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生顾二女曰:“人面与花容竟媚,使人应接不暇。”梅曰:“此花艳,惊郎醉目也。”柳丝折取玉楼子一枝,笑向石生索咏,生转让松、云,松曰:“不要推人,辜了他来意。”遂令小奚展笺,石生迅笔书成一律:
  半若琼瑶半若矾,古今人见辨分难。
  三春香散风情好,五夜光浮月色寒。
  玉树无尘诚可爱,雪英有影最堪看。
  几回独倚阑干外,疑是枝头带佩珊。
  诗成,二女相对色喜。持酒斟杯进生曰:“诗凌元白,字压钟王,夙慕锦心绣口,果然名下不虚。”生接杯曰:“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不要见笑。”云曰:“昔日李供奉沉香亭醉后赋诗,帝使太真捧砚,为千古文人艳羡。今日召我园石莲峰得句,徼幸二美捧觞,可续前人佳话。”松曰:“局面虽像,只可惜这诗是吃了李太白的尾子骨做的,有些屁气。”众皆大笑。生曰:“阉奴晓得什么?快替我脱靴!”谐谑半晌,复将酒肴移近花下,席地而坐,追欢竟日。忽暮云冉冉,细雨空濛,遂一同携手出园。
  第四段 柳丝悲寄长歌 石生情感二妓
  众既出园,松涛令小奚先回,三子带余醺复入论痴院。二女引入一小阁内。生见碧槛红窗,绣帘罗幌,正中太湖石春台,两旁湘妃竹交椅,上面挂一幅吴绫裱的米家山水,左右衬一幅金花笺蕉叶对联,书云:
  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
  生顾云曰:“这是你的字?”云曰:“呈丑,呈丑。”又见香几上画屏闲整,铜炉内煮一缕青螺甲,胆瓶中浸一枝剪春罗,旁有一座花梨架。内列楸枰、册页、管弦、檀板诸物。生就坐。鸨儿出云:“从早直玩到这时候才来,相公们是那里遇见他姊妹?”松曰:“他们会躲,我们也会寻,怕遇他不着?早上便宜了你家一餐早饭,如今来补数了。”鸨儿指生问云:“这位相公贵姓?从没有来过。”梅曰:“是石相公。”鸨儿想一想云:“莫不是山老爷的亲么?石相公贵客光顾,不曾备得什么东西相待,怎好?”云曰:“另的一点不要,口干了,快些取茶来!鸨儿连声说:“有,有,我去叫妮子们送来。”不一时,出茶啜毕,梅、柳高燃红烛,复令小鬟行酒。
  松曰:“今日想有个酒鬼寻替身了。”柳曰:“酒鬼若寻着你,渴虹还想出世?”松曰:“如此花浓酒酾,那得不死!”云影将瓶花移近梅萼曰:“眼前一三字联,谁能解?谁能对?”松曰:“可是‘花对花’么?”云曰:“然。”生曰:“我们今日岂不是‘酒寻酒’?”众皆服其敏捷。生向二女云:“日间赏名花,对倾国,未及一聆清音。且喜红烛迎人,管弦在侧,二卿何吝阳春一曲,以尽赏心!”松曰:“莲峰识趣,倒像惯走陈留。一善四弦,一工横笛,请各奏所长。”柳曰:“恐巴歌污耳,贻笑知音。”梅曰:“石相公见爱,便丑也不敢不陈。”于是,梅横玉笛,柳抱檀扌曹以歌曰:
  天丝一缕枝头袅,百舌撩人啼不了。
  遣愁尽道莫愁家,谁识莫愁愁更悄。
  琵琶切切笛凄清,不奏繁声与慢声。
  几阕新裁幽恨曲,欲诉还悲调不成。
  双鬟家在春风里,翠眉玉靥羞红紫。
  犹忆当年发軃肩,名园妒杀闲桃李。
  十三呵粉试新妆,十四穿针绣凤凰。
  曾经捉句敲风月,曾经抱瑟辨宫商。
  敛鬓梳鬟年十六,娇憨犹绕爷娘足。
  学解连环笑脸生,深闺谁惯双蛾蹙。
  一朝零落碾香尘,一朝飘泊逐春萍。
  红楼无限伤心事,青眼谁为盻睐人?
