眼皮睁不起。不偏不侧,项顶戴无木之枷;难转难移,身体坐不牢之狱。跌下来,
脸肿头青;爬起时,手忙脚乱。苦已难熬,监寺又加竹板几下;佛恩洪大,老师救我性命一条!
  长老笑道:‘你怎将坐禅说得这般苦。此非坐禅不妙,皆因你不识坐禅之妙,快去再坐,坐到妙方知其妙。自今以后,就是坐不得法
,我且去叫监寺不要打你,你心下如何?’道济道:‘就打几下还好挨,只是酒肉不见面,实难忍熬。弟子想佛法最宽,岂一一与人计较
。今杜撰了两句佛语,聊以解嘲,乞我师垂鉴。’长老道:‘甚么佛语,可念与我听?’道济道:‘弟子不是贪口,只以为一块两块,佛
也不怪。一腥两腥,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不知是也不是?’长老道:‘佛也不怪不嗔任你,岂不自家惭愧?皮囊有限,性命
无穷,决不可差了念头!’道济不敢再言。正说话间,听得斋堂敲云板,侍者奉上饭来,长老就叫道济同吃,道济一面吃,一面看长老碗
中,只有些粗糙面筋,黄酸韭菜,并无美食受用,不胜感激,遂口占四句道: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韭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长老听了道:‘善哉!善哉!汝既晓得此种道理,又何生他想?’道济言:‘不瞒吾师说,晓是晓得,只是熬不过。’长老道,你来
了几时?坐了几时?参悟了几时?便如此著急,岂不闻:
  月白风清良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雪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听了道:‘弟子工夫尚浅,愿力未深,怎敢便生厌倦,不习勤劳。但弟子自拜师之后,并未曾蒙我师指教一话头,半句偈语,实
使弟子日坐在糊涂桶中,岂不闷杀!’长老道:‘此虽是汝进道猛勇,但觉得太性急了些。也罢!也罢!可近前来。’道济只道有甚话头
吩咐,忙忙地走到面前,不防长老兜脸的一掌,打了一跌道:‘自家来处尚不醒悟,倒向老僧寻去路,且打你个没记性!’那道济在地下
,将眼睁了两睁,把头点了两点。忽然爬将起来,并不开口,紧照著长老胸前一头撞去,竟将长老撞翻,跌下禅椅来,迳自向外飞奔去了
。长老高叫有贼、有贼。众僧听见长老叫喊,慌忙一齐走来问道:‘贼在那里?不知偷了些甚么东西?’长老道:‘并非是银钱,也不是
物件偷去的,是那禅门大宝!’众僧道:‘偷去甚么大宝?是谁见了?’长老道:‘是老僧亲眼看见,不是别人,就是道济。’众僧道:
‘既是道济,有何难处,待我等捉来,与长老取讨!’长老道:‘今日且休,待我明日自问他取讨罢。’众僧不知是何义理,大家恍恍惚
惚的散去了。
  却说这道济被长老一棒一喝,点醒了前因,不觉心地洒然,脱去下根,顿超上乘。自走出方丈室,便直入云堂中,叫道:‘妙妙妙!
