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升平后传

  第一回
  广庆园三杰会仙猿 侯化泰再施惊人艺
  诗曰:安分身无辱,知机心自闲。
  虽居人世上,犹处天台间。
  钢肠烈士欧阳善、铁胆书生诸葛吉、玉面哪咤张玉峰三人到了广庆茶园,见了铁头孙兆英之面,细看那孙兆英虽是秃子,与昨晚耍笑他三人的那个秃的模样儿不对,昨夜耍笑他三人的那个秃子六七十岁的年纪,孙兆英年纪才二十七八岁,故此四人见面,一说昨夜晚之事,“有个秃老头儿,有六七十岁,假充四哥你的名姓,他自通名说:‘我是广庆茶园铁头孙兆英是也。’故此小弟前来请教,却多有得罪四哥。”铁头孙四说:“三位,这件事不怨你们,总是那假充我的字号的那个小子不是东西,他是我孙兆英的重孙子!”这句话尚未说完,只听的那正面楼上有人笑言说:“呔!孙兆英,你休要骂人,我也是个朋友。”说着,从楼上跳下一人,站在当中。孙四抬头一看,见那人身高五尺,头上油亮,并无一根头发,面如满月,细眉圆眼,眼光足满,白分明,神光似电,准头端正,唇若涂脂,一部花白胡须,身穿青绉绸一件长衫,内衬紫花布裤褂,青洋绉单套裤,白布袜,青缎子实纳帮鞋;手内擎着全棕竹一百单八将一把折扇;笑嘻嘻的说:“孙四,我听说你也是个朋友,你先别骂人哪!”孙兆英一看这人的面目,知道是位侠义英雄,非等闲之人,不敢轻慢,连忙问道说:“尊驾贵姓?哪里人氏?来此何干?”那秃老头儿说:“我这话也长了,一时间也说不完。我过时拜访,细谈沛腑就是了。我今日要会会这玉面哪咤张玉峰是何如人也。”欧阳善、葛吉、张玉峰三人早已听见了,过去说:“秃老头儿,我等与你何冤何仇,你这样耍笑我们!咱们也不必在这里乱人家的买卖,你跟我走,找一个地方,咱们分个高低。”那秃老头儿听他等之言,说:“好,你我就此前往永定门外大沙子口儿见吧!”说完,一转身往外去了。钢肠烈士欧阳善、铁胆书生诸葛吉、玉面哪咤张玉峰等三人说:“很好,我们一同跟你去!”说话之间,这三人随后也追出去了。铁头孙四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告诉伙计套车,也要随后追去。
  书中且说那个秃老头儿乃是天下扬名的人物,姓侯名化泰,外号追风仙猿。因为他身体灵便,日行一千一百里,夜行一千程途,方得这个绰号。练得一身软硬的功夫,长拳短打,刀枪棍棒,各种的暗器,无不精通。平生专爱结交天下的英雄好汉。家住在山东东昌府离城二十五里的侯家寨。只因他胞弟无发侠义侯化和,前者被铁胆书生诸葛吉赢了,受了子母鸳鸯钺的亏,他回归山东,与他兄长追风仙猿侯化泰一说,在京中如何与诸葛吉等三人比武,自己不能取胜,“求兄长替我报仇,方消此恨!”侯化泰说:“既是如此,你在家中等我,我去必要把他三人的首级给你带回山东来。我再邀请两位朋友跟我去,你在家中候音信吧。”过了几日,侯化泰邀他同乡两个知己的朋友:一个叫李汉卿,是一位秀才,以教书为生,与侯化泰是近邻舍,又是知己的朋友;那第二位是周茂源,卖珠宝石的客人,久不作此生理,家财巨万,为人乐善好施,慷慨大义,故与侯化泰说得到一处,是知心之友。这三人商议好了,雇了两辆车,周茂源带了两个家人,名叫周兴、周旺,侯化泰与李先生并未带跟人,择了吉日起身。在路上正值九月初旬,金风飒飒,残芦飘絮,败柳凋零,北雁南飞。在山东道上非止一日,这三人沿途遇景而观。
