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缘


  第二段 逢密友慷慨谈心 论人情诙谐嘲世
  中州望族首称石氏,得姓以来,分支遍于宇宙。其在荆山者多抱负。战国时见知于卞氏,荐诸楚王。王令展其蕴,大奇之。封卞氏为陵阳侯。襄阳米君善其族,罗置幕下。有难致者辄赍金聘之,呼曰翁丈。爱敬无倦容,或抱笏端拜,如对宸扆。人皆以颠目之,米君由是得名。他若将军误认仙子叱成,或授子房之书;或被吕公之指;或淋漓翰墨,易姓陶泓;或屼屼峙中流,共推砥柱。出处不同,用世亦异,纷纷藉藉,未易更仆数也。
  有石岫者,字莲峰。居邻雁岩,学本鸿儒。气宇峥嵘,襟怀磊落;多情多感,恍宋玉之重逢;能酒能诗,俨青莲之再出。荷花输脸色,休猜做南国佳人;玉尺拟丰标,生想杀东邻处子。不幸庭摧椿树,且喜堂茂萱花。虽然芹采泮宫,尚乏丝牵绣幕。伯舅山外山爱之如拱璧,有女翠微,姿态颇媚,屡欲纳生为婿。生坚拒之。山公终不忍置。
  生幼与松涛、云影二子同砚。因相友善,遂结金兰。涛字月波,性奇峭,英姿挺拔,有力如虎,饮酒过一石,自号渴虹。影字笼碧,为人轻清淡荡,飘飘有仙致,尤工书,落纸如烟云。妻和氏,小字碧娘,贤而多姿。内父和光为黔中司李,常以书招云。云以道远不应。
  三子往来甚密,朝花夕月,无日不同游,亦无日不同醉。酣畅时披风抹月,感慨处按剑悲歌。一日,云、石二子过涛家闲坐叙话。生曰:“余三人鸡窗萤案,风雨连床,居恒磨砺,自信颇坚,异日鹏程万里,未知谁着先鞭。”云曰:“我视功名十分飘忽,即期不负所学。他日得志,须早寻一红尘不到之处作山中宰相。宁为人所思,勿为世所用。”松曰:“大丈夫得志则为栋为梁,不得志则寻邱问壑。功名成否,直须听诸自然。”向生曰:“你忘了一件要紧事!”生曰:“何事?”松曰:“论你年纪,若是个女娇娃,也是破瓜时候了。这裙带儿底下的事情为何竟不提起?”生曰:“这些时到门的不是执柯,便是作伐,我听得好不惹厌,又轮到你来了!”云曰:“闻君渭阳意欲馆甥,你固辞,却是何意?”生曰:“家表姊颇有姿容,予不揣要寻个天下无、月中有的人来作对!那合卺怀中酒断不与寻常脂粉共饮。”松涛抚掌笑云:“这等说要嫁是嫁不成了。”生笑曰:“配非其人,宁甘待字。”松曰:“我看你几时寻得到手。”生曰:“不要你替我愁,宇宙之大,岂无全人?只怕寻见了还不止一个。”云曰:“你不要妄想,一个两个在那里?”生曰:“虽未逢其人,却不可不作此想。”又谓之曰:“你方才说要寻个红尘不到处。我平昔意想中有境界非俗非仙,其间水秀山明,花奇草异。似曾经历之所,每一想着便觉神怡。不知却是何故?”云曰:“这或是梦幻所致。”生曰:“非也。”松曰:“或是你襟怀超旷,有此奇想。”生云:“亦非也。情景历历,惜不能绘。”松谓云曰:“莲峰雅度,尔我实不能及。”生曰:“又胡说了,我是不好奉承的。”松曰:“我松月波可是肯奉承人的?笼碧,你说说看。”