  章台姊妹多夭冶,争持红豆抛鸳瓦。
  妾独含悲对夕阳,无言悄立帘栊下。
  有时对镜倍伤神,退尽铅华影自亲。
  我昔多情怜小小,人谁有意叫真真。
  有时夜听参差品,冷月寒烟不成寝。
  销尽屏前兰麝香,羞看帐里珊瑚枕。
  有时拂拭枯桐枝,欲弹不弹意迟迟。
  高山流水宛然在,赏音何处觅钟期?
  百忧千虑心如捣,怨雨愁云天亦老。
  白圭忍使青蝇玷,隋珠暗掷蜣螂抱。
  奈何奈何天实为,鹤可煮兮琴可炊。
  君不见王嫱与蔡琰,黄尘千里嫁胡儿。
  寄将十八拍中泪,洒遍青青冢上蓷。
  又不见梓泽梁,天宝杨,双双佳丽夺齐姜。
  马嵬夜半胭脂血,还与楼前色共殷。
  红颜命薄方难就,秋叶春冰尔何厚。
  妾今谱作短歌行,能令泪湿英雄袖。
  当筵且莫歌呜呜,移宫换商来欢呼。
  金刀催动檀木奴,愁城百雉醉后屠。
  杯深莫虑春宵促,犹喜相逢鬓皆绿。
  歌声怨乱,满座唏嘘。石生合着眼如痴如醉,昏昏不语。云曰:“要快活,听你歌儿朝着我们诉苦,你看一个活泼泼的被你弄得不动弹了!”松推生云:“莲峰不要装假死!”生复与二子大呼索战,梅、柳殷勤陪劝。觥筹交错,直饮至夜分,松、云欲别,生已沉沉醉倒。二子遂留生而去。松语柳曰:“今日他中酒了,你莫要不辞小官。”柳推松出阁云:“还你个坐怀不乱。”
  二子既出,柳丝向生耳畔低叫云:“三相公!三相公!”石生不闻。二女将生扶入罗帏,覆以锦被。石生鼾鼾睡去。梅曰:“这生温润如玉,深可人意。”柳曰:“不但人物风流,更是才华出众。”梅曰:“世间女子若嫁得这样儿郎,也不枉一生。”柳曰:“日后若得托身如彼,情愿和你共事一人。”梅曰:“且莫要作此痴想!”柳曰:“今晚不要闲过他,你陪他罢!”梅曰:“他醉了,小伙子也未必惯经。”柳曰:“总是夜长难睡,且和你下局棋儿,等他醒来,将旧时笔作请政请政,与他话个通宵如何?”梅曰:“正有此意。”遂取棋枰对弈。
  局犹未终,忽闻帐中喘嗽。二女悄至床前,轻轻钩起帐子。石生矇眬内闻得麝香扑鼻,惊开倦眼,方知睡在梅、柳床上。见二女在旁,即问松、云二子,柳曰:“去多时了。”石生起坐帐中,梅曰:“好睡也。”生曰:“好醉也。”柳曰:“待我去取茶来。”遂抽身出外。梅萼坐在身旁,持生手曰:“三相公今年贵庚?”生曰:“十八了。”梅曰:“原来还是我大一年。”生曰:“柳姊十几了?”梅曰:“他与三相公同年。”又问:“曾有大娘么?”石生摇摇头。梅曰:“每常在家晚上谁做伴儿?”生曰:“自己在书房里睡。”一面说着,打个哈欠,抬起手伸伸腰。梅萼轻舒玉臂,趁势抱住石生,低语云:“怎的这样倦?陪你再躺躺罢。”石生神性飞越,止不住目乱心迷,将口捂住香腮轻问:“柳家姊不进来么?”梅曰:“他不来。”石生痴迷半晌,忽想松、云与二女既是旧识,平时必为所溺,遂捺定春心,低头良久不语。梅又低问云:“你心儿里怎样?”生曰:“今晚醉极了,蒙贤姊姊错爱,愿以异日。”梅抚生背云:“你敢是要走?起来身上冷了,我〔走〕开去,让你盖着被再睡睡。”生曰:“不冷,也不要睡了,口喝得很。”
  梅见石生无意,站起身,轻喘一声。柳丝持茶入房,生接饮云:“茶冷了。”柳云:“比三相公的心是热些。”生曰:“子不知方寸如灼,正要借他一浇。”饮完,柳丝接杯向生笑云:“这论痴院又不招贤良方正,为何来的都是道学先生?”生曰:“我不忍以烟花视卿,卿何甘以狂且待我?”梅曰:“青楼薄命,何幸垂怜!”生曰:“适听长歌,哀音悱恻,如清夜猿啼,雨中残角,能使有情者一齐下泪。”二女曰:“不嫌污目,残稿正欲求教。”生曰:“珠玉在前,恐无目者不能赏。”梅曰:“日间已曾窥豹一斑。”生曰:“那不过醉后狂书,”柳曰:“妙处正在此!”