  这日到了直隶交界,住在二十里铺。这夜西北风大作,彤云密布。天有初鼓,三人正自吃酒谈心,忽听那窗外点点滴滴下起雨来,越下越大。李先生说:“这场秋雨可要凉了。堪刻立冬,今日九月二十七日,再过几日十月了,你我要在京都过冬。”周茂源说:“我遨游九省,惟京都我未能尽情逛到。我这一入都,要把燕都八景、各处古迹、五坛八庙、居楼戏馆、山场庙宇,各处有名胜迹全都逛到,方称心怀。”侯化泰说:“我久有此心。天下有名之地,惟京都属第一,我未到过。这一到都中,一则替二弟报仇雪恨,二则要逛逛京内胜景。”三人谈些闲话。外面雨还未息,叫店小二撤去杯盘碗盏,三人安歇。
  次日,幸喜雨已住了,浮云已散,碧天如洗,三人坐车上路。晓行夜住,饥餐渴饮,非止一日,到了京都,住在杨梅竹斜街广升店内,找的是三间上房,给了赶车的车价钱、酒钱。店内小伙计送上洗脸水来。李汉卿一看这三间上房,屋内倒干净得好,靠北墙上挂着一张挑山纸画,画的花卉百果水仙。两旁有一幅对联,上写是: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
  下款落的是杨继盛。笔法秀硬,丰彩悦人。靠下面是一张八仙桌子,两边各有太师椅一把。东里间垂着落地幔帐,里边是两张大,西边靠北墙一张,西北一个茶几,南窗下一张榆木楂漆的八仙桌儿,两边有两张椅子。侯化泰三人洗完了脸,叫店中伙计要酒菜吃酒,直闹至初更时候,方才安歇睡觉。次日,周、李二位逛前门大街去,侯化泰去访访那钢肠烈士欧阳善、铁胆书生诸葛吉这二人是如何的人物。从此步步留心,暗访张玉峰等为人作事如何。不知不觉残冬已过,又至新春,侯化泰把事也访明白。过了灯节之后,又至二月天气,侯化泰把主意立定。这日,他请李汉卿、周茂源听戏,三人又逛了几天。侯化泰先访张玉峰,在纸铺买纸,后来夜内在他家耍笑他,直闹了半夜;又去找欧阳善、诸葛吉耍笑,临走说:“我是铁头孙四,你二人若不服,明天去找我,咱们那里准见。”侯化泰回到店内,次日早起来,告诉李汉卿说:“你二人在此处等我,我去访一个朋友去。”说着,他就出了店门,走到了肉市广庆茶园内。此时并未上座,他就在楼上占了一张桌儿,自己吃茶,静听下面的消息。不多一时,听见张玉峰问孙四,又听见有人说话声音,是欧阳善、诸葛吉二人,他四人见面,并未翻脸。那孙四一骂,他才跳下楼去,说:“孙四,你先别骂人,我在这等候多时了,我今日要会会你这几个人物。我在永定门外大沙子口儿等你们,那里见吧!敢去者即是英雄,我领教领教你们的武艺,凭你们也敢藐视天下的英雄!我要看看尊驾等!”说罢,他先走了。欧阳善等三个人各带兵刃,言道:“你先别说大话,我三人与你分个上下!”
