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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遂向后边去了。
迟了一会,只见潜斋跟出来一个老者,是个庄农朴实模样儿,童面银须,向客人为了礼。坐下,便道:“适才舍弟言,二位请他教学,这事不行。我老了,他是我亲手抚养的兄弟,我离不得他。况我家衣食颇给,也不肯出门。”二人见言无婉曲,也灰了心。又问:“二位高姓?”孔耘轩道:“弟姓孔,在文昌巷内。这位请令弟的,姓谭,在萧墙街。”只见那老者把脸一仰,想了一想,说道:“兄是灵宝老爷的后人么?”孝移道:“是。”又问:“当年府学秀才,大汉仗,极好品格,耳后有一片硃砂记儿,是谭哥什么人?”孝移道:“是先父。”
那老者扫地一揖道:“恩人!恩人!我不说,谭哥也不知道。我当初在萧墙街开一个小纸马调料铺儿,府上常买我的东西。我那时正年轻哩。一日往府上借家伙请客,那老伯正在客厅里,让我坐下。老人家见我身上衣服时样,又问我请的是什么客,我细说一遍,都不合老人家意思。那老人家便婉婉转转的劝了我一场话。我虽年轻,却不是甚蠢的人。后来遵着那老人家话,遂即收拾了那生意。乡里有顷把薄地,勤勤俭俭,今日孩子们都有饭吃,供给舍弟读书,如今也算得读书人家。我如今料理家事,还是当日那老伯的几句话,我一生没用的清。”孔耘轩接口道:“当日大兄领谭老伯教,今日他家请令弟教书,大兄却怎的不叫去?”老者说:“舍弟先只说有人请他教学,并不曾言及二位上姓。我也只为这侄子小,恐怕人家子弟引诱的不妥,不如只教他父子们在家里。若是谭哥这样正经人家,我如何不教去哩。”谭孝移道:“弟之相请,原是连令侄都请去的。”
老者道:“一发更妙。我是一个极有主意,最爽快的人,只要明春正月择吉上学。我虽是见我的兄弟亲,难说正经事都不叫他干,终日兄弟厮守着不成?”一阵言语,大家痛快的如桶脱底。谭孝移便叫王中拿护书来,取出一个全帖。只见上面写着;“谨具束金四十两,节仪八两,奉申聘敬。”下边开着拜名。
放在桌面,低头便拜。潜斋那里肯受,平还了礼。又拜谢了潜斋令兄,并谢了孔耘轩。
少坐一会,拜别起身。潜斋兄弟送出大门,孔、谭二人登车而回。这正是:欲为娇儿成立计,费尽慎师择友心。
日月如梭,不觉过了腊月,又值新正。谭孝移择了正月初十日入学,王氏一定叫过了灯节,改成十八日入学。孝移备下酒席,请孔耘轩陪席。孝移早饭后,仍叫宋禄套车,自己坐在车上,王中拿帖,去请娄潜斋父子。到那边敦请情节,俱合典礼,不必细述。不多一时,回至胡同口,孝移下车,潜斋父子亦下车来,引进园里,径到碧草轩上。少刻孔耘轩亦到。孝移设下师座,自己叩恳拜托,潜斋不肯,因命端福儿行了拜师之礼。取学名叫绍闻。是因丹徒绍衣的排行。因问:“世兄何讳?”潜斋道:“家兄取舍侄名娄樗,小儿名娄朴。”孝移道:“此亦足征大兄守淳之意。”潜斋道:“家兄常说,终身所为,皆令先君老先生所赐之教。”彼此寒暄不提。
且说孝移原是富家,轩后厨房,又安置下厨役邓祥,米面柴薪;调料菜蔬,无不完备。这娄朴、谭绍闻两人,一来是百工居肆,二来是新发于硎,一日所读之书,加倍平素三日。孝移也时常到学中,与潜斋说诗衡文;课诵之暇,或小酌快谈。
潜斋家中有事,孝移即以车送回,或有时父子徒步而归。这娄朴也还是小学生,时同绍闻到家中,王氏即与些果子配茶吃。
荏荏苒苒,已到三月。王氏向谭孝移道:“这三月三日,吹台有个大会,何不叫先生引两个孩子走走呢?”
