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阿氏谋夫案

  此时范氏因为清早起来,与阿氏呕点闲气,早饭也没能吃好。幸有文光劝解,说孩子岁数小,大人得原谅她。若尽着合他们生气,还要气死了呢。范氏道:“你不用管我,若不是你们愿意,断不能取这菜货,张嘴说知根知底,亲上加亲。如今也睁眼瞧瞧,管保大馒头,也堵上嘴啦。打头她不爱进房,就是头一件逆事,难道咱们娶媳妇,是为当摆设的吗?若说她年纪小,不懂的人事,怎么普二一来,她就贼眉鼠眼的,查寻我呢?幸亏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我不然,我这婆婆,算是怎么回事呢?再说是穿衣打扮,原本是人之所好,喜爱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自从她进了门儿,横着挑鼻子,竖着挑眼睛,仿佛我年轻岁数小,事事得听他教训你,瞧瞧这还了得。”文光道:“得啦,你是婆婆,说她两句,也就完了。日后她多言多语,横竖我不信她的还不成了吗?我告诉你一个主意,你跟普二弟不但口敞,而且又好耍嘴皮子。他是老八板儿姑娘,到了咱们家里,如何看得下去,以后你收敛收敛,虽说是随随便便,不大要紧,若叫儿媳妇看着不稳重,真有点犯不上。”
  范氏不待说完,口内咬着头发,呜咿着道:“你说什么?八成你的耳朵,也有点软了罢?”又挽起头发道:“我问你一句话,这个娘儿们有什么别的没有?”文光此时,明知自己说错,故意的冷笑道:“你不用瞒我,光棍眼睛里,不能揉沙子。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着。左有是那么回事,早先你们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吗?”说罢,哈哈大笑。范氏剔着木梳,竖起眉毛道:“这话不用说,必是这养汉老婆,背地里造做的。我告诉你说罢,不说到这里,我只可烂在心里,从此不提。她既是背地造作我,我可就不管好歹,要全部兜翻。这孩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文光冷笑道:“我知道什么,你不用费话了,放着踏实不踏实。照这么说起来,那还有完哪?她在背地里,没说过你的不字。这么点儿孩子,连出阁还害臊呢,她还能有别的。”范氏急声道:“什么她是孩子?要像这样孩子,把这婆婆卖了,还不知哪儿下车呢。别看她说话腼腆,举止端庄,道作行为,比我还机伶。那天普二爷没跟你说。一来这样朋友,二来叫春英听着,必要挂火儿,那天普二爷来时,那位贤德儿妇,对着普二爷屡屡的耍眼色。你想我这眼睛。什么事看不出来。我说她不是正经货,你还不信。幸亏是家里有德,普二也有交情,不然,耍弄出笑话儿来,你看有多么憨蠢。”文光摇手道:“你不用瞎造做,不但那孩子不敢如此,就是普二爷,也决无其事。即或属实,普二懂得外场,也不能对你说。居家过日子,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无。像你们这宗琐碎事,不是闹口舌,就是挑是非,任是谁也受不下去的了。你就坦实实的,不用言语了。”范氏道:“怎么着,说了半天,还是我的不好?”因摔下木梳道:“告诉你一声儿,日后有事出来,或被我查出情形,那时我再问你,你可不要反赖。”说罢,愤愤走去,又口中叨念道:搁着他的,放着我的。横竖一辈子,没有不见秃子的。
