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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缘
梦中缘
作者:李修行
第一回 得奇梦遣子游南国 重诗才开馆请西宾
第二回 九里松吴郎刮目 十锦塘荡子留心
第三回 好姻缘翠娟心许 恶风波郑子私谋
第四回 吴瑞生月下订良缘 金御史夜中失爱女
第五回 木客商设谋图凤侣 花夜叉开笼救雪衣
第六回 渡清江舟中遇盗 走穷途庵内逢嫂
第七回 水小姐还愿祈母寿 王老妪索诗探才情
第八回 真相思情怀一首诗 假还愿密订三生约
第九回 遭流离兰英失母 买针指翠娟认妹
第十回 明说破姊妹拜姊妹 暗铺排情人送情人
第十一回 易姓字盛世际风云 赴亲任马日亭遇骨肉
第十二回 寻甥女并得亲生女 救人祸贻累当身祸
第十三回 谒抚院却逢故东主 择佳婿又配旧西宾
第十四回 金抚院为国除奸 李知县替友报仇
第十五回 联二乔各说心间事 聚五美得遂梦中缘
缘校点说明本书不题撰人,据序及《阳信县志》知系清初李修行所著。修行,字子乾,山东阳信人,康熙乙未年(五十四年)进士。一生不曾仕进,只任过数年教习,晚年著成此书。书经咸丰、同治年间战乱,原本残缺;后经搜集,汇成完帙,于光绪十一年刻成,流传至今。全书十五回,首有叙,尾署“光绪十一年(1885)秋月后学莲溪氏书”。
本书据有益堂刊本校点,参校崇德堂刊本。
叙
呜呼!凡书之传与不传,人也,岂非天哉?是书之著,出自无棣子乾李先生手。先生以名进士出身,教授里中,晚年胸有积愤,乃怨随笔出,遂成是书。其拒恶剔奸不免辞伤太烈,然藉奸慝以抒悲愤,有不极之此而不快者,故在作者不觉其激,而读者亦谓必如是而后心乃平尔。至其写才子,写佳人,写缙绅孤介,以及瑞生一世之离合悲欢,直觉优孟复出亦不能妆点得如此生动也,况于议论之奇辟,吟哦之清新,披读一过尤有饷遗无穷者乎!则是书之传也必矣。乃以丰、治之间流寇作乱,原本半伤残缺,旁搜数家,乃成完璧,毋亦冥冥之中有为之呵护者?故曰:天也。是为序。
光绪十一年秋月后学莲溪氏书于种蕉轩
第一回得奇梦遣子游南国重诗才开馆请西宾莫道姻缘无定数,梦里姻缘也是天成就。任教南北如飘絮,风流到底他消受。才子名声盈宇宙,一吐惊人谁不生钦慕?怀奇到处皆能售,投机岂在亲合故?
《蝶恋花》
话说明朝正德年间,山东青州府益都县有一人姓吴、名珏、字双玉,别号瑰菴,原是个拔贡出身,做了两任教职就不爱做官,告了老退家闲居。夫人刘氏生二子,长子叫做潘美,也是个在学诸生,娶妻宋氏,因上年赵风子作乱,潘美被贼伤害,宋氏亦掳去无踪。次子叫做麟美,取字瑞生,这瑞生生的美如冠玉,才气凌云,真个胸罗二酉,学富五车,不论时文、古文、长篇、短篇、诗词歌赋,一题到手,皆可倚马立就。他父亲因他有这等才情,十分钟爱,要择位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所以瑞生年近二九,虽游伴生香,未曾与他纳室,这也不在话下。单说吴瑰菴为人孤介清高,酷好静雅,不乐与俗人交接,只有他邻居一位高士,叫做山鹤野人,最称莫逆。瑰菴就在自己宅后起了一所园林,十分清幽。作了一篇长短古风,单道他园林好处与他生平的志趣。
诗曰:
小小园,疏疏树,近有竹阴,旁有花砌。几有琴,架有史,琴以怡情,史以广记。榻常悬,门常闭,闷则闲行,困则盹睡。不较非,不争是,荣不关心,辱不介意。俯不怍,仰不愧,睥睨乾坤,浮云富贵。酒不辞,肉不忌,命则凭天,性则由自。也不衫,也不履,海外仙鹤,山中野雉。朝如是,夕如是,悠哉游哉,别有天地。