第三回 王春宇盛馔延客 宋隆吉鲜衣拜师
原来祥符宋门外有个吹台,始于师旷,后来汉时梁孝王建修,唐时诗人李白、杜甫、高适游咏其上。所以遂成名区。上边祀的是夏禹,都顺口叫做禹王台。每年三月三日有个大会,饭馆酒棚,何止数百。若逢晴朗天气,这些城里乡间,公子王孙,农父野老,贫的,富的,俊的,丑的,都来赶会。就是妇女,也有几百车儿。这卖的东西,整绫碎缎,新桌旧椅,各色庄农器具,房屋材料,都是有的。其余小儿耍货,小锣鼓,小枪刀,鬼脸儿,响棒槌之类,也有几十份子。枣糕,米糕,酥饼,角黍等项,说之不荆所以王氏向谭孝移说道:“这吹台三月三大会,叫孩子跑跑去。读了两个月书了,走散走散,再去读书何如?”孝移道:“小孩子赶会,有什么好处,不去罢。”王氏道:“这个说不好,那个说不好,如何会上有恁些人?我当初在家做闺女时,我爹爹性儿甚是严谨,到这三月三,也还叫我娘引我,坐车到会边走走。”谭孝移不觉笑道:“妇女上会,也不算他外公什么好家法,你不说也罢。”王氏道:“偏你家是有家法人家!我见那抚院、布、按大老爷们,这一日也去赶会哩。”孝移笑道:“大人们去,或者是有别的事,遣官行香。”王氏道:“行香?为什么初一日不去,偏偏的趁这日热闹才去哩?依我说,到那日你跟先生也去游游,两个孩子跟着你两个,叫宋禄套上车儿同去,晌午便回来,有啥事呢!书也不是恁般死读的,你不信,你跟先生商量。”谭孝移道:“我在会上,从来没见有一个正经读书的人,也没见正经有家教子弟在会上;不过是那些游手博徒,屠户酒鬼,并一班不肖子弟,在会上胡轰。所以不想叫孩子们去。”王氏道:“你不赶会,你怎么见了这光景?”孝移道;“是我年幼,曾走了一遭。”王氏道:“你赶会是幼年,端福儿如今七八十岁么?你跟先生商量,先生说不去便罢。”谭孝移见王氏说话蛮缠,也忍不住笑道:“也罢,与先生商量,先生说去就去;说不去,就罢。”王氏道:“你不信我说,娄先生一定是去的;人家比不得你,芝麻大一个胆儿,动不动说什么坏了家教。”孝移道:“我少时到园中与先生计议。”王氏道:“商量这话,要同着端福儿。休要背地里并不曾说,便说道先生不依。”孝移笑道:“也罢。”心中打算,娄潜斋是必不上会的,所以应允。这正是:家居雍和无事日,夫妻谈笑亦常情。
到了午后,孝移闲走园中,见了娄潜斋,同坐在碧草轩上,说些闲话。因想起王氏之言,说道:“明日三月三,我们引两个学生,向吹台会上走走罢?”这潜斋品行虽甚端方,性情却不迂腐,便说道:“只要天气好,就去走走。”孝移不料潜斋肯去,不过同端福儿说过这话完事。端福儿已有他母亲的话在肚里,不觉喜容可掬。孝移想起王氏“先生一定肯去”之言,只想笑起来。潜斋看见孝移光景,便道:“孝老欲笑何故?”
