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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案
疏上以后,嘉庆帝览奏动容,即号林公至御前说道:“所奏不为无见,但是你称养痈成溃,难道好将他治罪不成?”林公跪奏道:“圣恩宽厚,既许他投诚于前,现在尚无显著劣迹,似未便遽加处分,为今之计,只命他去剿灭海盗。东南海上,现在四大帮三小帮:大帮如凤尾帮、水澳帮、蔡牵帮,皆是闽盗;另有一帮为粤盗。小帮如箬横帮、黄蔡帮、和尚秋等,皆凶猛异常。莫如用以毒攻毒之计,命张保仔认真剿伐,胜则论功擢升,败则亦无所惜。”嘉庆帝也甚以为当,即将林公奏疏给穆彰阿阅看,收回成命,命穆札饬张保仔专剿东南海盗,立功后再行耀升。帝即退朝,百官回衙理事。
那穆彰阿披阅林公奉疏,怀恨在心,因有上命,不敢辩驳,立即札饬张保仔下海捕盗,另附一私函,详述林公参阻升任总兵的经过。保仔接阅札饬及私函,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眼生烟,牙痒痒地说道:“俺与林某前日无仇,往日无冤,为甚与俺作对,阻我升官,使俺空费巨额金钱?最可恶的,又使出这蛇吃蛇的毒计,派俺专司剿捕海盗,使俺左右为难,认真剿捕吧,对不起旧时朋友;不认真剿捕吧,要受朝廷处分。林某使出这毒计,俺与他势不两立。誓必先杀林某,然后再图调委优差,方能遂俺的心愿。”接着向左右问道:“兄弟们!谁有胆量入京去,取林某脑袋来缴令?取到时赏银三千两。”众盗伙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保仔连问三次,仍无人答应。
保仔手下要算独角龙李彪、闹海蛟周豹两人最为勇猛。保仔就向李彪说道:“不杀林某,咱们俱无出头之日。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只有你能胜任,还是你往京师走一遭吧!”李彪答道:“并非俺贪生怕死不奉命令,只因皇都重地,禁卫森严,只恐不能得手;况且林某与大哥结仇,朝内百官皆知,一旦林某被杀,大哥也脱不了干系。兄弟愚见以为,还是等候林某放外任时,然后在半路将他刺了完事。”周豹也相劝道:“君子报仇三年,徐待机会行事为妙。”保仔只好按住心头之火,即日带兵船下海捕盗。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回爱贤才老师荐幕友 入险境侠女救书生
且说林公因奏阻张保仔升任总兵事,深得上面器重。当时嘉庆帝微闻京都地方,时有少年皇亲在外滋事,因知林公不避权要,铁面无私,特派他为巡城御史,并且面谕林公:“辇毂之下,如有贵胄子弟酗酒滋事,尽管直奏。”林公自然奉命维谨,一班贵介子弟,都知道林公正直无私,是不卖情面的,却也敛迹了不少。
那一日正是清明佳节,林公闲着无事,和几个同乡京官出德胜门踏青,先到黄寺随喜了一会;转身出寺,一路步行,只见桃红柳绿,看不尽的无边春景。行经教场附近,只见一匹骅骝马,四蹄腾空,从面前疾驰而过,马背上坐着一个华服翩翩的少年。林公暗暗说道:“这少年真可恶极了!道上行人如此众多,竟敢飞马疾行,难道不怕闯祸么?”正思量间,只见道上一个儿童已被马蹄踩死,横倒道旁,骑马少年早巳加鞭远去。