  遂收拾残棋,各出己作。石生下床来细细评赏,多半是萦愁惹恨,触景伤心之句。生慨然曰:“丽情藻思,均不愧女中博士!何过抛堕风尘,使这一派杜鹃声都向笔尖啼出?”梅、柳长吁无语。生曰:“二姊以道韫之才,兼寿阳貌,张郎相得益彰,浩然寻之不得。陶彭泽尚窃芳名,林处士犹珍素质。晓风残月,何处不宜?茅舍竹篱,何方不可?奈何移向这章台翠馆中,忍教惊风骤雨剥落摧残?”二女曰:“自流落以来,脸儿上卖笑,心儿里含悲。只思跳出火坑,寻个清凉地面。想是孽债未完,没一人来引手。”生问其家,柳曰:“妾家渭城。”梅曰:“妾家瘐岭。”复询其入楼之自,二女曰:“昔日根由每一念及,寸心如割,非不可言,实不忍道。”生曰:“自古花街姊妹只图眼下芳年丽色,车填马砌,名压平康。待香销黛减,欲寻个好好收场,百不得一。二姊具此慧心,胡甘自弃?若不趁此时早寻究竟,一旦尘侵歌扇,云散舞衣,人只爱你柳摇金缕梅如玉,谁可怜你梅子酸心柳皱眉!就如我们今日往园中玩赏,也不过慕他艳丽,若到得莺老花残,鸟啼春去,则园扉可阖矣。还有人提壶契榼,向空枝饮酒赋诗么?”二女凄然泪落,曰:“娓娓名言,奚啻晨钟三撞?我姊妹从今以后誓不复作楼中人了。”生曰:“且慢,且慢!须知痼疾非盏药可除。”梅曰:“得遇神砭,宁不立起?”生曰:“譬如匣中镜被尘封垢渍,虽不怕到头来没有磨不出的光,却没有一举手便推得净的垢。”柳曰:“不是这样说。譬如天心月被雾掩云遮,只愁没一阵吹将来的风,那怕有一时扫不开的障。”生曰:“言虽妙,未必由衷。”二女曰:“我二人久怀此志,实非伪言。只是这铁网重重,不能得脱。”
  生沉吟良久,曰:“你二人果能自惜其身,我当代为画策。”梅、柳闻言,双双跪向生前曰:“三相公,你若不辞援手,我姊妹死且不朽。”生扶二女起云:“只要你们把定此心,我断不悔今夜之语。”二女甚喜。梅曰:“数载尘埋,今日也有见天时节。”柳曰:“向来只慕才名,以未获一见为怅,不意初觐芝眉,即被大德!”生曰:“相彼投兔,尚欲先之,矧目击丽人沦没,何忍漠视?只怪二友平时并不提起,今日却恨相见之晚!”
