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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水浒
程善之《残水浒》
前言
水浒传,愤书也,英雄不能致用于朝,则放浪江湖,聚啸山林,疏财仗义,慷慨激烈。虽处江湖,未忘庙堂。故水浒传既写山林英雄,而必冠以“忠义”二字。虽 然,欲于七十回天碣之后措笔,使“忠义”与“水浒”并笔,难矣。至写出卢俊义梦死,而甚至以魏晋名贤之嵇叔夜引长矢以附会张叔夜,何其扯淡之至!或以为金 圣叹作此,余不信也。水浒英雄,岂必以歼灭为终局哉?然所谓成王败寇,终古不刊之论也,故残水浒一作,分别宋江、卢俊义,一以“甘心为盗”,一以“被逼上 山”;一以“假仁假义”,一以“身曹心汉”;宋江等三十六人,终束手于张叔夜,以符稗史;卢俊义富豪出身,柴进王孙,及林冲、鲁智深等军官出身,弃暗从 明,衣锦被身。残水浒之“残”,为分裂破残之残也。是书结构精巧,文笔亦佳,然作者既刻意诋毁梁山好汉,英雄皆成尔虞我诈之辈,比诸前七十回,则人物情节 乖谬造作亦甚耳。如似许可晁盖,而丑化宋江,未免矛盾;又称栾廷玉为“老英雄”,以一人而尽覆梁山之类。此书唯不喜李逵、宋江、花荣者,可看秋风、湘亭点 评。镇江新江苏日报1932版,殷小亭标点。黑龙江1997版。
作者程善之<1880—1942>,名庆余,安徽歙县人。幼年随父居江苏扬州。16岁补博士弟子员,旋邀约同人,结社讲学,研究历代政治 沿革。后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执笔于《中华民报》。1913年讨袁之役,随孙中山参与戎幕,任秘书工作。嗣归扬州,在美汉中学任教。倡导成立扬州学生 会。1928年与弟子包明叔在镇江创刊《新江苏报》,任主笔。1932年春,被聘为国难会会员。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报社迁泰县。后转至上海租界出 版地下油印报。1942年,上海租界沦陷,随《新江苏报》迁移至常州,因脑溢血突发病逝。著作尚有《沤和室诗存》、《宋金战纪》、《四十年闻见录》、《清 代割地谈》、《印度宗教史论略》、《沤和室文存》、《骈技余话》等。
序
皖南程师善之,先兄绶伯挚友也。三十年前尝共事扬州府中学堂,明叔适肆业于此。是时风气初开,学校中犹殷殷然以经史为重。先兄课经学,而善师则课史学;先 兄抱汉宋以来传统观念甚笃,善师则发扬蹈厉,有革故鼎新之志。两人之私谊甚厚,其论文字讲性理,翕合无间,为全校所注目;而政治之说则大相左,顾彼此不以 为忤也。先是善师尝以醉心改革之论,为清吏所侦,赖其友洪可亭、许佩芳左右之,幸无事。在府中学时,其乡人汪菊卣、凌蕉庵辈倡党议南都,善师时托病潜从之 游,不以告先兄,先兄亦佯弗知也,顾以人格相称许者弥笃。同人往往谓两人迂且怪,诽议种种,胥不以为意。自光复以后,踪迹不疏,而一见之下,欣悦如故。善 师生平有狂志,视并世人无当意者,不欲依之以谋衣锦食肉,又格于环境,亦自无以行其志,家居奉母,时时为稗官小说之言,以资娱乐。
今兹《残水浒》其一也。书成,明叔请以载本报副刊,署名一粟。善师四十以后学佛,于世事一切淡泊,尤不欲以著述鸣。明叔以为方今善师求以忘世,而世未 尽忘善师也。则剞劂之际,自以真姓名相见为宜,遂不请而刻之。嗟乎!绶伯先兄之殁,垂十年矣。使其尚存,其鼓掌掀髯议论风生者,当何如哉!