  云曰:“月波说得不错。但文人气象本是潇洒,怎奈今人戴了一顶儒冠!装模作样,敛手缩脚,倒弄得不死不活。苏子瞻嘲乡里人与妓筵,真是此辈小影。”松曰:“这还不过是那拘儒样子!更有一等伪谦恭假道学,口内说着仁义道德,心中藏着刀剑水火。如世所称‘蜜尖刀’、‘笑面虎’、‘绵里针’诸美号。阴贼险狠,甚于鬼蜮。即密如相知,亲若手足,无事不以智术相御,多少无知之子误落陷阱!也有计穷势迫,明知被赚,隐忍就欺。总之一堕术中,便如打窗的虫,吞钩的鱼,罗网的鸟,再跳也跳不出,要飞也飞不去。此辈却揉着肚皮暗称得意。如此等人不知阴司里阎罗老子可也另设一重机械酆都待他否?”云曰:“有,有,待我说个笑话。阎罗巡查地府,见一狱中鬼囚都光赤着身子,哀嚎叫冷,即问判官这是犯何罪孽的,判官说:‘这些人在阳间惯用奸巧骗人,充假老实;又惯趋炎附势,故受此罪。’阎罗叹曰:‘若只如此,又不暴弃绫罗,为何使他赤身受冻?’叫鬼卒带到殿前,各给皮裘一件。众囚皆喜跃叩谢。各人夺了一件披在身上,被鬼卒推倒在地下,打个滚爬起来都变成牛羊猪狗,哀哀叫苦:‘只道大王是好意,原来是假慈悲骗我们的。’阎罗拍案大骂:‘你这群孽畜在阳间骗了人一世,我处你这一遭,尔就叫苦了!’这岂不是款待此辈的么?”三人大笑。
  生曰:“我们既深恶这两样人,须做个风流洒落的书生,莫堕那宽袍大袖的迂儒;须做抽肝擢胆的真士,莫学那蝇言挹貌的鄙夫。宁使吾辈笑人,莫使人来笑我。”松曰:“畅快!畅快!”复呼酒,与云、石尽欢。
  第三段 松月波携酒玩芳菲 石莲峰赏花遇梅柳
  朗砖自离绣岭,竟望龙湫而进。一路云山飘渺,烟水苍茫,小鸟呼林,青猿啸树,叹曰:“数十年水色山光,依旧是本来面目。老僧秋霜满鬓,十分惭愧溪山也。”既至其地,即认定石生。遂觅一所茅庵住下,喜曰:“明珠在握,老僧不负此行,我欲完我因中幻,他更有他幻里因。这一回傀儡登场,待老僧提清线索,搬演他一本佳人才子的风月奇传。知音者不要道异夸新,充耳者也不要眼瞅口唾。大众观场不须性急,只刹那顷,锣鼓便敲将来也。”时值春季,一日,石生晓起过云影家。云问:“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生曰:“不识何故,昨晚一夜不曾合眼,等不得天亮起来,没情没趣,到你这里来走走。”方言时,松涛亦至。云曰:“好心齐,我又不请你吃早酒。”松曰:“今日的请帖不劳你发,有个现成东道了。”生问:“谁是主人?”松曰:“昨闻郊外召我园万花齐放,动了游兴,特来相邀。小奚挈榼等在门外,莲峰好凑趣,不约而同。”云曰:“他说晚上睡不着,想是有些心事,此东倒也恰当。”松曰:“这后生伤春了,我替你解闷。”言毕,便教出门。云曰:“大清早空着肚子游春,我不吃空心酒,等收拾早饭吃了去。”松曰:“好婆文!早饭有处吃,包不饿坏你。”
  三人携手同行。将及里许,进一条小巷,弯环屈曲,生曰:“这所在从不曾走过。”望见临了一家,朱扉外绕着绿水,粉墙头罩着红杏,庭内一架秋千彩索随风飘荡。行到门外,松、云忽立住,生问:“这是谁家?”云曰:“这是青楼论痴院,里面有两上姊儿:一名柳丝,一名梅萼。姿容妙丽,兼有才情。追欢选胜,少不得他二人。进去招他们同走。”说犹未了,这院内有个小厮,名唤扶芳,开门出来,见了松、云是来过认得的,便叫:“松相公们,怎么不请进里面去?”松问:“梅姑娘合柳姑娘都起来梳头没有?”扶芳云:“到这时候,绝早起来妆扮,两个同出门去了。”松曰:“胡说,黑早往哪里去?”扶芳云:“我敢骗相公?铁哥儿管着房门哩!”云曰:“不依我,掉下早饭了。”鸨儿听见,也出来说:“相公怎么都站在门外说话?他姊妹两个委实才出去耍子去了,早来一步,敢还看得见。”看见石生,定着眼,嘴里轻轻念道:“好个俏模样儿!”松指云曰:“都是你打房门旋,耽搁工夫误了事。”云曰:“走罢,好扫兴!”松曰:“莲峰出兵不利,头一次就劫了个空营。”生曰:“兵法捣虚,云胡不利?”
