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阿氏谋夫案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人,年约四十向外,两撇黑胡须,穿一件又短又肥的两载罗褂,一手提拉黄布小包袱,一手拿截白翎扇。普二在阳光之下,并未看清。走近一看,却是文光。普二放下辫子,忙的请安。文光笑嘻嘻的道:“二弟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天儿热,我还要找你去呢。”阿氏放了衣袖,掀起竹帘。二人一面说话儿,走进上房。范氏与阿氏等张罗茶水。文光道:“咱们扎爷家里闹得日月好紧,米跟银子,都在碓房里掏啦。他的侄子,也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送了回技勇兵,因为身量太小,验缺的时候,就没能拿上。扎爷是挺着急,找了我好几次,跟我借钱。又叫我给他侄子弄分儿小钱粮儿,他们好对付。你瞧这年月,可怎么好?你回去跟大哥题一声,我就不去啦。这都是积极德的事。”普二笑道:“你这当伯什户的,真会行事。你真能那们慈悲吗?”文光一面脱衣服,嘻嘻的笑道:“哧,咱们自己哥儿们,你别较真儿。”普二道:“那可不行。干干脆脆,你请我听天戏,咱们大事全完,”文光点头答应,说请客是一定要请的。普二摇着扇子,嘻嘻微笑。忽的外间屋里、拍的一声,接着又哗琅一声,仿佛什么器皿,掉在地下砸坏的声音,文光忙的回头,只听托氏嚷道:“干点什么事,老不留神。幸亏没掉在脚上,不然这么热天,要烫着是玩艺几吗?这么大人,作什么没有马力脆,几件子孝衣,就洗了这么半天儿,亏得天长,要是十月的天,什么事也不用干了。”范氏也冷笑道:“这么大人,连大正二正全都不如。他们干什么,还知道仔细呢。你这是怎么了?”说的阿氏脸上,立刻红胀起来,弯身捡了碎茶碗,羞羞涩涩的,只去低头倒茶。二正在一旁笑道:“哟,这们大人,还不懂得留神呢,哟!”说罢,拿小手指头,在脸上羞她。又叫着阿氏道:“嫂子你瞧这个。”羞的阿氏脸上,立时紫涨,一面挨次送茶,连大气也不敢出。文光叱二正道:“这儿说你嫂子。碍着你什么啦?”又喝道:“去给我拿烟袋去。”二正答应一声,笑嘻嘻的去了。
  本来阿氏心里,正因为洗衣着急,今又偶一失神,砸坏一个茶碗,若是两位婆婆因此责怪,尚不要紧,二正是小孩子脾气,又在父母跟前,撒娇显勤儿,亦要奚落两句。文光看不过去,所以申饬二正,叫他去取烟袋。但是阿氏为人,虽然温顺腼腆,性情可极刚强。遭了这场羞辱不由的扭过头去,暗暗坠泪。范氏怒叱道:“说你是好话,腆着脸还哭哪!趁着太阳还不马力洗去,难道说还等着黑哪?”阿氏连忙答应,用手擦着眼泪,俯首而去。托氏道:“这么大人,连点儿羞臊也不知道。”普二忙劝道:“得咧,大嫂子别碎发啦,挺好的姑娘,叫您这个嘴,就得委曲死。俗言说的好:人有生死,物有毁坏。这们点儿事,也值得这们样儿吗?”托氏陪笑道:“二兄弟,你可不知道,我这分难处,没地方说去。十人见了,倒有九个人说。哟,您可有造化,儿子女儿儿媳妇,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道身历其境,我可就难死了。要说他们罢,是我作婆婆的厉害。这话是跟您说,咱们都不是外人。自从过门之后,她那扭头我傍样的地方多着哩。处处般般,没有我不张心的。当着我婆婆,也不是我夸嘴,我作媳妇时候,没有这样造化。我要是说罢,还说我碎嘴子。”普二不待说完,笑拦道:“您别比您那时候,那是雄黄年间,如今是什么时候?俗语说的好:后浪催前浪,今人换古人,您作媳妇时候,难道那外国洋人,也进城了吗?”说的瑞氏、托氏连文光道氏也都笑了。托氏道:“二兄弟真会矫情。”普二道:“嗳,不是我矫情。说话就得说理。别拿着有井那年的事,来比如今。现在这维新的年头儿,挑分破护军,都得打枪。什么事要比起老年来,那如何是行的事。、瑞氏亦叹道:“二爷的话实在不错。作者家儿的,没有法子,睁半只眼,合半只眼,事也就过去啦。年轻的人儿,都有点火性。尽着碎卿咕,他们小心眼儿里,也是不愿意。本来那位亲家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女儿,要让她知道,怪对不过她的。给的时候,就是勉强勉掖给的,娶着好媳妇,作婆婆的也得会调理。婆婆不会调理,怎么也不行。我那时候,若是这们说你。保管你的脸上,也显着下不来。是了也就是了。那孩子鲜花似的,像咱们这二半破的人家,终天际脚打脑构子,起早睡晚,做菜帮饭的,就算是很好了,我说的这话,二爷想着是不是?”普二连连称是。