民国二十二年秋仪征包明叔序于新江苏报馆
小引
昔读施耐庵《水浒》,爱其善于描写。一展卷,而百八人之性情品格,活跃纸上。读之终篇,乃以一石碣、一梦呓为结束;则又怪其前之何其如火如荼,而后之又何 其如梦如幻也。三复思之,当死生患难之际,是诸人者,固各本其天赋之特性,纵横驰骋,出险入夷,恰以其血气之刚,相为绾合,斯有然矣。及其组织垂定,虽曰 盗贼,亦必有其法律,有其指挥,以相维于不犯不散;则前之极力描写者,一变而为勉就范围;乃欲于勉就范围之中而仍不损其个性,此则自为之难而无以自解者。 故石碣之后,梁山泊之系统既成,只好于梦寐之中驱除净尽。无他也,避难之故也。至《后水浒》之以征四寇为功,以王暹罗为壮,则节外生枝而已。《荡寇志》则 纯为帝王辩护,其理想已甚卑鄙,无端生出陈希真诸人,崇拜帝王之余,增以迷信,其尤妄矣。一粟顷以《残水浒》见示,自张叔夜以外,人物无增于《水浒》者。 而特就《水浒》所载各人之性情品格,一一痛快而发挥之!宋江之狡,吴用之智,举无所措手焉,而《水浒》于是乎解散矣。其结构胜《后水浒》、《荡寇志》远 甚。一粟之才,不及施耐庵;《残水浒》之文采,不及《水浒》,此无庸讳者。然而吾以为善读《水浒》者,莫如一粟。盖能利用前《水浒》之疵病,而一一翘而出 之也。吾谓一粟此书之成,当谢施耐庵;非施氏描写于前,一粟何从发挥于后;非施氏护前而不肯著笔,一粟何从投间以为之结局哉?读既竟,因略以己意分节评 之,而撮其大要如是。
戊辰重九日秋风偶识
第七十一回 玉麒麟梦魂惊草莽 智多星妙证稳英雄
话说卢俊义梦中看见自己和一百〇七个兄弟,一齐就忠义堂下草地里处斩,刀锋过处,煞地一阵清凉。【眉】<水浒>第七十回萧让将一百零八人姓名 写出,此处卢俊义梦见一百零七人处斩,天然凑合于此.可悟文章着眼之方法忽然间身子直跳起来,定一定神,原来完完全全睡在床上。听那谯楼上已转五更,心里 兀自跳个不住,一身大汗,还不曾收。次日早晨起来,左思右想,闷闷不乐。看看忠义堂上比肩的兄弟,渐渐觉得神情与前不同。退到自己房内,自己将心问心:“ 山寨里果真有好结果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叫做替天行道,这便是替天行道吗?我卢俊义堂堂七尺之躯,枉然学得一身文才武艺,却死在强盗窠里,披千古臭 名,真不值得。”一连几日,放心不下,渐渐的病魔缠将上来。心中展转,病如其更加重些,就此死去,倒比较干净,便索性不去支撑,倒将下来。【夹】可见病不 沉重一连三日,忠义堂上首领,除却宋江、吴用,最关心的便是燕青。除却二字双关燕青见卢员外连日不出,宋江吴用事忙,料理不到,便独自一个人来看员外。 【夹】燕青眼里是员外.不是副头领只见员外挺在床上叹气,燕青走近前,叫声“员外”。员外只不答应,一连两三声。