他这园中,正中结一茅屋,前开一鱼池。一日瑰菴坐在池边观玩多时,不觉困倦上来,朦朦胧胧见一位苍颜白发、宽袍大袖的老者一步一步走入园中,瑰菴一时想不出是那个,只得慌忙离坐迎入斋中,行了礼,分宾主坐定,瑰菴开言问道:“老大不知何处识荆,一时忘记,敢问高名贵姓、今辱临敝园,有何见教?”那老者道:“在下原无姓名,今造贵园,不为别事,专来为令郎提一亲事。”瑰菴道:“多承美意,但不知所提亲事还是那家?”那老者道:“我有一小帖,就是令郎的岳丈。”说着话,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小帖,递与吴瑰菴道:“令郎一生佳遇,这个帖儿内注的明白,千万留心。”吴瑰菴接帖在手,才待拆看,那老者一把扯住,大喝道:“且不要拆!跟我往江西发配,去走一遭。”吴瑰菴抬头一看,呀!却不是那个老者,乃是一个三头六臂、青脸红发的鬼怪。瑰菴吃了一惊,往后一跌,失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忽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定一定神,看了看手中,果然拿着一帖。瑰菴大以为奇,忙转入斋中,将帖拆开一看,上有四句言语,道:仙子生南国,梅花女是亲。
三明共两暗,俱属五行人。
吴瑰菴将帖子上言语念了又念,思了又思,终不解其中意味,忙把帖收入袖中,转到家里对夫人道:“我适在园中观看池鱼,忽然困倦,恍恍惚惚做了一梦,甚是奇怪。”夫人问道:“相公做的梦怎样奇怪?”瑰菴遂将梦中所见的老者与那老者提亲之言、赐帖之事及醒来果有一帖,从头述了一遍。夫人听了道:“此梦果是奇怪,那帖子上是甚么言语?”吴瑰菴又把那帖子上言语念了一遍与夫人听,夫人道:“这般言语怎么样讲解?”瑰菴道:“起初我也解不将来,如今仔细看来,他说‘仙子生南国’,这是孩儿的姻事在南方无疑了。又说‘梅花女是亲’,料想有女名梅花者即孩儿之佳偶也。独‘三明共两暗’这一句含糊不能强解,末句‘俱属五行人’,盖言人生婚姻皆是五行注定,不可强求,也不可推却。但他后来大喝一声,要我跟他往江西走一遭去,却不知是甚么缘故。”夫人听了道:“后段话且不必论,今据帖子上言语,我孩儿婚事是有准的了。况你平日有志要择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我想北方那有这等女子?今幸上天指引,何不承此机会令他往南方一游,去就这段姻缘?”吴瑰菴道:“我来与你商量,就是这个主意,但他年纪还轻,不甚练达老成,若把这个原故明白说与他知道,未免分他读书之志,且到外边沾惹风波,亦甚可虞。”夫人道:“若着他去,这个原故自然不可明告他。只教他在外寻师访友,以游学为名。既是天配的姻缘,到那里自然不期而遇。”吴瑰菴道:“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令人去书房唤吴瑞生来,教他道:“孩儿,你爹爹曾闻瑶华不琢,则耀夜之影不发;丹锷不淬,则纯钩之劲不就。故气质须观摩而成,德业赖师而进。昔太史公南游嵩、华,北游崆峒,遍历天下,归而学问大进。你今咄咄书斋,独守一经,孤陋寡闻,学问何由进益?常闻南方山明水秀,实为人才之薮,我的意思,令你至彼一游,倘到那边得遇名人指教,受他的切磋琢磨,长你的文章学业,他日功名有成,也不枉我期望你一番。”吴瑞生道:“父亲此言固是爱子之心,但念爹娘年老,举动需人,孩儿远离膝下游学外方,晨昏之间谁人定省?儿虽不肖,如何放的心下?今日之事教孩儿实难从命。”吴瑰菴道:“你为人子的自是这般话说,但我为父亲的只以远大期你。你若不能大成就,朝夕在我左右,算不的是养亲之志。况我与你母亲年纪尚未十分衰残,且家计颇饶,也不缺我日用,这都用不着你挂心。我为父的立意已定,断断不可违我。”吴瑞生还待推辞,他母亲在旁边劝道:“我儿,你岂不闻为人子的以从命为孝乎?你爹爹既命你出去,不过教你寻师取友,望你长进,有甚难为处?你若左推右却,便是逆亲之志了。”只这一句话,说的吴瑞生不敢言语,始应承道:“遵爹爹之严命。”吴瑰菴遂叫人拿过历书一看,说道:“今日九月初三,初六日是个黄道吉日,最利起行。你且去收拾琴剑书箱与随身的行李,安排完备,好到临期起程。”