  既到园中,见亭台错落,花木参差。虚楼下回抱虚廊,曲径傍周遭曲槛。芳池碧沼,行来却借小桥通。锦幛翠屏,到处齐将香坞绕。和风吹片片,扶不起架上荼;睛日照融融,开遍了栏边芍药。千岁桃,三眠柳,傍绿偎红;君子竹,美人蕉,交枝接叶。风流草,帝凌霄,提木笔书天;富贵花,王含笑,睹金钱匝地。杜鹃放而倩女魂销,海棠开而玉环梦醒。莺声燕剪,自在清歌;蝶乱蜂狂,天然妙舞。似季伦之梓泽,较胜芳菲;类摩诘之辋川,更饶浓艳。方在玩赏,忽有一蝶彩衣翩跹舞入花林。生持扇逐之。转入花屏后,见一女子在池边照影,手整云鬟,即便立住。
  其女抬头看见石生带着笑脸,便与生拱拱手。生暗忖:必是院中所访之人,回到花亭上,向松云:“你方才要劫营,这园中有个烟花将埋伏在乱香深处,快去擒来!”松曰:“待我去看。”趋入后边,见是柳丝,喜曰:“躲得好,却被俊眼瞧破。”柳曰:刚见一小后生是那个?”松曰:“就是我时常说的三盟弟。”柳云:“哦,这就是石三郎么?”松云:“如何?”柳丝点点头。”松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在这里?梅丫头呢?”柳曰:“轻嘴!”松曰:“重了怕压坏他。他在那里?”柳曰:“起来得早了些,到这里和他斗了一回草,在夜合花下靠着太湖石打盹哩!”
  松涛悄悄走到跟前,见梅萼淡妆雅态,倦倚湖山,绰是媚人。轻轻闪在背后,取一草心,掉过手向粉鼻内微微一旋,梅萼猛地一个喷嚏,柳丝拍手大笑。梅云:“我怎么竟睡着了?不叫我声,到来调弄人!”柳云:“倒是我调弄你,让我赌咒,调弄你做你家孙儿。”松涛跃出来扑柳丝。梅惊云:“是几时来的?悄没声吓我一跳。”松云:“家里闲着被窝,躲在这里睡觉,要我们寻不着。”柳云:“他们说的石三郎今日也在前面。”梅云:“我正要物色物色他。”松曰:“今日邀他来看花,有个薄东摆在亭子上,屈你二人坐坐。”梅云:“菖蒲花难得开的,怎好叨扰?”二人转到亭上,松向生云:“你教擒一个,我擒了一对来了。”云曰:“方才到你家撒了个空网,好不没趣,谁知你们先在这里等了!”指生向梅、柳云:“这就是盟弟石莲峰。”梅觑生云:“月车郎不期而遇,没有带得果儿来,怎好?”石生初傍温柔,不禁二妓低鬟偷觑,反觉羞涩无语。松曰:“莲峰放老气些,抬起头来,索性让他们看个饱。”生曰:“花魁在前,自觉形秽。”二女含笑。
  酒过数巡,云曰:“座中冷落,等我行一令。”松曰:“且慢,先让我行个流星赶月,大家吃几杯,再让你来!”生曰:“阻他的令,先罚一杯。”松曰:“该罚。”即举大杯自斟,云夺住曰:“好便宜,我倒恕你,就依你行。”遂将酒斟齐,连饮数巡,杯到梅萼,梅云:“这个急三枪来不得了。”松涛催起板来,梅云:“让过这一杯罢。”松曰:“不能。”梅立起,持酒向生云:“石相公借一杯。”生方欲接,松涛隔住云:“莲峰不害羞,谁敢借?”