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升平前传

  成龙来至外边,跑堂的烫酒要菜,摆在桌上,让成龙喝酒。
  成龙说:“伙计,你贵姓?”
  跑堂说:“我姓刘,排行在六,有个‘笑话刘六’就是我。”
  成龙说:“你喝一盅酒。”
  刘六说:“我不喝。”成龙直让,刘六无奈,端起酒盅喝了几口,说:“马爷,不是我不喝,我有个贱毛病,喝了酒,肚子里有什么话,全要告诉人。你猜你舅舅这病是怎么得的?”
  成龙说:“我不知道,你说说我听听。”
  刘六说:“我们这宁夏府西门外,有一座马家寨,为首的有两个庄主,一名活阎罗马刚,一名铁面判官马强。二人手下有三百多人,明为团练,暗为贼盗,常来城内苏州街黄酒馆吃酒,写帐永不还钱。那天活阎罗又来吃酒,手持钢刀一把,望苗掌柜借白银五百两,当时就要,苗掌柜方说一个‘没有’,他一把抓住,就按在地下,将刀放在脖子颈上,说:‘你今天没有银子不行!当初你拿我的银子开的买卖。’我们大家无法,过去解劝,应十天交还银子。他本是讹诈,他说:‘定望你们这铺子里要银!’苗掌柜的是加气伤寒,有心要望他打官司,他又有势力,又有银钱;有心望他打架,自己又没有人,故此一病不起,服药无效,这就是你舅舅得病的根由。”
  大英雄吃酒,一听概不由己,气的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说:“气死我也!伙计,酒我也不喝了,你把那通条给我拿过来,你带着我,咱上马家寨!”说罢,站起就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山东马大闹苏州街 活阎罗气走马家寨
  词曰:金乌玉兔西坠,江河绿水东流。人生哪有几千秋?万里山川依旧。寿天穷通是命,富贵荣华自修。看看白了少年头,生死谁知先后。
  成龙方才要走,跑堂的刘六一把手拉住,说:“马爷,不可这样粗鲁。你暂且落座,听我慢慢告诉你说。你一个人能有多大膂力,焉是众人对手?再者说,老掌柜的病体沉重,等到后日,活阎罗必来讨要银子,你就见他再作道理。”
  成龙一想:“此乃片面之言,眼见之事犹然假,耳听之言未必真。”自己转身遂往上房,且见舅舅便知端详,若果是真,绝不与贼人善罢罢休!至上房见舅舅躺在那里,微睁二目,成龙说:“你老人家是什么病?我给你评评脉就知道了。”
  他舅舅说:“你还会看病吗?”说着,伸过手去。
  成龙说:“我摸脖颈就知道了。”用手一摸,说:“你老人家的病我知道了。我先说说病源你听。这宁夏西门外有一座马家寨,内中有个活阎罗马刚,铁面判官马强,常常到这里来吃饭,吃完了饭并不还钱。那一日,活阎罗又带人来吃饭,他手持钢刀,望你借白银五百两,硬行讹诈。你说一个没有,他将你按倒在地,手持钢刀放在脖颈之上,说:‘你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就要结果你的性命!’众伙计前来解劝,应十日后给他银子。你是加气伤寒,病体沉重。我说的对不对?”
  他舅舅一闻此言,说:“你真是由脉里知道的吗?”
  成龙说:“不是,这是刘六告诉我的。”
  他舅舅说:“你不可惹事,初到此处,地理风俗不通。我也不久于人世,这买卖当初是拿你家钱立的,我死之后就归你自己经理。你又没有学过买卖,诸事留心,小心谨慎为是。”
  成龙说:“不成,我非得找这个东西,与他拼命!”