  文光坐在屋里,不便答言,拿了现穿的衣服,要到德家送三去。被范氏拦住道:“你忙的什么?无论怎么早,送三也得黑天。此时正在夕照,地方又小,棺材又薄,天又阴晴不定,热上又亚赛蒸锅,早去一时,也无非闯点时气,再说这位死鬼,活着就不大得人。死在这个时候,一定有味儿。你这么早去,难道要吃他不成?”文光道:“大热的天,谁想去吃他。我想家里头也没事,乐得早去一会儿,岂不是人情吗!”瑞氏也过来拦道:“不然,你先不用去呢,索兴等太阳落了,天也就凉快啦。”文光穿着衣服,连说不怕,一手拿着毛扇儿,正欲走出,忽见春英走来,穿一身紫花色的裤褂,蟠着紧花儿的辫发,手提石锁,兴兴会会的自外走来。范氏道:“看你这宗神气,怪不得你女人跟你吵嘴呢。”文光亦问道:“怪热的天,没事扔质子,真可是乞饭撑的?”春英放了石锁,笑嘻嘻的坐下道:“这有什么,尚武精神,是满洲固山的本等,越是天热,才越有意思呢,”文光皱着眉毛,瞧了春英一眼,怒而不言,又嘱咐范氏说:“晚上留下稀饭,好预备回来吃。”范氏一面答应,又叫住文光道:“你回来时,催着少奶奶,也一同回来。别叫她又住下!”春英拦着道:“你叫她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她住下就让住了,一辈子不回来,也不要紧。”范氏不待说完,恐怕文光出去,没能听见,只追出嘱咐道:“大舅的家里,地方太窄,无论怎么样,也叫她回来,哪怕叫二正住下呢。”文光连连答应,恍恍摇摇的去了。
  春英坐在椅上,口中叨念道:“我二妈的气,横竖没有生够,离开儿媳妇,许是吃不下饭去,不然不管她做什么?不然又管她做什么?”瑞氏道:“你别那么说。你二妈叫她回来,横竖有她的事,你们夫夫妻妻的,不可这样悖谬。常言说的好:亲不过父子,近不过夫妇,作什么仇深似海的,终日捣麻烦呢?我看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倒是怪可怜见儿的。若是婆婆说几句,倒不要紧。没有两口子,也闹吵翻的。”范氏道:“老太太您知道什么,扫帚载帽子,都拿着当好人。”又冷笑两声道:“这个年头儿,可不像先前了。”瑞氏道:“你说的这话,我又有点儿不爱听。幸亏这孩子老实,苦换一个旁人,因为你这一张嘴,就得窝心死,好好端端,这是图什么呢?总归一句话,这孩子心志过高,你们娘儿们在外儿,他有些看不起。”范氏道:“凭她这块臭骨头,也要看不起人,让她打听打听,我们家里头没那德行。”这一句话,气得瑞氏心里,不由发火。当时娘儿两个越说越急,春英挟在中间,也不好插口。范氏道:“您不用袒护她,等着事情出来,您就堵嘴了。”瑞氏亦嚷道:“你说什么?你不用横打鼻梁,自充好老婆尖儿。要说孩子,我可以下脑袋,难道说婆婆养汉,娶了儿媳妇,也得随着养汉么?你心里的坏杂碎,一动一静,不用瞒我。狗肚子里,能出多少酥油。就是吃盐吃酱,也比你懂得多。”一面嚷着,连把刁老婆、臭老婆、天生下三滥的话,骂不绝口。范氏中了肺腑,又当着春英在旁,不由得羞恼成怒,天呀地呀,放声哭了起来。春英也不好劝解,只把瑞氏搀出,一手扇着扇子。口中叨念道:“这是个什么,为个臭老婆,你们娘儿俩,也值得伴嘴。这可是无事生非,放着心静不心静,人家出分子,坦坦实实的。我们在家里吵闹,您说有多么冤枉!”瑞氏道:“我的两只眼睛,都要气蓝了。你们别昏着心,拿我当傻子。平常我不肯说话,原是容让你们,谁叫是我的儿女呢?我这里刚一张嘴,你们就哭啊喊的不答应。以后我该是哑吧,什么也不用说了,只由着你们性儿,哪怕是反上天去呢,也不许我言语。”春英央告道:“得了,太太,您少说几句罢。大热的天气,何必这么样起急呢。”范氏坐在上房,连哭带喊道:“您不用排斥,等她晚上回来,咱们再算帐。”春英忙拦道:“您也别说啦。左右是她的不好,无缘无故的翻翻什么。她若是常日如此,捶打她也就完啦,没事费什么睡沫。”一面说着,自己提了石锁,拿了芭蕉叶扇子,出门找了同志,跑到宽敞地方,抛掷一回。连出了几身透汗,直闹到日落西山,方才回来。