一般闲人围绕着踩死儿童,林公和同伴也挤入人丛中观看,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泪流满面,正在那里向一老者呜咽说道:“可怜我是个寡孀,丈夫于三年前去世,只遗此子,名叫才宝,今日清明,我带他去祭扫坟墓,不料遇此骑马丧神,把吾儿踩得脑浆迸裂而死。只可恨不知道这丧神的姓名住址,如有哪位认识,恳清明白见告!”老者答道:“咱本是此间保正,名叫赵老海。骑马少年,却是认得,但是死的是死了!你就知道了那人,又打算怎样呢?”妇人挥泪说道:“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孩子死了,我还指望些什么?探明了凶首的姓名住址,除了同他拚命之外,还有什么别法?”赵老海劝道:“我劝你不必如此了!难道死了一个不够,还去找上一个么?”有几个闲人劝她到衙门去喊冤。一时七嘴八舌,弄得那妇人没了主见,只是痛哭。
林公在旁看了,明知此中大有文章,便向妇人询问姓名住址。妇人自称徐王氏,家居海甸,亡夫名徐幼才,生前做药店伙计。林公又向赵老海询问骑马少年是谁?老海有些认得林公,连忙答道:“老爷!马上少年叫敬敏,是穆彰阿大人的兄弟。”
林公又向徐王氏说道:“你既不敢去告状,我看你儿子死得可怜,定当替你伸冤。”徐王氏含泪叩谢。林公一面命赵老海报县请验,一面进城回寓,草疏详叙敬敏为穆彰阿之兄弟,于闹市驰马,踩死徐才宝,并拟抚恤等情。次晨进呈,嘉庆帝亲批如议办理。又将原折掷给穆彰阿阅看,申饬他治家不严,罚俸三月,徐王氏从优抚恤。
再说那穆彭阿本与林公有隙,现在又添一重新仇,遂把林公恨如刺骨,处处暗算林公。亏得林公的老师王鼎官居工部尚书,平时视林公为第一得意门生,又见他与权奸穆彰阿两次作对,结下深仇,预料穆彰阿必然不肯干休,生怕林公遭了暗算,左思右想,只有把门生从速外放,方可避此危险。自己又与他有师生名分,未便保奏,便去与潘世恩商议,托他速保林公外放,避免穆彰阿的暗算。世恩平日也极器重林公,现在既受了王鼎重托,自然格外留心。事有凑巧,杭嘉湖道杜允绶丁忧开缺,浙抚奏请调补。世恩其时正为吏部尚书,专司百官升降补授,便即奏请为林公补授杭嘉湖道。疏称:“林某有将相才,久居言路,不能展其抱负,宜外放以觇其才能,得当即可大用。”
嘉庆帝览疏批准。
林公接到宫门抄之后,即日升辞赴任,并向老师与诸同寅处辞行。老师王鼎又设宴饯行,不邀陪客。师生俩酒至半酣后,王鼎屏退左右,向林公密语道:“贤契此次外放,却是我的主张。只因你与穆奸结下深仇,只怕他密图报复。常言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你还是从速离京为妙。只是江河险恶,步步荆棘,路途之中,难免不生意外,你是个文弱书生,凡事不可不防。我如今荐一个人给你,作伴而行,路上可保平安。”林公连忙谢道:“师座处处照顾门生,恩同肉骨,门生惟有铭诸肺腑,终身不忘。”王鼎说道:“为国爱贤,本属人臣之分,何足挂齿。”林公问道:“师座所荐之人,究竟是哪一位?现居何处?门生来朝就要动身,不知能否结伴同行?”王鼎含笑答道:“此人姓周名济,现在敝寓,他却并不因武功著名,大家只知他是文章妙手。此人你也见过。”林公想了一想道:“遮莫就是周保绪先生么?看他恂恂儒雅,不想竟会拳勇。”