柳云:“不过一杯酒,受人挟制,就干了罢,要醉也用醉,说不得。”云曰:“还是你爽快。”梅萼一饮而尽云:“松相公好狠。”柳云:“你这样重他,他背地里叫得你好听哩。”梅曰:“由他呼牛也得,呼马也得。”松曰:“不错!一般都是被人骑。”云曰:“马背不如牛背稳。”梅曰:“云相公,你也看他的样。”生曰:“笼碧好起令了。”云曰:“我的令要古诗一句,内带筵上一物,又要合着园中时景,行遍了搜令饮酒。”松曰:“就来,只是要认定一物,然后念出诗来。不许诗兼二物,也不许诗异物同。”生曰:“这个自然。”松曰:“还有句话,不论诗词歌曲。”云曰:“这却不能。”柳曰:“让他些罢。”松曰:“还是你宽。起令的先来,要顺行,第一是莲峰,我收令。”梅曰:“石相公底下是我。”云曰:“莲峰快哉!”松大笑。柳曰:“开口惯教人捉错。”梅曰:“我是无心的。”松顾柳曰:“你倒在我的上面。”云、石亦大笑。
  梅曰:“不要搅场,又阻住令了。”云曰:“我先认了鸡。”松曰:“诗来。”云曰:“杏花唼喋青头鸡。”松曰:“先错起,这偏是只白母鸡,怎么说他青头!罚了一杯,我替你说个‘翠羽花冠碧树鸡’。”生曰:“我认的酒,‘红白低枝拂酒杯。’”松曰:“石相公底下的来。”梅曰:“到我了,怎么处?筵上有的寻不着诗,诗上有的又合不着景!”柳曰:“我教你认了鱼,这鱼很肥。”梅曰:“我就认了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松、云齐向柳曰:“多嘴!该罚不该罚?”柳曰:“罚则不甘,要我吃就吃一杯罢了。”饮毕曰:“我认了燕窝,‘燕蹴飞花落舞筵’。”松曰:“好吃的都抢去了,这一味猪舌没人睬他。其名不雅驯,斯文难言之。我偏认了他。”柳曰:“诗来。”松曰:“没有诗,《战国策》一句‘舌在足矣’!”合座大笑。柳曰:“这舌是什么舌?”梅曰:“还是你口里的,还是这盘内的?”松曰:“倒是你的长舌。”向云、石曰:“我不过少个‘猪’字。”指柳云:“他方才那窝儿也藏在底下。”柳曰:“你单找着我。”云曰:“若罚酒,就便宜了他。只要他说过,我们且吃个冷落杯。”松曰:“这一句不作数,方才的‘翠羽花冠碧树鸡’难道也算不得?”柳曰:“不许诗异物同是谁说来?”生笑曰:“真真为法自毙。”松曰:“不要忙,待我看看,鸡鸣了,鸭还睡着,换他句《西厢》,‘嫩绿池塘藏睡鸭’。”梅曰:“这一句倒换得好。”松向二女曰:“令完了,把衣带放松些!让他这青头鸡好搜。”柳曰:“你也该说够了。”云曰:“我诗中暗藏一种名花,一样颜色,梅姊的有名无色,柳姊的无色无名。”指松云:“你的有色无花,莲峰花名不见,颜色又重。”大家照令饮酒,松曰:“你这‘青’字是单咏鸡头的,与杏花无涉,这鸡头便让你唼喋了,也该吃一杯。”众各饮毕,起行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