闲话少叙,到了初六日,吴瑞生未明起来,将盘费行囊打点停当,用了早饭。他父母唤了两上小厮,一个叫做书童,一个叫做琴童,随行服侍。吴瑞生拜别已毕,他父母俱送至大门。这一去虽然不比死别,但父子之间也未免各带几分酸楚。只是不好吊下泪来。正是: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
且不题他父母在家专望儿子的好音,单说吴瑞生俟他父母回宅,自己乘了马,着琴童挑了琴剑,书童挑了书箱,由大路望南而行。行了数里,吴瑞生在马上想道:“今日爹爹命我游学南方,我想南方胜地唯有两浙称最。何不先到杭州观西湖胜概,也不枉我出游一遭。”拿定主意,遂问了浙江路程,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十余日到了吴兴。
这吴兴就临大江,上了船,乘着顺风,不消一日早到杭州地界。主仆下了船,又行了数日,才来到城中。吴端生四下一望,果然好个繁华去处。有柳耆卿《望海潮》一词为证。
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竞豪奢。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钩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主仆三人寻了一个大店,暂把行李歇下。次日起来,吴瑞生吩咐琴童、书童道:“此处冲要,人烟辏集,不可久祝你两人出去与我另寻一处寓所,好攻习史书,只要幽静清雅方好。”琴童、书童领命而去,穿街过巷,也到了十余个寓所,俱看不中意。转弯抹角忽到一处,与别处风景不大相同,二人看罢多时,说道:“此处料中我家相公之意,不用再往别处去寻了。”访问邻近居人,方知是天坛。二人遂看了一个极清雅的庵观,请出主持观主来,通了名姓、乡贯,交吴瑞生假寓读书的话说了,那观主慨然应允。他们两个转回旧寓,回了吴瑞生活,遂即打发了店钱,搬了行李一直往天坛而来。
到了天坛,吴瑞生一望,果然清幽。但见:局面宽阔,地势高阜,松竹掩映,殿阁参差。东望浙江,潮气遥侵湿苔径;南望雷锋,日色返照映玻璃;西望苏堤,长虹一溜青蛇走。北望龙井,寒光数道碧云飞。真有蓬瀛仙岛之风,绝无市井尘嚣之气。
吴瑞生看了,喜之不胜,遂拜了观主。观主献茶毕,又领着吴瑞生拣择下榻之处。吴瑞生见三清殿西有草堂一座,三面俱是花墙,墙外有绿竹披拂,墙内摆着几盆花草。入堂一看,匾额上题着“鹤来轩”三字,甚是幽雅。吴瑞生看的中意,就在此处安下行李,静时温习经史,闷时与观主清谈,闲时出门游玩山水。
住了月余,遂缔结了城中两个名士,一位姓郑,名潜,字汉源,一位姓赵,名庄,字肃斋,都是钱塘县廪膳秀士。二人俱拜在金御史门下,认为课师。这金御史就是杭州府人,讳星,字北斗,由进士出身,历任做到都察院右佥都。正德四年为刘瑾专权,金御史把他参了一本,触怒了邪党,遂为群下所挤,不容在朝,因此休秩回籍。夫人黄氏,乃江西尚书之女,生一子一女,子名金昉,年方一十五岁。女名翠娟,年方一十六岁。金昉为士林之秀,还未娶妻。翠娟为闺门之英,亦未受聘。金御史夫妇二人甚是爱惜。这金御史因休秩家居,凡事小心,闭门谢客,全不与外人往来,只有赵、郑二生是他课徒,又极相契,或金御史请来相叙,或二人自往拜谒,诗酒之外绝不言及国家时事。
