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柳非烟
柳非烟
此时非烟胸中直有一万股的怨气,因为始终不明白陆位明的用意,不得已,耐着气,把好言去聒他道: “陆君,我蒙你救了出来,你是我的恩人,便我此刻死了,我心里也感激你,到底你救我,还是为逖生,还是为自己?你终须和我讲个明白,好教我定了心呢。”陆位明笑道: “你这个人,真是个趣人,难怪那施家和卫家的两个小子恋爱你。我老实对你说,我起先却是替人家出死力来的,如今见你有趣,我也不由得不恋爱你。”非烟听了大恨,因又道: “那施郎到底可在苏州也不?”陆位明道: “老实说,那是哄哄你的,我本来是个江湖上好汉,因为受了人的雇。”非烟忙道: “阿吓,你受了谁的雇来,敢是逖生?”陆位明道: “不是,是默生。”非烟听到“默生”两字,头上起了一个焦雷,汪的一声,那魂灵儿早从两太阳穴飞出,不知那里去了。那陆位明还滔滔不绝的道: “默生教我哄你,只说到逖生那里去,其实是教我把你藏到他的亲戚家去,待和你结婚。我如今打算,得他三百两雇银,也就可以养一分家小。我便将你做了妻子,走向他方,他也和我讲不得什么,又况你那个心上人施逖生,我不说谎话,老实讲,已经被我结果了性命了,你还希望什么?”看官,你们听见陆位明这番说话么,阿吓,人心难测,鸡肫难剥,有这等可恶的事!害我前半部书写了半天,总说陆位明是个侠义男儿,如今看来,那陆位明的前案,竟是一下子翻尽的了。看官,若使真个如此,我那后半部书也没有了。
第十二章 非烟死乎恶人死矣
柳非烟听了那番言语,自知此身日落歹人之手,万无生全之理,趁他一个措手不及,泊冬一声,竟自跳入河里去了。可怜可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绝世美人,竟尔死在这淼淼无情的湖水之中,岂不可惜?那陆位明也不禁失声叫道: “阿吓,可惜他竟投水死了,我若不救他起来,我那三百两雇银,便不稳当。”忙喊舟子停橹,却正遇着斗风,一停橹,那这般便倒淌转去,比使着风篷还要快些。只见那水里的一个大晕儿,也一晕一晕的倒退转去,比船还要快些,再也捞救不着。心中实在不舍,因念这人定是死了,但他身上的珠宝,却正不少,不如入水去摸着他的尸首,剥了他来,也可发一注大财,难道怕什么罪过不成?忽又转念道: “这舟子是卫默生的,若是日后被他道破,可便了不得呢。不如趁此也结果了他的性命。”主意既定,便向舟子道: “我和你两个同下水去,救那女子,可好不好?若救得起,我把雇银分给一百两与你。”那舟子利心更重,早有主意,便说:“很好。”就和他一同跳下水去。不妨这陆位明猛地把他抱住,向水里一沈,舟子欲待挣扎,他已一手扯起舟子的一只朵,那舟子早便张开大嘴,咕嘟咕嘟早把湖水咽个不了,再也讲不得别的,两手两脚,虽是挣扎,早已吃了满肚子水,看看就要死了。
陆位明正是得意,想把他尸首沉入河底,猛觉得胸口截然一痛,早被那舟子把个小刀子穿入腹里。便一手去卡住了舟子的咽喉,一手去拔那月子。不道那舟子用力过猛,连一只也穿入腹内,拔出来时,那舟子手中,早已把他的一颗坏良心掏了出来。 “阿吓”一声,也就痛死过去。两个尸首,都没了气力,便一齐浮出水面,随着顺水汆了回去。
第十三章 劫非烟者孰知非位明
施逖生泊船的所在,并不是松木场,是在松木场前面一个很幽僻的地方。一夜不睡,直等到第二日傍晚,才见陆位明独自个儿,冒冒失失的奔下船来。既下了船,便一叠声叫: “快走快走,不料祸事便到!”施逖生和穆西儿见这形状,也就不敢多问,急忙解缆开舟,遁入深港里去。