  晚饭之后,春英身体较乏,躺在席子上,呼呼睡去。忽的门外头有人拍门,又有二正的声音,二妈妈的乱嚷。范氏忙欲出迎,早见文光、二正从外进来,阿氏随在后面,紧锁着两道蛾眉。望见范氏出来,迎看请了个安,又道大舅家里,都给二妈道谢。范氏瞪了一眼,不作一言,忙叫二正道:“你把衣裳脱了罢。大热的天,不看握出病来。”又喝着阿氏道:“瞧瞧你们爷去,头朝里躺着,不看热着,把他叫起来,叫他搭铺去。”阿氏连声答应,看看范氏脸色,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只好低头忍耐,惊惊恐忍的换了衣服,又倒茶温水的闹了半日,然后把春英唤起,到自己房中,打发春英睡下。不必细题。
  此日是五月二十七。到了三更以后,凉风儿一吹,文光、范氏等俱已睡熟。瑞氏躺在上房,因白日文光去后,婆媳闹了点气,由不得忍前想后,怕是日后范氏因为今日的事,迁怒孙媳身上,所以心里头郁郁不舒。翻来覆去的,睡卧不宁。正自烦闷之际,忽听院子里,一路脚步声音,又听阿氏屋中哼哼一声,有如跌倒之状。瑞氏说声不好,恐怕月黑天气,夜里闹贼,伏枕细听,街门咚的一响,似有人出去的声音。瑞氏急嚷道:“春英,你睡着了没有?”连嚷了两三遍,不见春英答应。又听院子里,登登的木头底儿声响。瑞氏忙问是谁?又听范氏的屋门,花啷一声,有文光、范氏的声音。瑞氏又问道:“外头什么事?你们出来瞧瞧。”话未说完,所得范氏嚷道:“老太太不用问了,大馒头堵了嘴了。”又听文光出去,接着嗳呦了一声。瑞氏不知何事,忙的爬了起来,问说何事,急忙开了屋门,见范氏披头散发,手提油灯。文光挽着裤子,两人站在院内,各处逡巡。瑞氏惊问道:“什么事这么惊慌?”范氏冷笑两声道:“您不会瞧去吗?逆事是出来啦。”又看文光脸上,犹如土色一般,两眼落泪不止。因听厨房里,水缸声响,二人忙的跑过。范氏急嚷道:“了不得,留个活口要紧。”瑞氏猛然一惊,看着孙媳阿氏,例着身子,浸在水缸之内。文光切齿道:“吵哟,要我的命哟。”说着,急忙跑过,抱着阿氏之腿,急为捞救。范氏放下手灯,也来帮忙。瑞氏不知何事,吓得失声哭了。范氏咬牙道:“我看你就是这样吗。”急得文光跺脚道:“嗳呦,不用说了。”说着,尽力一提,把阿氏倒身抱起。叫范氏扶着两肩,先行控水。闹得合家大小,全都闻声而起。瑞氏站在一旁,想着孙子媳妇,因受二婆母之气,以致投缸寻死,料着救活过来,亦无生存之理,不由得嚎啕痛哭,把乖乖宝贝的喊个不住。又念道:“孩子命苦,不该寻此短见。你若死了,可在鬼门关儿等我,我也跟你去。豁除这条老命,我也不活着了。”急得范氏嚷道:“你瞧瞧应了我的话没有?您别瞎扯啦,早要依着我何致于出此逆事。”
  一面说着,一面厥救阿氏。只听哇哇的几声,阿氏把口中之水,俱已吐出。大正跑了过来,扶着阿氏之头,连把嫂子、嫂子的叫个不住。范氏亦嚷道:“这事情怎么办?你不用装死儿。”瑞氏亦问道:“孩子,你受了什么委曲,尽管说啵。”大正、二正也齐声哭道:“嫂子醒一醒,你不管我们啦。”阿氏倒在地上,浑身乱抖。一面自口中吐水,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范氏忙嚷道:“先把她妈找来,打官司回头再说。”阿氏哭着道:“你害苦了我了。”一面说着,呜呜的哭个不了。瑞氏擦泪道:“谁害得你呀?宝贝儿,你告诉我说,我豁出这条命去,合他挤了。”范氏道:“您不用夸嘴啦,到他们屋里,您也瞧瞧去,春英教她给害了。”说罢,用手抹泪,也放声哭了。引得瑞氏、文光并大正、二正等,都大哭起来。瑞氏一面哭着,颤颤巍巍的,自往西屋去瞧。范氏擦着眼泪,喝着阿氏道:“你打算怎么样?