孝移见两个学生在一旁,不便明言,因笑道:“咱们到厢房说话罢。”二人起身,同到厢房,孝移大笑道:“今日潜老乃不出贱荆所料。”潜斋问其缘故,孝移把王氏胡缠的话,笑述一遍。潜斋也大笑说道:“非是我不出嫂夫人所料,是你所见太拘。若说是两个学生叫他们跟着家人去上会,这便使不得;若是你我同跟着他们,到会边上望望即回,有何不可?自古云:教子之法,莫叫离父;教女之法,莫叫离母。若一定把学生圈在屋里,每日讲正心诚意的话头,那资性鲁钝的,将来弄成个泥塑木雕;那资性聪明些的,将来出了书屋,丢了书本,把平日理学话放在东洋大海。我这话虽似说得少偏,只是教幼学之法,慢不得,急不得,松不得,紧不得,一言以蔽之曰难而已。”
孝移道:“兄在北门僻巷里祝我在这大街里住,眼见的,耳听的,亲阅历有许多火焰生光人家,霎时便弄的灯消火灭,所以我心里只是一个怕字。”潜斋道:“人为儿孙远虑,怕的不错。但这兴败之故,上关祖宗之培植,下关子孙之福泽,实有非人力所能为者,不过只尽当下所当为者而已。”孝移道:“达观!达观!”又说些闲语,孝移回去。到家中,王氏道:“来日的话,商量不曾?”孝移笑道:“先生说去哩。”王氏道:“何如?你再休要把一个孩子,只想锁在箱子里,有一点缝丝儿,还用纸条糊一糊。”
一夕晚景不说。到了次日,王氏早把端福换了新衣,先吩咐德喜儿,叫宋禄将车收拾妥当。及孝移饭后吩咐时,王氏早已料理明白。王氏又叫端福儿请小娄相公到家中,要把端福的新衣服,替他换上一件,娄朴不肯穿,说:“我这衣服是新年才拆洗的。”这宋禄小厮儿们,更要上会,早把车捞在胡同口等候。德喜儿换了衣服,喜欢的前后招呼。娄潜斋、谭孝移引着两个小学生一同上车,出南门往东,向繁塔来。早望见黑鸦鸦的,周围有七八里大一片人,好不热闹。但见:演梨园的,彩台高檠,锣鼓响动处,文官搢笏,武将舞剑。
扮故事的,整队远至,旗帜飘扬时,仙女挥麈,恶鬼荷戈。酒帘儿飞在半天里,绘画着吕纯阳醉扶柳树精,还写道:“现沽不赊”。药晃儿插在平地上,伏侍的孙真人针刺带病虎,却说是“贫不计利”。饭铺前摆设着山珍海错,跑堂的抹巾不离肩上。茶馆内排列着瑶草琪花,当炉的羽扇常在手中。走软索的走的是二郎赶太阳,卖马解的卖的是童子拜观音,果然了不得身法巧妙。弄百戏的弄的是费长房入壶,说评书的说的是张天师降妖,端的夸不尽武艺高强。绫罗绸缎铺,斜坐着肥胖客官。
骡马牛驴厂,跑坏了刁钻经纪。饴糖炊饼,遇儿童先自夸香甜美口。铜簪锡钮,逢妇女早说道减价成交。龙钟田妪,拈瓣香呢呢喃喃,满口中阿弥陀佛。浮华浪子,握新兰,挨挨挤挤,两眼内天仙化人。聋者凭目,瞽者信耳,都来要聆略一二。积气成雾,哈声如雷,亦可称气象万千。
宋禄将车捞在会边,孝移道:“住罢。”于是一同下车,也四外略看一看。只见一个后生来到车边,向谭孝移施礼,低声问潜斋道:“叔叔今日来闲走走么?”潜斋道:“是闲来走走。”孝移道:“此位是谁?”潜斋道:“是舍侄。”孝移道:“前日未见。”娄樗道:“小侄那日乡里去。”潜斋道:“你来会上做什么?”娄樗道:“我爹叫我买两件农器儿。还买一盘弹花的弓弦。”孝移道:“此敬姜犹绩意也。”潜斋笑道:“士庶之家,一妇不织,或受之寒;本家就必有受其寒者,并到不得或字上去。”孝移点头。潜斋道:“买了不曾?”娄樗道:“我买了,要回去。见谭伯与叔在此,所以来问问叔。”潜斋道:“你既无事,可引他两个到台上看看,我与你谭伯在此相等。就要回去哩,不可多走。”娄樗遂引两个学生,上禹王台去。孝移吩咐:“德喜儿也跟着。人多怕挤散,都扯住手儿。”