卢俊义霍地坐起,睁着眼喝道:“你左一声员外,右一声员外,怎地?你须知道我现在做强盗了,叫我卢强盗好了,叫什么员外?”【眉】窃钩者诛,窃国者 侯,古今大盗多矣,卢俊义认为盗,的是可人燕青一时低头,回答不出,彼此默默地呆了半天。【夹】不是不能回答,是怕更引出祸端来只见卢俊义眼中泪珠却滚滚 下来,拍着床道:“卢俊义!卢俊义!你怎么今日到这个地步?”燕青瞧着情形,一看,四边别无他人,不觉也叹一口气道:“员外低声!如今忠义堂上宋公明哥哥 大事处分快完,好待要来这里。”卢俊义道:“他来怎地?”燕青道:“员外!你于今是明白了。小乙有一肚子的话,几回要说,不好说,于今得空索性同员外说 罢。只是员外你来此已久,怎么今日却发起感慨来?”卢俊义便把梦中的事,细细地告诉燕青一遍。燕青也就把吴用的妙计,卢俊义头一次上梁山泊,他如何教导李 固,如何沟通贾氏,摆好罗网。等得回来下狱,却又遣兵调将,救上梁山。【眉】只此数语,把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放冷箭燕青救主等事,包罗殆尽 只说得一大半,卢俊义牙齿已咬得格格的响。燕青便道:“员外晓得,小乙不须再说,添得气苦,只是今日梦中的事,他们如其要来问病,员外可说出不说出呢?” 卢俊义道:“那厮【夹】不叫公明哥哥了猜疑极重,我如说出,他必定说我平地造谣,摇惑人心。我看自从天书石碣以来,那厮神情更坏。其实他做的好事,谁人不 知!”燕青道:“小乙看来,近日公明哥哥待兄弟们确是两样,但他另有着眼。【夹】伏笔小乙是知道的,无关员外的事情。可是员外一连几日垂头丧气的样子,接 上又是害病,他们怎能不有几分估量?倘不说出,他们的闷葫芦打不破,也不甚好。据小乙看来,告诉大家,固然不得;就是公明哥哥,也防他突然变脸,不好收 拾。只吴加亮那厮,不必瞒他。【眉】自来做领袖者多善猜疑,其立于运筹帷幄之地位者见事较明,此吴用略可推心置腹,而宋江不足与谋也。但一“做”字也,有 分寸等一会,小乙去特将他约来,员外只要做推心置腹的样子,将梦里所见,拣可说的说明,他必然有话宽解。员外,你便现出大澈大悟的情形,敷衍他过去,不但 无事,日后还有指望呢!”卢俊义道:“什么指望?”燕青道:“事未可知。员外你难道忘记了头一次上梁山泊的时候,旗子上写的字么?不要轻易灰心,只要员外 保重身体便是!”燕青说一句,卢俊义点一下头。燕青出去,卢俊义又款款地睡下。
不多一会,吴军师便同安道全来问病。卢俊义称谢了。安道全请卢俊义伸出手来,诊了脉,开了些顺气宣郁的药,劝卢俊义道:“此病因忧郁而起,于今不可再 闷;只要能得开怀,照服两剂便愈。”说着,起身告辞道:“前日柴头领的病,也和头领相似,现在也不曾全好,还要去看一看。”卢俊义道谢了,就床上拱手送安 道全出去,却望了吴用一眼。吴用会意,由安道全自去,转过身来,傍卢俊义床边坐下。卢俊义叹口气道:“安先生真是天医星,恁地知道人心事。”
吴用道:“小可和公明哥哥,原先不知道员外抱恙,只奇怪因何几天不到忠义堂,恰恰这几日有些公事,没有空来相看。直到今日下午,听燕青头领说,方才得 知。请问员外心中因何事忧郁?小可想员外豪杰心胸,浮云富贵,决不会思前虑后,舍不得当日家私的道理?员外!你有什么心肠?不妨告知小可,也好替员外稍为 分忧。”卢俊义便附吴用的耳,将梦中光景从看见长人稽康,一直说到一百〇八人,在忠义堂下草地里处决为止。卢俊义又道:“梦中之事,哪里真有什么预兆,但 是留在心中,总不免有些忐忐忑忑的,所以特地请军师来告诉一番。”吴用坐着,默默无言地,【夹】想听卢俊义说完,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眉】忽然哈哈大 笑,活绘一个智多星来直笑得卢俊义奇怪起来,问道:“军师笑什么?