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红亭

泣红亭
[清] 尹湛纳希 著
作者
尹湛纳希是蒙古族小说家。乳名哈斯朝鲁,汉名宝衡山﹐字润亭。内蒙古卓索图盟土默特右旗人,成吉思汗第28代孙。其父是一位爱国将领和古籍收藏家﹑历史学者。
目录

第01回 尊圣旨贲侯进京堀 理家务金公归故里
第02回 秉丹心疆臣奏忠言 结金兰义友诉知音
第03回 百折不挠妙鸾心 一春再新芳草色
第04回 雀传言璞公子情谊长 花笑人卢小姐见识短
第05回 八角亭赋诗悲往事 金山寺投江识所归
第06回 望长江顾夫人哭闺女 吊陷眆璞公子得石匣
第07回 怀古述今平山堂 仗义施恩孟尝店
第08回 康员外客店收义子 程夫人船舱抱螟蛉
第09回 假姻缘喜极变忧 真姐娣乍合又离
第10回 山遥水隔无阻义友 真情既清诬陷难当
第11回 凌云诗骄遇蠢客 宪章酒傲激狂生
第12回 柳丝莺歌织春色 黄花红叶叠秋光
第13回 妙鸾遁身入白云 绿野喷香化黄丘
第14回 听雨声明提旧事 看梅花悄透新香
第15回 佛堂奇逢啼笑姻缘 花园巧遇惊惧相会
第16回 期功名为国忘家 摒富贵保身养性
第17回 友伴有缘能相会 兄弟偶遇不相识
第18回 红心友志题红叶句 多余人论证多余时
第19回 完夙缘喜娶三美眷 赛才学巧吟六竿诗
第20回 簪金归里团聚会芳园 顽玉惊梦终结泣红亭



泣红亭 第一回 尊圣旨贲侯进京城 理家务金公归故里

第一回尊圣旨贲侯进京城理家务金公归故里

落日余辉暗疏林,荧荧灯火映窗棂。

长夜闲暇无别事,聊续断弦弹旧琴。

话说《一层楼》一书言道:忠信侯贲侯之子璞玉与一代女子沉缅情欲,进而喜变愁,爱成恨,年华虚度,一事无成。其所以落得烟消云散的下场,皆因在天国时候曾起淫心的报应。虽谓如此,明珠白玉尚未落水而粉碎,红脂青黛岂忍湮没于草莱。故此看官无不慨叹怜惜,同病者悲长空彩虹之易逝,好事者续一部奇书于人间。

书中说道:自从璞玉原配去世以后,曾经遣人探听盛粹芳、琴紫榭、卢香菲三人的消息,无奈三人皆似风吹云散了。从此,璞玉就象洗心革面遁入空门之人,但胸中的一块石头又不知扔到哪里!

正值春和日丽,璞玉独自徜徉,来到会芳园,桃李依然争艳,亭榭仍旧清幽:但昔日朝夕相伴的人们却一个也没有了。近日小妹熙清出阁,寂寥更甚,抚昔虑今,感慨重重。独自吟咏一段白云红叶的歌词以后,不觉困倦异常,便在绿波亭内凉席上枕着圆枕躺卧,不久进入了梦乡。

气爽喜逢佳运至,眠多聊解寂寥情。

且说璞玉在梦中恍恍惚惚登上一座山,环视四周,大海苍茫,无边无际,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但见珊瑚花、翡翠草满山遍野。奇鸟珍禽在林中啼鸣。山中杳无人迹,沿着一条清溪走到山上,山上有一座方亭,亭子绿砖黄瓦,四周围绕着朱红栏杆,却没有人行的进出口。璞玉好生奇怪,即跳越进入亭内。一看,洒扫得一尘不染,非常清净。亭上匾额题着“泣红亭”三个字。亭中有一块大石碑,依稀闪光发亮。上前细看,上边镌刻着各种图画,旁侧各有文字。第一个图是一只翠雀在树枝上跳跃,旁侧写的非诗非歌:

莫断双缘抑愁情,一番春讯一番新。

三千里外客中客,十二年前身外身。

还有一张琴,也很奇怪,琴上并无一根弦,旁边写道:

崖上松涛催短景,水底玉魄幻龙珠。

应恨彩球将人误,铁石前盟一旦无。

又有一尊香炉,盛满白灰,可不见插一炷香。旁边写道:

茅店野舍寒,霜夜马蹄轻。

昏鸦啼古树,危楼掷球心。

璞玉将三首诗文依次读完,因诗义深奥难解,不禁意味索然,不想读下去了。接着看些图画,有挂钟、有雕弓、有叶桃、有冕旒,或有凤、或有凰。璞玉自忖:越走越远了,还会出现青狮白象也末可知,便背着手过来观看石碑的背面。画的是一个大顽石,石上有几个字,有璞玉能认的,也有不认识的:他正将不能认的字抄在手上,忽见空中有—个功曹神大声喝道:“这畜生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璞玉大吃一惊,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是父亲贲侯,脸如重枣,须如银丝,正在俯视璞玉。原来贲侯也信步来到绿波亭上,瞧见璞玉一个人睡在那里。他早看出近几天璞玉神色颓唐,无精打彩,甚觉不安,便叫醒了璞玉。常言父母怜子心切,惟恐有病,谁知竟至这般田地?待曰:

抚育恩深重如天,检点行止正心田。

且说璞玉连忙起身跟着贲侯出园,来到逸安堂。那时贲太夫人早已归西天,二十七个月的忌期已满,贲侯仍穿缁衣。金夫人迎上坐定后,丫鬟玉清呈上一封公函。

贲侯问到:“什么公函?”金夫人道:“才刚龚高从外头传进,说是机要文书,赶紧呈老爷过目。”贲侯接过来一看,函封上注明:“该府面交忠信侯贲玺,此件事干圣谕,不可怠慢”几个字。

贲侯看了“事干圣谕”二字不敢延误,当即拆封命璞玉恭读。

原来浙江省杭州虽说是礼乐古都,且有鱼盐之利,但无守备兵力,东海沿岸的石果、凤尾等洲上,麇集一股盗贼,先将邻近的兆宝、交门等岛屿劫掠一空,声势日盛,纵横海疆,肆意掠夺。那时高丽不能平定,镇守交战败溃。大军扼守,不教盗贼东侵。贼众又犯东南,劫掠日本、琉球等地。于时各自坚守海峡。贼料无利可得,继而西出别子门,劫掠余姚、富阳等地。与时,闽浙总督一面招民从军,协助官军荡平贼寇,一面修书遣人上京奏禀。是时圣人在位,日理万机,人寿年丰,四海升平。圣上念贼等皆因生活无路才挺而走险,龙颜不悦,摺尾朱批云:转饬兵部大臣,从德隆望重、文武兼备之公侯伯子男中擢拔武官统镇兵三千驻扎杭州。又因贼窝海上,并命高丽、日本、琉球务须出兵剿灭贼寇,不准互相推诿贻误。

于是兵部大臣们决定召唤世受皇上重恩的四名功臣来京师觐见。该奏摺已获圣上照准。故吏部颁发文书,星夜示谕四臣。那四臣即:孝悌公南山秀、忠信侯贲玺,节烈侯董福、义都子卜禄。

且说贲侯听了函意捋着胡子不作声。金夫人起身道喜,贲侯长叹了一声道:“唉!我们祖祖辈辈享受国家厚禄,竭诚报答皇上恩泽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我年逾花甲,与其在三千里外负总兵之职,不如在原籍享用千户侯了。假若老太太还在,这事就更难了!”