  他舅舅一听,胸中一急,一口浊痰堵住咽喉,立时身死。
  成龙放声痛哭,置办棺椁、衣食等物,一概齐备,叫伙计刘六将幌子取下,暂且办理白事,择日再为开市。众伙友依言照旧办理,着人抬了棺木入殓,借兴隆寺停灵,给方丈白银数两,以作停灵赁屋之费。诸事已毕,回转铺内。
  成龙吩咐伙计:“明天开市,等候活阎罗前来,好向他打架。”众伙计依言,一宿晚景无话。
  次日清晨,早起开门,成龙吩咐伙计:“将面锅添满,开了之时,以好等着煮贼。将通条给我烧上,我到后边暂且坐坐,贼人来要银子,叫我出来见他。”吩咐已毕,自己入后院上房,闷坐等候。
  天将正午,只见活阎罗带领二十多名余党,有一人扛着一口袋银子,约四五百两之数,放在桌上。活阎罗马刚大摇大摆带领众人至后堂落座,说:“你等众人快将老苗给我叫出来,拿出银子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将你这买卖尽皆拆毁,不准在此开设!”笑话刘六带笑过来说:“马大爷不可如此,我们换了东家了。这个东家甚是厉害,依我说你不必在太岁头上动土!”马刚一闻此言,气往上冲,眼睛一瞪,说:“你给我叫他出来,我见见他是何等人物!”刘六转身至后面屋内,见成龙伏几而卧,赶紧说:“小东家,活阎罗马刚来了。”成龙说:“我去见他。”
  出上房至前边,见东边八仙桌子后边椅子上坐着一人:身高约有九尺,面如刃铁,两道扫帚眉,一双三角眼,高颧骨,颔下无须,正在二十以外年岁;身穿青洋绉一长衫,足登三镶抓地虎靴子,手拿海东青扇子一把,坐在那里洋洋得意。成龙说:“你就是活阎罗马刚?你把我舅舅气死了,我正要找你去,你还要什么银子?”马刚睁眼一看,见成龙仪表非俗,就吃一惊,刚要与他说话,见他那边炉内拉出火线相似通条一根,直扑自己而来,马刚方要动手,成龙已到跟前,通条打在腿上,翻身栽倒在地。成龙用脚踏在他身上,说:“你这些个肏进的过来吓!”马刚说:“来人!”众余党方才要动手,铺中伙计各执器械,见东家将贼人打倒,听得成龙那里说:“将他银子留下,别放走了他们!”刘六将银子口袋扛起就往柜房里走,放下出来。成龙说:“你们给我滚吧,别在这里装着玩了!”一抬脚踢了马刚一溜滚,群贼唬的望外就走。成龙手执通条追至门外,说:“从此不准到这里来!”说罢,转身回在铺内,哈哈大笑。众伙计说:“你这个祸惹大了,明天必带领群贼至此打架。”成龙说:“不要紧,天塌了有地接着,脑袋掉下来碗大疤拉。”那众人一个个提心吊胆,一夜无词。
  次日,大家准备防备贼人前来打架,等至正午,不见有人到来,一天无话。又至次日,早饭后,只见有一人探头望里观看,说:“昨天与会总爷打架,就是这个姓马的吗?”成龙打算是打架的前来,拉通条蹿出门外,要与群贼拼命。来至门首以外,见有百十多个人,各穿长大衣服,鼓乐喧天,后面有人抬着匾一块,上写“除暴安良”四字。上款是“成龙马老先生”,下款是“苏州街众铺户公立。”成龙不知所因何故。内中过来一人,年有半百,品貌端方,衣冠齐正,说:“马兄台,弟赵焕章系开设缎店为生,你我对门街坊,路北德昌便是。前日阁下将活阎罗马刚打走,我等料想他第二日必来,我等合街有守望相助,公议练勇,怕的是贼人趁时打抢造反。我等大家防范前去哨探,见马家寨并不见有一人在内,大约活阎罗全家逃走。我等连夜赶办匾一块,公送兄台,以彰吾兄之德,传留万古,以表兄台英名。”成龙闻听,赶紧道谢,说道:“众位赏脸赐光!”大家吹打奏乐,将匾挂上,给成龙道喜,尽欢而散。
  成龙就在此处作买卖,两月有余,常常到他舅舅灵前哭吊,说:“外甥发财,日后必将你老人家灵柩带回故里。”虽则在铺内无事,自己一想:“光阴似箭,人生几何?春花秋月,每伤虚度。男子汉大丈夫必要轰轰烈烈做一场事业,方不辜负此身,亦不辜负此生,上能光宗耀祖,下能显达门庭,封妻荫子,方算英雄。”成龙想罢,“以上各事,方入我老马的心怀,不若将此糟坊卖去,再将舅舅灵柩送回原籍,与舅母合葬,以算完全一件大事。然后再到北京寻找门路,以求显姓扬名。”想罢诸事,即叫管帐的景先生另觅财东管业,惟要白银一千二百两。此铺论值二千余金,因老马急速要走,是以减价出售。此信一出,即有买主立契交银。随后成龙将舅舅之灵起回原籍,与其舅母合葬已毕,除去使费,还有白银六百余两,随带起身。
  在道路之上行走,已非一日,一路济困扶危。来至保定府,方才入店,焉想到有一场横祸来临!正是:好花偏逢三更雨,明月忽来万里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郭广瑞店内施仁 马成龙途中受困
  词曰:财乃世路牛马,愚人何必弄悬。东崩西骗顾眼前,那管十方血汗。
  口债焉能空想,钱债终究要还。无功受禄寝食安,何如安分自便!