坐禅原来倒好耍子!’遂爬上禅床,向著上首的和尚一头撞去,道:‘这样坐禅妙不妙?’那知和尚慌了道:‘这是甚么规矩?’道济道
:‘坐得不耐烦,耍耍何妨?’又看著次首的和尚也是一头撞去,道:‘这样坐禅妙不妙?’这个和尚急起来道:‘这是甚么道理?’道
济道:‘坐得厌烦了,玩玩何碍?’满堂中众和尚看见道济这般模样,都说:‘道济你莫非疯了?’道济笑道:‘我不是疯,只怕你们倒
是疯了。’那道济在禅床上口不住、手不住,就闹了一夜,监寺那里禁得住他,到次日众僧三三五五都来向长老说。长老暗想道:‘我看
道济来见我,何等苦恼,被我点化几句,忽然如此快活,自是参悟出前因,故以游戏吐灵机。若不然,怎能够一旦活泼如此,我且去考证
他一番,便知一切。’遂令侍者去撞钟擂鼓,聚集僧众。长老升坐法堂,先令大众宣念了一遍【净土咒】,见长老方宣布道:我有一偈,
大众听著:
  昨夜三更月甚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想起当年事,大道方把一坦平。
  长老念罢,道:‘人生既有今世,自然有前世与后世。后世未来,不知作何境界,姑且勿论。前世乃过去风光,已曾经历,何可不知
?汝大众虽然根器不同,却没有一个不从前世而来,不知汝大众中亦有灵光不昧,还记得当时之本来面目者否?’大众默然,无一人能答

  此时道济正在浴堂中洗浴,听得钟鼓响,连忙系了浴裤,穿上袈裟,奔入法堂。正值长老发问,并无一个人回答,道济随即上前长跪
道:‘我师不必多疑,弟子睡在梦中,蒙师慈唤醒,已记得当时之事了。’长老道:‘你既记得,何不当人众之前,将底里发露了。’道
济道:‘发露不难,只是老师不要嫌我粗鲁。’那道济就在法座前,头著地,脚向天,突然一个觔斗,正露出了当前的东西来。大众无不
掩口而笑,长老反是欢欢喜喜的道:‘此真是佛家之种也。’竟下了法座回方丈室而去。
  这些大众晓得甚么,看见道济颠颠痴痴,作此丑态,长老不加惩治,反羡叹不已,尽皆不平。那监寺和职事诸僧到方丈室来禀长老道
:‘寺内设立清规,命大众持守。今道济佛前无礼,在师座前发狂,已犯佛门正法。今番若恕了他,后来何以惩治他人?望我师万勿姑息
!’长老道:‘既如此,单子何在?’首座忙呈上单子,要长老批示。长老接了单子,对众僧道:‘法律之设,原为常人,岂可一概而施
!’遂在单子后面批下十个字道:
  ‘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
  长老批完,付与首座,首座接了,与众僧同看了,皆默默退去,没一个不私相埋怨。自此以后,竟称‘道济’做‘济颠’了。正是:
  葫芦不易分真假,游戏应难辨是非。
  毕竟不知济颠自此之后,做出许多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有感通唱歌度世 无执著拂棋西归
  话说道济自翻筋斗,证出本来,那些大众不叫他道济,却都叫他做济颠了。这济颠竟将一个‘颠’字,认做本来面目,自此以后穿衣
吃饭撒尿,都带著三分颠意。大家见他搅扰禅堂,都来禀告长老,长老只是安慰大众,绝不惩治。济颠越发任意,疯疯痴痴,无所不为。
有时到冷泉亭上,引著一班孩子拨跌戏耍;有时到呼猿洞里呼出猿来,同在对翻筋斗;有时合著几个酒鬼,去上酒店唱山歌胡闹,再无一
日安眠静坐。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献香花灯烛,替施主诵经,道济却吃得醉醺醺,手里托著一盘肉,走到佛面前,踏地坐下,口中唱一回山歌,
又吃一回肉。监寺不胜愤怒喝道:‘这是佛殿庄严之地,况有施主在此斋供,您怎敢在此装疯搅扰,成何规矩?还不快快走开。’济颠嚷
道:‘放屁!我吃肉唱歌,比施主斋供你们这班和尚,所念的经还利益许多,怎不逐他们倒来逐我?’监寺见逐他不动,欲禀长老,又因
长老屡屡护短,谅来不听,无可奈何,只得转邀了施主,同找长老,对济颠搅乱佛堂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长老道:‘既是这样,待我唤