  三人话正缠绵,早是晓鸡乱唱。生携二女出步中庭,见花露阴阴,参横月落。梅曰:“每夜只恨更长,今晚偏觉其短。”生曰:“好处留人月易斜。”抚梅肩云:“只是神女有情,楚襄无梦,能不为贤卿窃笑!”二女曰:“君之情可称高出一世,自今以后,还望时来扳话。”生云:“既蒙雅爱,愿接清谈。”天将晓,生即辞去。
  第五段 空斋夜作有情痴 平康重访多娇面
  石生回家,走到书房门首,有一童儿名唤书带在房中歇宿。生见房门虚掩,推门进去,书带醒了。生云:“怎么门都不闩?”书带起云:“是闩的。”生云“蠢才!闩的我怎生进来了?”因问:“太太昨日可曾问我?”书带云:“相公不回来吃饭,太太叫我寻到云相公家,他家里人说都去游花园去了。天晚了,太太又叫我到那里去请,说还没有回来。”生曰:“太太可说什么?”书带云:“没有则声。”
  早饭后,石生鼾眠一觉醒来,默默自想:“虽然昨晚锁定春心,却被他引开了情窦。”自此之后,终朝闷坐空斋,一会思梅,一会思柳,眼下心前便有一段无聊光景。一日,抱闷过松家。云影正与松涛坐谈,见生来,松曰:“我只道你醉还未醒,正要来替你解酲,你也来了!”云曰:“好乐也!”生曰:“游同乐亦同,何独我哉!”云曰:“我们的乐不过是对酒当歌,谁似你钻在人家被窝里去了。”生笑曰:“我的事倒也无形无迹,那乞花偿酒的对联好不眩目,正所谓拿贼见赃。你们背地里倾垒倒瓮,反要怪人恋酒,岂非怀恶而讨不义?”云曰:“我两人因闻他姊妹有些才学,不比寻常声妓。虽常过访,却并没甚勾当。恐你年少,易为所溺,故不敢道及。谁料一朝泄漏,那章台花柳倒被你后来的先折了!”生曰:“兄解怜才,偏我好色。况你这话也可信不可信,各人只好自家明白。”松曰:“我辈当以此为戒,使外人闻之,看我辈为何如人!”生曰:“蒙兄引入天台,我正要醉尽花柳,且慢来阻我的逸兴。”松顾云曰:“你看他才到那人家走了一回,口角便老气了多少。”生笑曰:“怪道吾兄平日能言,原来从这条路上炼出来的。”
  三子谐谑多时。石生不提起梅、柳辞楼之事,回家天色已晚,才点起灯来,便似在他家座上;才靠着枕头,便似在他家帐中,略闭闭眼,那一片弹丝品竹之声便呜呜的从耳根响起。又想着醉眠初醒,被梅萼来挑引的光景,愈觉心魂撩乱。书带请吃晚饭,生云:“不要吃了。”书带云:“炊起茶来罢!”生云:“你且去吃了饭来,把门带上了去。”
  石生斜靠在床上。不多时,生母推〔门〕进房问云:“为什么不吃饭?”生忙起身答云:“才吃了来。”生母坐下又问:“身子清爽的么?”生云:“清爽的。”生母将灯掭一掭云:“你看这桌子上,也不叫他收拾收拾,把些书横三竖四堆得像什么?”又问生云:“你在那里吃的饭?”生答云:“在月波家里。”母云:“说说话就该早些回来,只管扰他们也不便。”
  少顷,书带来请太太吃饭。母起身出房,云:“把茶炉炊起来。”书带即忙扇茶。石生独对孤檠,默坐良久,取本书翻前揭后看了一回,撇在案头。又静悄悄坐了半晌,茶炉已沸。书带倒了茶。生令“将火钳在香炉内少些,留几块在茶炉里,你睡罢!语毕取茶吃了,在房中走来走去,搔头摸耳,连声慨叹。书带清着眼站在家旁。生云:“教你去睡痴呆呆还站在这里!”书带睡了。石生又取香锹将炉灰平一平,添上块香,又吃了杯茶,取笔在桌上闲涂乱抹。忽又撇下,靠在桌边呆呆静想。复起身出庭下,独步逾时,进房来走到床前,意欲就寝,却又回到书案边,站立半晌,复坐下,靠着椅子昏昏睡去。直到楼鼓将终,书带起来小解,生忽惊醒,见一点昏灯半明不灭,慨然长叹。书带云:“大相公怎还不睡?只怕天快亮了。”生甫和衣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