  这三位豪杰立刻出了戏园子大门,坐着张玉峰那辆车,一直的出了永定门,到了大沙子口儿。俗言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诸葛吉说:“秃老头儿,你姓什么,叫什么?我三人也要知道你的名字。”侯化泰说:“我姓侯,名化泰,外号人称追风仙猿便是。你们三人哪一个会使子母鸳鸯钺?我要领教领教。”诸葛吉说:“很好,我就使的是这个兵刃,你我二人比较比较吧!”说着,一摆兵刃,直奔侯化泰咽喉而来。侯化泰不慌不忙的,把随身带的双刃纯钢圈迎面一摆,这二人在当中动起手来。诸葛吉自学会这件兵刃,并未遇过敌手,今日自己知道:“这侯化泰这厮不是等闲之人,我今遇此人,不可轻敌。”兵刃处处留心。那侯化泰见诸葛吉少年英雄,又知道他三人素日所为,不是为非作恶之人,故此有一番不忍杀害他之心。他的纯钢圈门路精通,要赢诸葛吉早就赢了他啦,他为是要看他们有几番的门路,要看个真实。
  二人正在酣斗之际,正北有一辆车如飞相似赶到,说:“你二位先别动手,看在我的面上吧!”一行说着,就从车上跳将下来。原来铁头孙四方到这里,看见诸葛吉的子母鸳鸯钺被侯化泰的双刃纯钢圈给套上了,一只圈套在脖子上。侯化泰并不加害于他,一撤手,拍掌大笑,说:“诸葛吉,你休要藐视天下英雄!我此来为你兄弟三人在这大沙子口儿独显己能,把山东路的无发侠义侯化和给战败了,我这来就是要与他出气!”张玉峰二人一见,各摆兵刃,要往上闯。铁头孙四说:“不可,全有我哪!”把两人的兵刃各归本主,说道:“你四位不要这样,天下的把势是一家人,也无多大冤仇。”侯化泰说:“三位好汉,我这人也不会送情,我要害你们的时节,夜内你三人性命休矣,焉能留到此时?我看你们三位也是英雄,常言说得好:‘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你三位要不择嫌,你我今日谈谈。”张玉峰见这侯化泰语言潇洒,乃是一位侠义英雄。孙兆英又给四人见礼,说:“我今讨个大脸,在我广庆茶园一叙,我略备一杯水酒,奉请四位畅谈一会,你们意下如何?”侯化泰说:“很好,我也久仰尊驾之威名,故昨朝借尊名相戏,我这里赔罪了。”孙四说:“既往不咎就是了。”
  五人分坐两辆车,进了永定门,到了肉市广庆茶园楼上,占了一个官座,叫伙计要一桌酒菜。五人对坐吃酒,谈些今古英雄、侠义豪杰,心投意合,五人遂订金兰之好。侯化泰居长,欧阳善次之,孙四行三,诸葛吉得四,张玉峰行五。孙四说:“我今日与你四位说,我有一个拜兄,姓马名梦太,住家在安定门内国子监,练的一身好功夫,在前门外打过土匪,与神力王比武,兴顺镖店救驾擒贼,真乃当世之英雄!此时跟神力王保升副将,随征四川峨嵋山,拿叛逆天地会八卦教赛诸葛吴恩,早晚要一跑红旗,他必要高官得作,骏马任骑。我想大丈夫生在世间,为的光宗耀祖、显姓扬名为是。还有一位姓张,名广太,现任西海岸独龙口的总兵,都是由异路得的功名。”欧阳善等听孙四之言,说:“好,我三人正想要上军营,虽说有武艺在身,无奈我等不得其门而入。求贤弟写信一函,我三人要走一趟。”孙四也是慷慨之人,立刻写了一封字柬,交给他三人。侯化泰说:“我也要访访张广太是何如人也。”席散,张玉峰说:“我本欲留兄台盘桓几天,无奈我等也要起身往四川去,兄台也要回府,知己之交不叙套言,你我五人后会有期。”侯化泰说:“我此刻回归山东,不久也要到四川走一趟,看机会行事吧。”孙四送走四人。
  张玉峰回到家中,安置好了,择了吉日,与二位拜兄一同起程,把茶馆派家人照应,他三人坐车两辆,出了彰仪门。时值仲春天气,一路春风送暖,淑气迎人,嫩柳生香,桃花争艳,鸟语花香,到处可观。三人坐车,头一站住良乡县;二站涿州,住在南关和顺张家老店。方一下车,把行囊取下来,又将随带的三般兵刃拿下去。住的是上房。店小二送上洗脸水来,又送上茶来,三人吃茶净面。店小二又送上一桌果席来,是二十四样果碟,十六样冷荤,绍兴酒一坛,说:“我家大爷叫送给你们三位爷吃的。”欧阳善说:“你家大爷姓什么?在哪屋里居住?”小伙计说:“你们三位爷先喝着,我也不敢说姓什么。我去问他,他说叫三位爷千万留下吧,不必说他的名姓。”张玉峰说:“你给我请过来,我们见见就知道了,这万不是没名的朋友。”小二答应下去。不多一时,只听小二说:“三位爷,我家大爷前来拜访。”他三位往外一看。不知来者他系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张玉峰旅店结盟 马梦太探山被获