他来训示一番。’遂命侍者将济颠唤至方丈室,说道:‘今日乃是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你为何不发慈悲,反打断众僧的功
课,是何道理?’济颠道:‘这些和尚只会吃斋讨施主的钱,晓得什么做功德修道?弟子因见了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福
消灾,奈何那班和尚,反来逐我。’长老道:‘你唱的什么山歌,怎能祈安植福?’济颠道:‘弟子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包管
你旧病儿一时好。”’长老听了点点头儿,众僧正要再上前说话,不道那施主的家里人,慌慌张张的来报道:‘老太太的病已好,坐起在
床,叫人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家人道:‘老太太睡梦中闻得一阵肉香味,不觉精神陡长,却似无病一般,竟坐了起来
。’施主听了,看著济颠道:‘这等想起来,老师正是活佛,待我拜谢!’说还未了,济颠早一路筋斗溜出方丈室,不知那里去了。正是

  漫道真人不露踪,显然无奈是神通;
  因愁耳目昭彰去,装瞎看人又作聋。
  济颠经此一番,早有人将他的行事,传到十六厅朝官耳朵里去,那众官及太尉(官名)闻他的名儿,都与他往来。然而,他疯疯颠颠
的行为,终日在顽蠢群中打游戏,这些俗眼人,又都被他瞒过了。
  忽一日,长老在方丈室闲坐,那济颠手拿著一盏金灯,引著许多小孩子,敲著小锣,打著小鼓,乱哄哄地跟著济颠。济颠口里唱著山
歌儿,一同舞进方丈室来。长老道:‘济颠!你怎么这等没正经,吵闹此清静禅堂,惹得大众说长道短,连累老僧受气。’济颠道:‘我
师不可听信这般和尚胡言乱语说梦话,禅堂原是清净的,弟子何曾吵闹,今日是正月半元宵佳节,难逢难遇的,弟子恐辜负了好时光,故
作乐耍戏,此乃人天一条大路,可来可去,与这班和尚有甚相干?却只管来寻事吵闹,望我师作主。’长老道:‘你们是是非非,我也不
耐烦管。今日既是正月半,不可无一言虚度。’遂令侍者撞钟擂鼓,聚集众僧,都到法堂上焚香点烛,长老升座念道:大众听著!
  正月半,是谁判?忽送一轮到银汉。闹处摸人头,静处著眼看。从来虚空没边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正要下法堂,济颠忙上前道:‘我师且少待,弟子有数言续于后:
  正月半,莫要算!一算便要立公案。两年为甚一年期,一般何作两般岸?
  今年尚是好风光,只恐明年是彼岸?
  长老遂令侍者将语录抄了,报告诸山,才下法座。大众不知其意,都拥著济颠来问,济颠一个筋斗,又溜出山门去了。
  却说这远长老原是个大智慧的高僧,见济颠举动尽合禅机,自己的衣钵有传,故放下了心头,随缘度去。时光迅速,不觉过了一年,
又值正月半,忽临安县知府来拜,长老忙请入方丈室相见毕。长老道:‘相公今日垂顾,不知为著何事?’知府道:‘并无别事,只因政
务清闲,特来领禅师大教。’长老道:‘既是相公有此闲情,请同到冷泉亭上去下盘棋子何如?’知府道:‘知己忘言,手谈更妙!’二
人遂携手同到冷泉亭上来。排下棋局,分开黑白,欣然下棋,一局尚未终,只见众侍者纷纷来报说:‘诸山各刹方丈中的长老都到了。’
说未了,又有侍者来报道:‘佛殿上十六厅的朝官都来了。’长老惊问道:‘为何今日大众都来?’侍者道:‘想是去年正月半升法座时
,曾有“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语录,抄报诸山,故众人认真起来,尽来相送。’长老笑道:‘我又不死,来做甚么?’侍
者道:‘我师既尚欲慈悲度世,何不作一颂,打发大众回去?’长老想了一想道:‘既是众人都来了,怎好叫他回去!’就对知府道:‘
相公请回吧!老僧不得奉陪了。’遂立起身来,将棋子拂了一地,口中念道:
  一回残棋犹未了,又被彼岸请涅槃。
  长老遂回方丈室洗了浴,换了洁净衣服,走到安乐堂禅椅坐下。此时诸山和尚,及一班人众,皆来拥著长老。长老叫人去寻济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