  马成龙来至保定府西关路北瑞升客店,进店占上房。一路除去盘费之外,尚有白银二百余两。小二打净面水、倒茶。成龙一想:“此去到北京城有三百余里地,盘费富足,可以不必发愁,尚可方便,到了京城再作道理。”想罢,要菜吃酒,吃罢晚饭,行路劳乏,打开行李安歇睡觉。屋中甚阴,天气又在新秋,夜晚是凉的。
  第二日起来,觉着头疼,四肢发软,气闷不通,不能起身上路,叫小二请一个医家前来看病。小二出去,将本街住的一个不精通医道、全凭药性赋、不晓王叔和脉案的一位甘草先生请来看病。正是:送归地府凭三指,请到无常只一方。
  这位先生来至上房,成龙本是停食感冒,他按着三阳在内的伤寒给他治了,发汗之药又用的是麻黄。这一治倒重了,第二日更不能起。
  成龙由这一日起,请来医家无数,约有二十余天,银子早为用尽,衣服典当已空。时光已过中秋节后,天气寒凉,身上只穿旧茧绸单裤褂一身,欠下房饭店帐十数余吊,小二就不像当初有钱之时那般殷懃小心伺候了,叫之不应,呼之不灵。倒是本店东家郭掌柜,名唤广瑞,为人忠厚和平,深明大义。见成龙在此店住了四十余天,病体方才见好,随来在上房,见成龙穷苦的这样,甚为可怜,说:“客人,你的病好了吗?”成龙说:“好了。”掌柜道:“天气将要凉了,明天我给你制钱二千,你起身走吧。你欠我的帐目,我不要了。”成龙说:“谢谢你老人家。我明日歇息一天,后日我就到北京城找朋友去了。”说罢,郭掌柜回到柜房,叫伙计给他送饭。
  次日就起阴天,下起雨来了。一连三天未晴,又不能起身,只好在店内吃这一碗无意思闲饭。郭掌柜的虽好,无奈小二终日闲言闲语,甚是难听,自己遇着秋雨连绵,不能起身,衣裳又单,夜晚甚冷。成龙长叹一声,说道:诗曰:一夜凉风吹夜雨,英雄受困无知己。
  平生运蹇有谁知?惟有一声长叹矣。
  幸喜次日天晴,掌柜的送过盘费钱,二吊成龙叩谢起身,出保定府北门。秋风阵阵,败叶凋零,对此凄惨景况,思前想后,想起当初有钱之时何等豪爽,即至今日无钱,在店内受小二的闲气,多亏店中东人周济我。正是:看破时事须睁眼,渗透机关暗点头。
  正想之间,已至漕河。病体方好,四肢发软,不能行走,雇了一头毛驴,头一天走了八十里,至顾城镇下店安歇,一宿晚景无语。次日早起,雇荡子车到北河吃早饭,顺大路道往北,行至高碑店,寻店住宿。是日,除去店饭钱,分文皆无。次日起身,并未吃早饭,日色平西已到涿州,没钱不敢进店,在街上歇息片时,又往前连夜行走。直到次日早晨,来到芦沟桥,一日一夜,并未用过饭食,直饿得肚内咕噜咕噜响。见那边摆着一个切糕架子,热气腾腾。旁边有一人手拿刀,切的一块一块的,口中高声说:“六个钱一块。”成龙饿急了,来至架子旁边,假装不认得,说:“这是什么东西?”那人说:“是切糕,黄米面同枣儿、豆儿蒸的。”成龙说:“你给我一块尝尝,我可没有钱。”那人说:“不成。”成龙又说道:“你不给我尝尝,你舍给我一块吧。”那人说:“我舍不起,你去找有钱的去要吧。”成龙是饿急了,眼睁睁瞧着吃不到嘴里。正是:饥咽糟糠真如蜜,饱饫烹宰也不香。
  自己万般无奈,“我抢他的就得了。”想罢,说:“卖切糕的,那边有人来抢你的切糕来了!”那人一回头,成龙扛起切糕架子往东就跑。那人说:“不好了,抢了我了!与我截住他!”成龙跑着一想,说:“我成了什么人?君子固穷才是!人家是个小买卖人,我把人家的本钱抢去,人家岂不饿死吗?我自己受罪怨命,绝不连累别人。”想罢,将架子放下,笑着说:“我与你闹着玩呢!”那人又说:“你吓坏了我了。”
  正说之际,从那边来了一少年,约二十多岁,手拿百灵笼子一个,说:“朋友,你是哪里的?”成龙说:“我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人氏。”那少年说:“没进过城吧?”成龙说:“没有。”那个人说:“我瞧你像没吃饭的样子,是不是?”成龙说:“可不是,一天一夜没吃饭呢。”那人说:“我们北京城内的规矩,饭铺开张,舍饭三天。今日彰仪门里,路北新开一个大货铺‘井泉馆’,头一天舍饭,年岁大的人到那里,给一个大份,吃完给钱四百。大份是两张大饼、两个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小孩照样给一半。你快点去吧,正赶上了。”成龙说:“多蒙指示,我就快去了。”一直过大井小井,直到彰仪门进城,见路北有一个饭铺,遍插金花,字号是“井泉馆”,里边吃饭人无数,外边还有站着吃的,成龙在旁边等着。有一个人在那里吃饭,是个卖菜的,先在柜上存钱五百六十文,吃了一百六十钱的饭帐,说:“剩下你给我拿过来吧。”跑堂的从柜上拿过四百钱,给了那个人,说:“清帐。”成龙瞧着,打算此人吃的是大份,心中说:“北京城真有这样的事。这一开张,得用多少钱赔?”那个卖菜的站起来,成龙随就坐下了,说:“给我来个大份。”跑堂说:“什么叫大份?”成龙说:“你瞧我是白帽盔,你当我不知道!我说给你听听:大份,每人是两张大饼、两个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并没别的了,这就是大份。”跑堂的一笑,说:“也不管你要大份、小份,给你拿来你吃就是了。”端在桌上,放在成龙面前,说:“你吃罢,吃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