一日赵、郑二生投见,金御史请至书房,作了揖坐定,金御史道:“二位贤契许久不见,老夫甚觉渴想。”赵郑二生道:“连日为俗冗所羁,未得候问老师,违教多矣。有罪有罪。”金御史道:“多日不曾领教,二位近来有甚佳作,肯赐予老夫一览否?”赵郑二生道:“今日门生此来,一则问候老师,二则求老师出几个诗题,待门生拿去做完,然后送与老师评阅。”金御史道:“此时已有个现成题目了。昨舍下有人从京师来,说圣上筵宴百官,赐了一个诗题,即定首尾,着众官立刻献诗。可笑合朝文武俱做将不来,可谓当场出丑。贤契既要做诗,何不将圣上出的那个题目做一做?”赵、郑二生听了道:“如此甚好,请求题目一看。”金御史遂令书司将诗师拿来,工人展开看时,见师是“闺忆”,首字限的是雨、丝、几、片、烟、波、画、船,韵限的是溪、西、鸡、齐、啼。二人看完,说道:“此题委是难做,怪不得在朝众老先生搁笔。门生既承老师之命,少不得也要勉强献丑。”说罢各把诗题誊了,吃了几杯茶,遂别了金御史出门。走了几步,赵肃斋道:“郑兄,你道此题之难,难在何处?”郑汉源道:“只这‘风’‘片’二字,便是此题之难处。‘风’乃实字,‘片’乃虚字,以虚对实,如何凑的工巧?”赵肃斋道:“吾以此题棘手处就在这两个字上,昨日咱们结拜的吴兄,他启夸诗才无有敌手,却未尝见他题咏。到明日何不把这个题目带去,也求他做一首?”郑汉源道:“吾兄所见甚妙,到明日不可空去访他,待我安排一副盒酒,携到那里,先合他痛饮一番。有才的人,酒兴既动,诗兴自动。然后拿出题来做诗,省得到临时大家推三阻四。”赵肃斋道:“如此愈觉有趣。”二人说着话,天色已晚,各人分路归家。
次日,郑汉源安排一个盒酒,着小厮担了,遂邀着赵肃斋一同到了吴瑞生寓处。吴瑞生迎着道:“二位狠心,连日不到敝寓。教小弟生生盼死,生生闷死。”赵郑二人道:“这几日因有俗事累身,未得过访。幸今日稍得清闲,俺二人具了一副盒酒,特来与兄痛饮一醉,以作竟日之谈。”吴瑞生谢道:“今承赐访,已觉幸出望外;又蒙携酒惠临,何以克当?”赵郑二人道:“兄说那里话,吾辈一言投契,自当磊磊落落,忘形相与,一杯之微何足致意?”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使琴童筛酒。又移了一张红漆小桌安放在湖山之前、竹阴之下,三人坐定,饮下几杯,吴瑞生道:“弟乃山左无名之士,游学贵省,蒙兄不弃,结为同盟。自承教以来,使小弟茅塞顿开,诚可谓三生有缘。”郑汉源道:“兄处圣人之乡,弟第乃东越鄙人,焉能及兄之万一?自今以后,还要求吾兄指迷,兄何言之太谦!”赵肃斋道:“今吾三人投契,诚非偶然。然知己会聚,亦不可空饮归去。昔李白斗酒诗百篇,至今传为佳话,今既有酒,岂可无诗?吴兄胸罗锦绣,口吐珠玑,弟欲领教久矣。兄如不吝,肯赐金玉,弟亦步韵效颦,以继李白桃李园之会,何如?”吴瑞生此时酒亦半酣,诗兴勃勃,及闻赵肃斋之言,遂拍手大笑道:“逢场作戏,遇景题诗,是吾辈极洒落事,兄言及此,深合鄙意,请兄速速命题。”郑汉源道:“若欲作诗,也不用另出题目,有个现在题目在此。”赵肃斋故意问道:“题在何处?”郑汉源遂将圣上出的那个题目说了一遍,道:“此便是极好的题目了,何必另出?”吴瑞生道:“如此更妙。弟还有一言告白,今日作诗必须立个法令,限定时刻。今日弟既为主,法令少不得自弟立起,作诗时着琴童外面击鼓,令价传酒,书童催酒,只以三杯为度,酒报完,诗必报完。如酒完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赵、郑二人道:“谨遵大将军之令。”吴瑞生遂取了三个锦笺,每人一个,又添了两张小几,各自分坐。将墨磨浓,笔蘸饱,法令传动,但见击鼓的击鼓,传酒的传酒,催酒的催酒。赵郑二人诗草是夜间打就的,只有写的功夫,吴瑞生虽是临时剪裁,怎当他才思敏捷,也不假思索,也不用琢磨,真个是意到笔随,酒未报完,诗已告成。随后赵、郑二人诗亦报完,三人俱将诗合在一处,但见赵肃斋诗曰:雨余天半水平溪,丝挂疏桐影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