  诗曰: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垄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钢肠烈士欧阳善兄弟三人,在上房听小二说有人前来拜访,只见帘子一起,从外面进来一人,身高七尺,细长身躯,面如青粉,白中透青,青中透白,两道细眉毛,一双圆眼睛,白分明,神光足满,二目放光,准头端正,四方口,海唇下无须,正在中年三十以外年岁;身穿蓝洋绉夹袄,内衬蓝纺绸小夹袄、夹裤,外罩米色宁绸夹马褂裤,灰摹本缎夹套裤,足下白绫袜,厚底四镶云履,手拿折扇,进来笑嘻嘻的说:“三位兄台贵驾光临,小弟接待来迟,望求恕罪。”张玉峰三人说:“我兄弟三人来至贵处,幸遇尊兄台爱,多蒙青盼,又厚赐酒筵,弟等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尚未领教尊兄大名?”那人说:“小弟我姓张,名宝任,是本处涿州人,开店生理。今见三位虎驾光临,我实仰慕之至,略备粗酌野莱,所为要与三位谈谈心。未领教三位尊姓大名,意欲何往?所带之兵刃可是自己所用,还是给朋友带的呢?”欧阳善三人各通了名姓,说:“那兵刃是我三人所使的,略会一二。我们要往四川军营投奔一个朋友去。”张宝任说:“是了。”叫小二摆上菜酒,说:“三位可别嫌粗率,你我所为谈心。”
  四人分宾主落座,饮酒之间,谈论些闲话,张宝任说:“不瞒三位说,我也爱练把式,拳脚棍棒无不习过。今见三位所使之兵刃,都非常见之物,我特意前来领教领教。”钢肠烈士欧阳善说:“我等三人都是结义的弟兄,平生最爱练武,在京都作买卖为业。既是兄台爱练武艺,必然是工夫纯熟,世外高人,侠义英雄了!”张宝任说:“欧阳兄,你不必过谦,你我一见如故,从此不可客套。我今年二十九岁,不知尊兄年长?”欧阳善说:“我比兄长两岁。”张宝任说:“如此说来,你是大哥了。你二位也不必隐瞒,就实说吧。”铁胆书生诸葛吉说:“我今年二十八岁。”张玉峰说:“我今年十九岁了。”张宝任说:“我久仰大名。在京都有一位玉面哪咤张玉峰,他在前门外打过南霸天,远近闻名,就是尊驾么?”张玉峰说:“岂敢,小弟有何德何能之处?兄长过夸了。”张宝任说:“我要与三位叙盟,不知尊意如何?”欧阳善说:“甚好。”四人各叙年庚,换了盟帖,四人情投意合。张宝任说:“你我既是一家人,不必客套了。你三人有这样惊天动地之能,为何定要投奔四川峨嵋山大营?目下穆将军带精兵二十万在河南地界,我给三位写书信一封,派两个家人护送,兄等到了那里,有一位帅总姓马,与我系至亲。你三位尊意如何?”欧阳善一想,要往四川,道路又远,不如往河南顺便,说:“仁兄若肯如此厚待,我三人也免跋涉四川了。”张宝任说:“你们三位事不宜迟,我也不敢久留,请三位于明日起身,我再派人护送,顺便与我至亲捎去一封问好的书信。”张玉峰甚是喜悦。四人又闲谈一时,尽欢而散,各自安歇。次日天明起来,张宝任给他们装好了车,叫了两名家丁,马引路,四人分别。张宝任说:“张英、张华,你二人好好的在路上侍候三位老爷。”张玉峰等三人说:“兄台请回吧,我等要告辞了!张英、张华二人催马,头前引路。欧阳善、诸葛吉、张玉峰三人,在路上晓行夜住,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进了河南地界。张英说:“三位大爷,咱们今日住桃柳营吧,此去至大营不远。”欧阳善、诸葛吉、张玉峰三人听张英之言,说:“也好,我等就住在这里就是,你二人去找店吧。”张英、张华二人说:“我二人常走这条道路,都住韩家店,咱们还住那里,就在十字街西路北里。”欧阳善说:“很好。”众人进街,见西边路北果有一座大店,字号“永升客栈”。众人进去,到了上房,张英、张华二人伺候酒饭已毕,天晚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