快给我说,不然我抽你嘴巴。”阿氏哭着道:“您叫我说什么?我的妈哟!”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急的范氏过来,揪着要打。文光急嚷道:“事已至此,你打她作甚么,这总是家里缺德,所以才出这样事。我先到甲喇上,报一个话儿去。等把她妈妈找来,咱们打官司就完了。”阿氏哭着道:“二妈二妈,您叫我怎么着,我便怎么着,您若忍心的伤天害理,哪怕把我杀了呢,我也是情甘愿意了。”说罢,呜呜痛哭。范氏急嚷道:“怎么着,我把你杀了,有心杀你,还怕脏了我的刀呢!咱们这时候,也不用斗口齿,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衙门里,你也知道了。此时你不用发赖,难道杀了人,还不活命吗。”阿氏哭着道:“神天共鉴,若是我杀的人,我便抵命。”范氏听至此外,呸的一声,啐的阿氏满脸上都是唾沫,又哈哈两声道:“不是你杀的,那们是谁?难道黑天半夜的,是我杀的不成?”文光急嚷道:“嗳哟,都别说喽,你看看老太太去啵。”大正亦哭道:“二妈,您瞧我罢。我嫂子这一身水,有多么冷啊。”
  此时春英之弟春霖,亦自梦中惊起,帮着范氏,先把瑞氏搀出。瑞氏一面痛哭,一面数啼。什么家里无德咧,不干好事咧,哭哭喊喊的走了出来。文光打发春霖,先给托氏送信。并将阿氏之母,一并接来。只说家里有事,不用说别的话。因又恐春霖胆小,又央了邻居某姓一同随去。文光穿了袜子,慌手忙脚的,披了衣服,跑到甲喇厅上,惊慌失色的,道声辛苦。厅上的甲兵,正在打盹之际,听见有人,忙的爬了起来,一面伸懒腰,望着文光进来,点了点头,又笑着问道:“什么事你哪?”文光叹了口气,坐在炕边上,慢声慢气的道:“咱们是街坊,我在小菊儿胡同住家。我的儿媳妇,把我儿子砍了。”甲兵一面揉眼,听了砍人二字,忙的拦道:“你这儿等一等儿,把我们老爷叫起来,有什么话,你再细细说罢。”掀帘出去。又一个甲兵进来,问说贵姓,文光答道:“姓文。”甲兵道:“甚么时候砍的?有气儿没有哪?”文光一一答说。迟了半日工夫,甲兵掀起竹帘,朋外走进一人,穿一件稀烂破的两截褂儿,惊惊恐恐的进来,文光忙的站起。甲兵道:“这是我们大老爷。有什么事,你迳管说罢。”文光听了,忙的陪笑道:“我们家里头,有点儿逆事,没什么说的,又涂地面儿上找点儿麻烦。”那人道:“哪儿的话哪,我们地面儿上,当的是差使。管的着就得管。居家度日,都有个碟儿磕,碗儿碰。要是怎么的话,很不必经官动府,这话对不对?你哪,咱们是口里口外的街坊,我也是这里的娃娃。我姓德,有名叫德勒额。”甲兵亦喝道:“大老爷的话,是心直口快,听见了没有?要是怎么的话,不必经官,俗语说的好:门前生贵草,好事不如无。说句泄场的话,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是不是衔坊。”文光听了此话,哪里受得下去,因陪笑道:“大老爷的意思,我很领情。但是无缘无故,家里不出逆事,谁也不肯经官。方才半夜里,我们儿媳妇,把我儿子害了。难道谋害亲夫的事情,能不来报官吗?”德勤额不待说完,一听是人命重案,不由的捏了把汗,遂喝道:“你的儿媳妇呢?可别叫她跑了。我们跟着你,瞧一瞧去。”说着,跑至里间儿,先把凉带儿扣好,又戴上五品顶戴的破纬帽,拿了一根马棒,喝着甲兵道:“讷子,哈子,咱们一块儿去。叫塔齐布醒一醒儿,正翼查队的老爷过来,叫他们赶紧去。”甲兵等连声答应,慌手忙脚的,穿了号坎儿,点上铁丝儿灯笼,随向文光道:“走罢!走罢!别愕着啦!”文光连连点头,随了德勒额甲兵等,一路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