王鼎答道:“正是此公。他自幼得少林高僧传授绝技,深藏不露,故朋辈只知他文才出众,不知兼精武功。他世居荆溪,为人任侠;因事往来齐鲁,响马拦路截劫,丧在他手里的为数也不少,因此结下深仇,绿林中人恨他入骨,预请此中高手,图乘机报复。乙丑早春,保绪来京应试,道出山东,有二人尾随身后,保绪却并未留意。晚间投宿客店,黄昏以后,灭烛就寝。
隔不多时,忽闻呀的一响,房门敞开,保绪看时,只见两盗全身扎靠,各执雪亮钢刀,一人扑到床前,举刀向床上猛砍。保绪手无寸铁,正在急切之际,瞥见一女子从门外蹿来,叱道:‘强盗休得伤人!’说时挥动手中双剑,向两盗夹背砍下,两盗忽听得外面有人进来,急转身挥刀迎战。那女子舞动双剑,力敌两盗,剑光闪处,一盗的脑袋劈个正着,横尸地上。另一盗自知不是对手,虚晃一刀夺门而遁。那女子手快,分心一剑,也被刺死。保绪惊惶之间,连忙下床,向女子道谢!并请教姓名?女子答道:‘婢子名叫红娥,是本店主人之女;相公来此投宿时,就见那二盗尾随,早做提防,潜伏暗中,等候动静;他们竟下手加害客官,婢子忍不住,便一口气将二人杀了,倒累客官受惊!’保绪连称:‘姑娘剑法精通,武艺出众,才能力歼二盗,救了鄙人,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二人正在说话,店主也走了进来,瞧见地上横着盗尸,向红娥跺足道:‘红儿!你太胆大妄为了。这两个,都是山东著名的响马,如今被你杀了,他们同党知道了,岂不要来寻仇报复?那时又如何处置呢?’红娥闻言,也自悔鲁莽。保绪插言道:‘姑娘拚死救了鄙人,却与响马结下深仇,我又何忍见姑娘受盗暗算。为今之计,不如暂时与我同往京师,日后再作计较,或就在京师耽搁,或另谋生计。我身受大恩,决不忘报,只不知两位意下如何?’红娥低首无语。她母亲金朱氏答道:‘小女冒昧闯祸,弄得有家住不得,除了与相公同行之外,别无良法。只是既非家人,同行诸多不便。老妇在这里想:小女二九年华,尚未字人,看相公尚未成婚,倒不如索性命小女侍奉箕帚。’保绪答道:‘此事使不得,一则家中已有糟糠,二来令嫒有恩于我,正当香花供奉,岂敢生此妄想。’金朱氏笑道:‘今番之事,也算大缘巧合,我们母女孤苦无靠,着红儿得居偏房,终身有了着落,老妇也有了依傍;相公如此人才,不争辱没了她?还望成全此事!’保绪因爱红娥武艺出众,极表欢迎,便不再推辞,答应下来。
母女二人,便入内收拾细软,乘天光未明之时,一同上道。不日到京师,投旅馆安歇。保绪入闱应试,竟中进士,因与鼎有旧,故耽搁在府中。”当下王鼎将周保绪的往事,向林公备述一番,林公甚为喜悦。
王鼎即唤仆役人室,吩咐请周爷。仆役领命而去,不多片刻,保绪走来,大家行过了礼,各自就座。林公将保绪仔细打量,见他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七尺向外,淡黄脸膛,阔额角,浓眉毛,双目突突有神,悬胆鼻,四方口,光下额,身穿蓝绸子夹袍,藏青缎外褂;虽是儒雅打扮,眉宇间自有英气流露,一望而知是个非常人物。当下寒喧了几句,又饮了一会酒,王鼎就向保绪说明,荐至林公处襄办文牍,兼资保护。
要知保绪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分解。
第5回长途仆仆响马追踪 良夜迢迢霜锋飞至