且住,陆位明不是已被舟子一刀,穿了肚肠死了,如何还能鲜龙活跳的跑到这里来?看官休得骇异,须知那个獐头鼠目的人,本来并不是陆位明,不过是柳非烟错认了他,著书的也就跟着柳非烟的口气,称他做陆位明。其实那人是受了卫默生的雇银,教他来劫柳非烟去的,不是那人早经讲明过的,不过柳非烟烟终当他是陆位明,看官们也当他是陆位明,所以也就糊涂住了。如今陆位明既经上舟,避入了小港,才和施逖生讲道: “可怜可怜,如今柳非烟却真的落了恶人手里去了。”施逖生忙问怎样,陆位明道: “我昨晚到柳家去,访非烟到昭庆随喜去了。我便赶到昭庆,果见非烟和卫家小子同在一处。不知道怎么一下子,便不见了他两个的影儿。找寻到天明,也是不见。后来听人说,非烟已被人劫了去了。”施逖生听了大惊道: “阿吓,谁劫了他去?敢是卫默生?”陆位明道: “我起先也道是默生,及至再进城去,道听那默生,却并未走脱,已被老老扭入县署。那县官审了一堂,问不出默生的口供,又得了他的孝敬,忽然翻转脸皮,说老老诬告,要办老老。老老慌了,便又供出我来,说昨晚有个卖花婆子,曾到我家,说要找我女儿去的,或者就是这卖花婆拐去,也未可知。那官长听说,一叠声道: ‘是了,是了,那还讲的过去。?我听了这话,早已打个寒噤,不敢再听,连忙赶出城来,免得被祸。如今我只得再改了装,前去细访才妥。”
逖生听了,也就一句话讲不出来。陆位明便带上落腮胡子,仍变了一个男子,打点些随身物件,要上岸去。却令穆西儿送逖生回苏州去,约他半个月后,仍再那花园里相见。逖生也无法设,只得再三拜嘱,便自含悲忍泪,分袂而别。陆位明自去,穆西儿就摇着逖生,仍回原路。
第十四章 第二次美满之希望
施逖生自与陆位明分袂,早和一个呆子一般,这般大暑的天气,那太阳比火还热,他就蹲在船头上听晒,也不出一点儿汗。到了晚餐时候,穆西儿停了船,请他吃饭,他也不知道吃,只把饭碗捧在手里,出一会子神,也就算吃过的了。穆西儿看他实是可怜,因想到岸上去沽点酒来,替他解闷,便自取了一个酒瓶,走上岸去了。这里施逖生却毫无知觉,只道这船还在湖里摇呢。他心里却空空洞洞的,好像连脏腑也都没有了的。正在看那一条洋烛的烛泪,暗暗点首不已,忽地船头上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凝了一凝神,却见穆西儿一手拿着个荷叶包子,一手提了把酒壶,连忙放在桌上,指手面脚的对逖生道: “施大爷,你知道喜事吗?”逖生听见喜事,心也清了,忙问怎么。穆西儿道: “岸上的人,纷纷攘攘的都在那里讲新闻,我才听了回来,不道拐那柳娘子去的人,已经在这里被人杀了,岂不是个快事?”施逖生喜道: “敢是卫默生小子吗?”穆西儿道: “不是,听说是个卫家的轿夫。”施逖生道: “那么柳娘子,定在这里了,你赶紧引我见他去。”穆西儿道: “说也可怜,柳娘子的下处,至今尚是没有下落。柳家的人,因为认得柳娘子被人拐了,向这条路去的,他家里的人,雇了小船,赶到此地,却见两具尸首,汆着顺水回来。”施逖生道: “阿吓,那尸首一个敢就是柳娘子?”穆西儿道: “不是,都是男尸,一个穿肠破肚的不知是谁,一个就是卫家的轿夫,他们追来的人,是柳家的轿夫,所以认识就是十八晚抬卫大爷的人,故此知道。他两人定是拐了柳娘子走的,只可惜都已死了,未能问仙个柳娘子的所在。”施逖生道: “那么他们的船,可在不在?”穆西儿道: “船是在呢,但是空船,没得一个人了,里面只有一块绢帕子在地,他们认得是柳娘子的,所以猜说柳娘子定是上岸逃走了,现在还有人追寻去呢。”
施逖生悲道: “只怕我那非烟姐,也是死了的呢。”穆西儿道:“这个断断不会,若是死了,定有尸首,那两人的尸首,既汆着顺水回来,他那尸首,定也依着顺水汆的,怎样会得没有?施大爷,我和你讲,他那去的所在,小的却十知八九。”施逖生忙问: “那里?”穆西儿笑道: “没有别处,定是雇了船只,投向太湖别业而去。”施逖生道: “他不曾去过,如何能够知道?”穆西儿道: “我家爷既替仙营了这所别业,自然早经告诉他过,只是这屋子面,陷阱报多,若是没人带领,一定触了机关,我们不如赶先到那屋里去,等候柳娘子。”施逖生大喜,穆西儿便把荷叶包子打开,却是几片玲珑雪藕,斟了一杯酒,让施逖生吃。施逖生此时,倒觉心定,因喝了口酒道: “穆西儿,我想摇船很是费事,我们不如赶到嘉兴,改趁轮船去的快当。”稗西儿道: “是。”就依着逖生赶到嘉兴,把小船附拖轮船之后,迳望姑苏进发。施逖生此时的希望,便与十八夜在船上,希望陆位明的一样。巴不得到了太湖,和柳非烟抱头大哭一场,出出彼此胸中之闷。
又十四章 白发老妪