当下到外边与管家张裕、龚高等商量,筹备车马行装,命龚高带家奴十余人作扈从,将留守衙门的任务交给了张裕。又命璞玉也跟随入京,好学习帝京礼仪。璞玉“喳”地答应一声入内收拾什物。福寿听了半喜半忧,喜的是趁璞玉这次出差的机会如能得到风云际会,也可谓没有辱没家教:忧的是金夫人春秋已高,上边又没有别人,我一个人伏侍上边又支使下边,唯恐难以胜任。但责无旁卸,只得处处用心,事事谨慎罢了,思忖半刻,便叫宋璞玉的侍童瑶琴、宝剑,将璞玉的寒暑行装杂物—一交点齐备。到了启程那天,贲侯向金夫人道:“此去若不录用则已,录用则必定当即赶任,没有回来看家的时间了。那时候我派人来接夫人,夫人从这里赁船带上家里老少直接南下。我在汶上停舟等候就是。”说完拜过祠堂,鸣炮三响,带着璞玉坐车起程。

金夫人到二门送别,关掩大门不提。

诗曰:

三千里外请长缨,智勇一臣跃龙门。

且说贲侯乘车,璞玉骑马跟随后面,一行十余车骑直向京城进发。当下四月天气,杨柳低垂,花开遍野,水流鸟鸣,极为清香。贲侯将璞玉叫到车前道:“这次南下不知几年,你从这儿分道先到你舅父家告别,再去看望你姐姐,告诉我南行之事,再速速赶来。”这几句话恰好投合了璞玉的心思。他—一敬诺,带上自己的仆从,分道向西,没走七八十里路就来到金公衙门前边。

璞玉原想这次亲自拜访能知道琴紫榭、卢香菲的下落也末可知,若有良缘还能见着面。他想到这里,不禁心潮滚滚,不知是喜还是悲,看到金府衙门更是感慨万千了。谁知到大门前一看,两扇大门紧闭着,一片寂静,昔日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了。街口的商贩看见这些人马,甚以为奇,都来观望。

那时璞玉不禁暗暗吃惊,教仆从敲门,半晌却鸦雀无声,不见人出来开门。瑶琴、宝剑齐声高喊,多时方听见有叱咤声,好久才打开角门,一个醉汉一瘸一拐地出来。璞玉勒住马缰到近前一问,这老汉耳聋且正在气头上,问了几句话都是所答非所问。马柱在他耳旁大声问话,老汉更是生气,只说了一句:“真讨厌,我不知道!”说罢将门哐啷声关上了。

璞玉见此情景又气又笑,正在踌躇时,旁边有人问道:“你们问他什么事?他正赌钱赌输了没处撒气呢。”马柱向那人施礼问起金公的事。那人道:“金公在两年前就携带全家老少,护送老太大的灵柩回浙江去了。这是他的看家奴才。”

璞玉听了那些话,犹如头上浇了一盆凉水,满腹的喜悦顿时消散,低头无语,别的事儿也不便再问那个人,无奈策马去往金绍家。马柱催马先去金绍家报信。

金绍家离此不远,渡水越岭不久就到了。金绍闻讯赶紧到大门前迎接。郎舅见面握手言欢。绕过大堂,只见那个贤惠的姐姐德清领着子女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璞玉连忙下跪施礼,德清搀起璞玉,骨肉深情,潸泪厮见。二人谦让着进到屋里坐定后,璞玉看这三间堂屋没有隔断,堂屋上手是炕和窗,西间是卧室,东间是书房,门上挂着竹帘,墙上挂着仿欧阳询字体写的《隐士录》中堂:

智者贤达明兴衰之理,知成败之数,识安危之兆,晓进退之方,故隐居以待时机。一旦风云际会,则可位极人臣以安社稷。时运不济,亦足以明哲保身。洞察此理,修名可远及于后世也。

又见两旁的对联云:

只缘才疏生事少,不通俗韵见客稀。

璞玉对那些文字赞叹不己。又往下看,在花梨木桌上有镇尺、牙签、书、琴,但没有金玉的饰件,更显得清雅大方。璞玉正在出神观赏,金绍笑道:“该转过脸来了,人已经等久了。”璞玉连忙掉过头来。德清带着他的儿女们向北跪下,敬请父母安好。璞玉连忙侧身而立,向他们转告父母安康之后,才上炕分东西坐下。

德清道:“自从那年过门到此地之后,尚未回家省亲,不知老爷、太太添了多少白发和皱纹了。听说老太太也归了西天,都是我没有造化,正好赶上坐月子,不能前去吊孝。回想起来老太太慈爱,就算朝夕烧香磕头也报答不完。熙清妹妹好吗?还象过去那样淘气吗?妙鸾、秀凤、福寿、锦屏、玉清这些人也都还在府里吗?我还役见过弟媳,没想到她已经去世了。会芳园的花草树木或恐也怀念我这个知己吧?”虽在含笑说话,但泪水已是盈眶了。槟红端茶来,璞玉一面喝茶,面答复德清道:“老太太归西的前一年,老爷、太太在京值年班,熙清妹妹也跟随到京,没成想那年扬州知府的公子没有成亲,在京物色儿媳,老爷的夙友曹大人做媒将熙清妹妹许配他的公子了。那妹夫叫苏令安,人材特别俊秀。过了年苏知府带着儿子、媳妇回扬州去了。这一离别也不知到那一年才能见面。在京时正赶上年末,百事繁忙,嫁妆也没有怎么办齐就忙着成亲了。锦屏姑娘去年死了。在家的旧人只剩下玉清、福寿二人,绵长有病回家了。”

德清听了这些话,为熙清伤心落泪道:“再也不容易见着了。”璞玉为了安慰她转过话茬儿问道:“墙上挂的字是姐夫的手笔?”

金绍笑道:“是你姐姐写的,大概想着对我有教益罢。那幅对联倒是我写的。”璞玉道:“姐姐什么时候练的这欧字体?写得真秀气!”

德清道:“我出嫁时你还小呢,我在家时就写这欧字体,可是到这儿就生儿育女,琐事缠身,手指头都木僵了,哪里还谈得上书法。我临出来时写在凭花阁墙上的字你可见着了?”璞玉笑道:“想起那些事儿可真叫人发笑。”他诉说那年熙清独自面对墙壁吟哦哭泣的事儿,德清不禁喟然叹道:“他吟哦了什么?”璞玉道:“一多半我都忘了,只记得什么‘栖桐双雀齐长成’什么‘失伴孤雀只一只,长夜悲啼无人识’等诗句了。”

德清长叹道:“时过人去,旧时伴侣都天各一方了。”正说着话,丫头们拾进饭桌酒席。金绍让璞玉坐在炕中间,夫妻二人分坐两旁,骨肉三人饮酒谈心,另在外厢款待侍从不提。

璞玉见跟随德清的丫头少了一人,因而问道:“为什么不见丁香姐姐?”德清叹道:“我刚才听你说锦屏死了,心里难受,我们丁香在今年春天因难产死了。”三人叹息了一阵。璞玉又将老爷进京途中命他探望德清的事情说了一遍。德清道:“世事真难预料,原说熙清妹妹出嫁的地方最远,我嫁的地方比她近。今天若南下,以前说远的却近了,说近的反而远了。”

璞玉趁着话题问起舅父金公的家事来,德清道:“前几年他们全家南下去浙江的事你到如今还没听说?”璞玉道:“虽说听了一鳞半爪,还是含糊不清,况且两年前南下为的是护送灵柩,也该回来了。再说为那事顶多派一两个能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了,谁想到他阖家都去呢?福晋、姨娘也以为该回来了,谁知连姑娘们也块带走呢?”

德清道:“应该说你是个薄情人。原先我们一辈姐妹是何等亲热,尤其紫榭、香菲你们三个人,和睦相处谁能比得上?你成了亲以后,就不提旧事儿了。她二人竟遭受了多少个艰难苦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