且说周保绪听了王鼎一番言语,就向林公谦逊道:“小弟学书学剑,两无所成,政事尤属门外,才力疏薄,恐不能当此重任。”王鼎含笑接口道:“文牍不过挂名罢了,最重要的是自京赴浙,路途盗贼众多,全仗老兄加以维护,也不必过于客套。元抚已定来朝动身,请你立刻把行李收拾了,先送到林公馆,来日清早,挈眷随行,这一席酒算作替你二位饯行。”保绪说道:“挈眷同行,太觉累赘,还是让红娥留居府上。”王鼎含笑说道:“老兄你又来了!如夫人实为红线一流人物,挈她同行,便可倚作长城,有这样的好帮手,为甚不挈她同行呢?”林公接口道:“是呀!准请如夫人与敝眷同车照顾,一切借重之处正多呢?”保绪只好答应。等到散席,林公拜谢老师,辞别回寓,便将上述各事,告知郑氏夫人。郑夫人也快活非常。
当晚一宿无话。等到次日,保绪挈同红娥,清早赶到林公馆,只见门前停着几辆驴车,连忙到里边,与林公相见。红娥也见过郑夫人,大家便上车坐定,行李无多,由林仆常福照料。
于是蹄声得得,车声辘辘,径自上路。第一日天津歇夜,二日赶早站到郑家口歇夜。驴车讲定送到直隶边境,林公便叫常福开发车钱,另雇长行车。当晚一宿平安,来朝重又登车前进。林公素知山东道上盗匪众多,便请保绪戒备。保绪笑道:“这一条路我前后共走过数十次,有盗的地方,也都晓得,请公不必担忧!”一面指挥车夫,择安靖大道前进。行至日中,林公向车夫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无客店可以打尖?”车夫答道:“此地是郓城属境,是来往通衢,前面就有市集。”林公吩咐就在这里打尖。车夫一边答应,一边驱驴车入市,直到一家客店前停住。车夫跳下车来,开了车门,林公等次第下车,一齐走入店中坐定,自有跑堂的过来招呼。林公便吩咐做些新鲜菜肴面点,一面又要一壶好酒,两碟子下酒菜。跑堂的转身自去整备,不多时先将酒和下酒菜送上。
保绪执壶斟酒,正在和林公且谈且饮,忽见两个壮汉闯然入室,四只眼睛,注视着林公,仔细打量。保绪心知有异,也把他们的面貌装束,看个仔细。只见年长的,约摸四旬年纪,身高五尺光景,膀大腰圆,生就紫糖色脸膛,两道浓眉,一双圆眼透露凶光,嘴上留着络腮胡,露顶无帽,身穿蓝布长袍,足登皂布短统快靴;另一个约摸三十上下年纪,身不满五尺,面皮微黑,凶眉恶眼,尖嘴削腮,穿着一身黑布袄裤,足登皂色抓地虎,一望而知都非作善类。二人入内来了一番,并不落座,径自扬长出门而去。保绪愈觉可疑,忙向红娥问道:“红姑,这两人行动怪异,目露凶光,想来决非善类,你可认识他们?”红娥答道:“人却不相识,看他二人的模样,却似来踏盘的,我们今天须格外小心严防,酒能误事,不用喝了。”林公就命常福进饭。
究竟那两个是谁?且待著音交代清楚:那个紫面孔叫做钻天燕子商峻,那个黑面孔叫做飞刀癞王毛四,都是著名马贼。
一般人只道马贼是胡匪的别称,其实是胡匪的分帮。说道胡匪,也有相当的历史。自从明末时候,袁崇焕诱杀毛文龙以后,毛部兵将不愿觍颜事仇,逃亡关外满洲里一带为盗,专劫贪官污吏,不抢行商过客;行劫的时候,一律用火枪,用红缨塞住枪口,避免沙尘吹入枪膛。动手开放,拔下红缨衔在口里,远望之,好似生着红胡须,所以叫做红胡子。后来关外人数愈多,出息愈少,有几帮入关,散在鲁豫一带,和当地响马联络,故叫做马贼。商峻、毛四本是马贼首领,那商峻本是营混子出身,有陆地飞行的本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只因性情刚暴,在京中失手打死了人,流落江湖,做了马贼。他和林公决无仇隙,这一次是受人指使而来,欲与林公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