那轮船升足了煤,便似蚊龙得水一般,冲风破浪的,一往无前而去。果然快当,不上一天,已过了平湖不测等处,眼见那五十三个窟洞的一座宝带桥,已在面前。穆西儿早把拖费付讫,预先讲定,在此解缆,那轮船行近桥畔,丁的一声,便把机器略停一停,小船解了缆,便自摇进桥来。太湖里水,绿的实是可爱,遥见修竹万竿,垂杨几树,掩映着一座高楼,里面仿佛有人。施逖生喜道: “敢是非烟早在那里了呢。”穆西儿笑道: “这个断断没有这样的快当,柳娘子纵然来此,他是脱逃虎口的人,那里敢趁轮只,多分今儿还在路上摇着呢。我们来的快当,至少也得等待之五天,方可指望他们到来。”逖生道: “这三五天,如何耐得过去?早知道,还该不趁轮船,在一路上慢慢摇着,或可指望途中遇到。”穆西儿笑道: “那也无益,终不成沿路的船只,都只只上查去不成?”逖生也自笑了,心想事到其间,有力也无使处,只得权且耐忍。
正想着,舟已抵岸。穆西儿便把船系在柳下,引逖生登岸,叮嘱逖生,但依着他的脚迹,不可乱走。逖生依命,听那夹道垂杨上面,缀着几个鸣蝉,慧慧不曰。入门一带石路,弯弯曲曲穿入竹径,浓绿可爱,映得衣袂都碧,竹里三间楼屋,玻窗透明,穆西儿引入中间,遥见后窗临着一个荷花大荡,那花正开的极盛。转身登楼,走着扶梯,满屋子都起了登登的饔声。楼上有人问道: “是谁?”穆西儿答道:“是家爷的知友,施逖生公子。”楼上人道: “原来施公子来了。”说了这一句,早听的一阵脚步声迎了出来。逖生上楼一见,是个白发老妪。穆西儿早上前请个安,迅生也就上前施礼。稗西曰告施邈生道:“这位便是家奶奶。”逖生深为骇异,位明年不过三十,如何娶这个白发老妇。正疑惑着,那老妪已招逖生进座,便问如何只身到此,位明那里去了。逖生坐定,因把前后的事情,细说一遍。老妪也道非烟决是末死,姑且在此静候,等他丈夫陆位明转来,再作计较。便留逖生暂住在此。逖生也就没有别样说法,从这日起,就在这竹楼上与老妪对房住下。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总望不见太湖里一个船影,不觉已是十多天了。看那后窗荡里的荷花,已渐衰败,大半结了莲实,心中无限感慨。因念陆位明原约半月后仍在阊门外花园相见,便打谅位明不来这里转了,欲待前去,无奈老妪不许,也就没法,足足闷住半个多月。
这日决计不可久留,与老妪作别。老妪见他执意,因也不便强留,仍叫穆西儿摇船送他前去。逖生在船里无聊得很,因向穆西儿搭讪道: “你家爷,如何娶了这位老奶奶?”稗西儿见问,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道: “你看他老了么?他今年才廿一岁呢。”逖生也笑道: “好罢,好罢,扯谎也不能扯到这样个无影无踪。”穆西儿道: “你不信么?你将来再到这里,若是我家爷在家的时候,你再请见他,看你信我不信?”逖生道: “你这话益发讲的离奇,难道你爷会的变,你奶奶也会变么?”穆西儿道: “一点儿也不错,我告诉你,这节事情,讲来煞是可笑。我家奶奶,本来是个美人,被这太湖里巨盗劫了他来,我家爷知道了,千辛万苦,将他救出。他本是人家家的妾媵,被大妇虐待不过,逃出来的。遇了盗劫,这番救得出来,他感激得很,便愿嫁我家爷。家爷说他相貌太美,将来总是个祸根,因此把他装做个老妪模样,好教人家不去觊觎他的美色。”逖生笑道: “这也是个妙用,但你家爷对着这样一个老妪,不讨厌吗?”穆西儿道: “家爷本说天下至情人,不在美色,只要相契便了。不过有时也要把奶奶的假装卸去,赏鉴他的庐山真面,看他的神情,却得意的万分了不得呢。”逖生不禁失笑,说着那船已抵阊门。逖生登岸,穆西儿曰因问如果日后有事,到那里相告,逖生因说寓处是在黄鹂坊桥,门首有施公馆的门条便是。
第十五章 又是个突来之客
穆西儿开船自去,逖生进得园门,也无心赏玩景物,转弯抹角,寻到那所幽僻的院子里面,却并没一些人影。独自呆等到晚,心想位明竟不到来,我终不成在此寤宿,我自前月出来,不曾家去,我哥子定是担忧,我如今不如回到家里,将此事告知兄长,请他派人替我去访寻非烟,岂不很好?想到这里,倒反懊悔不应在太湖里耽误半月光阴,便在身边掏出一支铅笔,向粉墙上写道:
逖如约到此,不见足下,兹已返舍。倘示消息,住址请问穆西儿。
七月廿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