莫非笑卢某瞎说乱道么?”吴用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小可笑是欢喜,是替员外得意。 员外做的梦,千真万确,是将来的预兆。将来我们一百〇八人必定到这一天,是无疑的。替员外欢喜,便是如此。”卢俊义道:“果真到这等地步,还有什么得意 呢?”吴用嗤的一声道:“员外!你到底是员外,【夹】吴用称员外之心,意与燕青不同,于此表出卢俊义之不肯党贼,亦借口中“到底”二字点明你兀自不曾回头 想一想呢?小可要请问员外,我们忠义堂众位弟兄,比你那贾氏娘子如何?管家李固如何?”【眉】与上文教导李固沟通贾氏等语遥遥相映,章法完密卢俊义摇头 道:“军师恁地颠倒说法,这些淫滥卑污的禽兽,哪里还配得提?”吴用道:“照员外这样说来,是一定抵不上我们忠义堂上众弟兄了。但是员外平下心来看,假如 当日没有那一出伤天理蔑人伦的事.【央】事是谁串成的?军师认员外不透,弄巧成拙,就此一语伺候员外是非常忠顺的。员外!你看可比得上比不上呢?”卢俊义 连连摇头道:“什么话!什么话!军师!你尽绕着这些话头怎地?”吴用道:“员外既如此说法,那么,就员外安居在大名城里快快活活地,享豪富的家私,一直无 忧无虑高寿百年,考终正寝,也无过孝帏之内,得这几人的些些眼泪罢了。不是小可夸口,我们山寨里一百多位英雄豪杰的弟兄,照员外梦中的景况,一个个视死如 归,甘心为员外舍命。员外!为你一人,大家朝死路上走。员外!你离开我们忠义堂,天涯海角,去找找看,找得一两个人,便是万千之幸,只怕还不得能够呢?员 外!你能得和英雄豪杰的一百〇七个弟兄同生同死,却不欢喜,难道真的要在家里考终正寝,受寻常儿女的眼泪才欢喜么?员外!你太以看重了寻常儿女的眼泪,看 轻了英雄豪杰的颈血了。员外!你想想看,山泊上一百〇八人,这梦只配员外一个人做,又可见得老天对员外的意思。你再要忧愁发病,不是小可瞎说,你太于员外 气了。”【眉】如山崩如峡流气重,字句下得亦重.所谓军师议论真是透澈,乃作者启示学文之方法,不可不知吴用一席话,说得卢俊义哑口无言。停一会,挣扎下 床,对吴用深深一揖道:“军师议论,真是透澈,卢某顿开茅塞,领教多多。”吴用见卢俊义一时醒悟,【夹】此吴用所谓醒悟也也自欢喜,又坐一会,告辞而去。
吴用去后,从宋江起,许多头领,一一都来问病。【夹】原先未敢燕青又呈明宋江,【夹】呈字官样暂时宿卢俊义房中几日,照应汤药一切。不多时,卢俊义病 体复元,上忠义堂帮宋江料理事务。清早,忽见扑天雕李应和神算子蒋敬上堂来报告:“山寨钱粮,现今才够三月之用,须要早早设法。”原因本来山寨人马不过七 八千人,后来招收了许多兄弟,尤其是关胜、呼延灼两路人马,总计一万以外。其他收降官军,以及绿林兄弟,大小头目罗卒,又差不多一万,【夹】先举大数,见 降将旧部之多,为后日正地步所以渐渐地消耗下来。宋江问:“柴头领怎么不来?”李应道:“柴大哥连日抱有微恙,安先生劝他散散心,今日病愈,引数骑下山打 猎去了。”【眉】卢俊义有病叙述精详,柴进有病从李应口中说出,轻轻过去。或详或略,变化多方吴用道:“钱粮的事,小可有计较在此。”毕竟吴用计较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