娄樗道:“小心就是。”四个一行去讫。
只见一个人从北边来到潜斋、孝移跟前,作揖道:“姐夫今日高兴。”孝移一看,却是内弟王春宇。孝移道:“连日少会。老弟今日是赶会哩?”春宇道:“我那得有功夫赶会。只因有一宗生意拉扯,约定在会上见话。其实寻了两天,会上人多,也撞不着,随他便罢。姐夫年前送的丹徒东西,也没致谢。我那日去看姐夫,姐夫也没在家。每日忙的不知为甚,亲戚上着实少情。”孝移道:“老弟一定发财。”春宇道:“托天而已。”又问:“此位是谁?”孝移道:“端福儿先生,北门上娄兄。”春宇道:“失认,少敬!”潜斋道:“不敢。”春宇道:“外甥来了不曾?”孝移道:“适才上台上去了。”春宇道:“人多怕挤着。”孝移道:“有人引着。”春宇道:“暂别。我还要上会去。”孝移道:“请治公事。”
少顷,只见娄樗引着两个学生并德喜儿回来,声声道:“人多的很。”孝移道:“回来极好。”娄樗道:“叔叔家中不捎什么话?”潜斋道:“回去罢,没什么话说。”
又见王春宇手提一篮子东西走来,无非是饴糖、粽子、油果之类,笑嘻嘻道:“外甥回来了?”端福儿向前作揖。春宇道:“你妗子想你哩。”又问:“这学生是谁?”孝移道:“是娄兄公郎。”潜斋也叫作了揖。春宇把东西放在车上,说:“你两个先吃些儿,怕饿着。”又向孝移说道:“我今日有句话,向姐夫说,姐夫不可像平素那个执拗。今日先生、世兄、姐夫、外甥,我通要请到我家过午。”孝移道:“我来时已说午前就回去,不扰老弟罢。”春宇道:“你这午前回去的话,不过对家下吩咐一句儿。俺姐若知道先生跟姐夫在我家过午,也是喜欢的。”潜斋道:“回去罢。”春宇道:“从这里进东门,回去也是顺路,左右是一天工夫。”孝移道:“人多不便取扰。”
春宇笑道:“外甥儿打舅门前过,不吃一顿饭儿,越显的是穷舅。我先到会上时,已着人把信儿捎与他妗子去,我今日请不上客,叫我也难见贱荆。”孝移笑道:“这个关系非轻,只得奉扰。”大家都笑了。王春宇便叫宋禄套车,孝移道:“同坐车罢。”春宇道:“车上也挤不下,那树上拴的是我的骡子,管情你们不到,我就到家。”
不多一时,车儿进宋门,走到曲米街中,王春宇早在门前恭候。下车进门,从市房穿进一层,有三间厢房儿,糊的雪洞一般,正面伏侍着增福财神,抽斗桌上放着一架天平,算盘儿压几本账目。墙上挂着一口腰刀,字画儿却还是先世书香的款式。大家为了礼,坐下。春宇向端福儿道:“你妗子等着你哩,你爽快同“这位小客齐到后边,也有个小学生陪客哩。”潜斋坐定道:“少拜。”春宇道:“不敢。”又叹口气道:“先君在世,也是府庠朋友。轮到小弟不成材料,把书本儿丢了,流落在生意行里,见不的人,所以人前少走。就是姐夫那边,我自己惶愧,也不好多走动的。今日托姐夫体面,才敢请娄先生光降。”孝移道:“太谦!”潜斋道:“士农工商,都是正务,这有何妨?”春宇道:“少读几句书,到底自己讨愧,对人说不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