  托氏哼了一声道:“像您这么着,更惯得上天了。”文光听了此话,恐怕老太太有气,再说出什么话来,诸多不便,遂用话差过去。又告知范氏、托氏,快些张罗饭。怪热的天,别净斗嘴儿。二正笑嘻嘻的,双手举着烟袋,送了过来。普二揪住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嫂子作什么呢?”二正站在一旁,嘻嘻笑笑的,比作抹眼儿的神气,又咚咚的跑了。范氏擦了桌面,先令普二、文光二人喝酒,又与阿氏打点瑞氏、大正、二正等吃饭。阿氏两只眼睛,肿似挑儿一般。过来过去的,盛饭张罗。普二谦恭和气,把少奶奶三个字叫得振心。又称赞文光夫妇,娶了这样儿媳妇,皆算难得。一面夸赞,滴溜溜两只耗子眼,望着阿氏身上,瞧个不住。阿氏正着脸色,佯为不觉。一时春英进来,望见普二在此,过来请安。周旋了两三句话,怒气冲冲的,望着阿氏说道:“我那个白汗衫儿洗得了没有?”阿氏皱着眉头,慢慢的答道:“方才洗孝衣来着。你若是不等着穿,后天再洗罢。明天大舅那里,奶奶还叫我去呢。”春英不容分说,张口便骂:“浑蛋!你要跟着出门,我就砸折你腿。我不管孝衣不孝衣,非把我的汗褂洗出来不成。”托氏插言道:“这孩子,你老是急性子。明天你大舅的事,她那能不去。是你的舅舅,也是她的舅舅。没有你这么张口骂人的。洗个小汗褂,算什么要紧的事,你若是等着穿,晚上得了工夫,就叫她洗出了。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麻烦?”阿氏低着脑袋,不敢则声。托氏道:“你也是不好,什么事都得人催,连点眼力事儿,全都不长。怨得你们俩人,永远是吵翻呢。”阿氏连连答应,不敢分争。把众人晚饭伺候完毕,蹲在院子里,又把该洗衣服,俱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的浆洗。由不得伤心坠泪,自叹命苦。
  普二、文光二人,过足了鸦片烟瘾。范氏、托氏等,送了普二出来,嘱咐回去问好。文光道:“二弟,你真是瞎摸海。从北新桥直到四牌楼,整整齐齐绕了个四方圈儿。难道这么热天,你那两条腿,不怕旅长途。”阿氏听说要走,也忙的站起,背着灯影儿,擦了面上眼泪,也随后相送。忽然春英站在屋内,大声的嚷道:“天生的不是料儿,叫他妈的洗衣裳,立刻就六百多件,凑在一块儿洗,这不是存心搅棒吗!”托氏急忙拦道:“老爷子,你又是怎么了?怎么成天成夜的,不叫我省心哪。”春英道:“我怎么叫您操心啦。像她这么混帐,难道也不许我说说。终日际愁眉不展,仿佛她心里惦记着野汉子呢,拿着他妈的我不当正经人。”这一片话,气得院中阿氏浑身乱颤,欲待抢白两句,又恐怕因为此事,闹起风波来,遂蹲在地上,俯首不语。虽有一腔血泪,只是此时此刻,滴不出来。瑞氏、托氏反说了春英一遍,始各无话。文光又嚷道:“二正,你叫你二妈去。”范氏站在门外,听了院中吵闹,并未介意。听得二正来唤,慢慢的走了进来,问着阿氏道:“这又因为什么,这样的抹眼儿呀?按着老妈妈例儿说,平白无故,你要叹一口气,那水缸的水,都得下去三分。像你这每日溜蒿子,就得妨家。”阿氏低下头去,醒了回鼻涕,仍自无语。范氏哼了一声,气狠狠的自往上房去了。文光道:“嘿,你猜怎么着,敢则凉州土,也涨了价儿啦。方才在针王家人买了二两来,我掰开闻了闻,味儿倒不错。范氏吸着烟卷儿,也歪身躯下道:“早知道你去买土,就不叫你去啦。米季上熬得烟,拢总还不到半个月呢。我看缸子里,还有四两多些儿。若是多迟几天,等到钱粮上多买几两,岂不好吗。”说罢,喊叫阿氏过来沏茶。
  阿氏的两眼,此时业已红肿,慌忙着拧出衣裳,把手上污水,略微擦净了,谁想到水泡半日,两手皆已浮肿,纤纤十指,肿得琉璃瓶儿一般。又经粗布一摩,十分难过。随就着窗前亮处,自己看了一回。忽的上房中又急声嚷道:“你倒是沏茶来呀!叫了半天,难道你七老八十,耳朵聋了不成?”阿氏连声答应,急忙跑至厨房,张罗茶水。托氏又嚷道:“趁着凉风儿,你把二姐的彼褥,先给铺上,浆得了衣裳,也别在院里晾着。一来有露水,再说大热的天,挤巧就得燥雨。”阿氏提着水壶,一面沏茶,一面加声答应,不慌不忙的,先把新茶送过,又把大正、二正的被褥铺好。正在院子里收拾衣服,春英也躺在屋里,喊她搭铺。阿氏搭了汗褂,忙的跑来,安安稳稳,把春英的枕头席子一一放好。春英站起来,一把揪住道:“明天大舅那里,我不准你去。”又伸作两个手指道:“这一个又不是好主意。”阿氏道:“这事也不能由我,你若不愿意,可以告诉奶奶,叫我去,我便去。不叫我去,我也不能去。作了你家人,还能由我自主吗?”说罢泪随声下,夺了手腕,用手擦抹眼泪,哽哽咽咽的哭个不住。
  托氏又嚷道:“洗完了衣裳,你把箱子打开,明天穿什么,预先都拿出来,省得明儿早晨,又尽着麻烦。”阿氏哑着声音,连连答应。打发春英睡下,慢慢的开了箱锁,把托氏、二正明天所穿的衣服,一一拿出。又到瑞氏、范氏屋内,把床被铺好。范氏道:“你这脸上怎么这样丧气?没黑间带白日,你总是抹眼儿,这不是诚心吗?”阿氏含泪道:“这倒不是眼泪,今儿晌午,许是热着一点儿。”范氏道:“你是半疯儿吗?什么热天,通天施地的,老穿长衣裳,岂有个不热之理。”阿氏答应一声是,扑籁籁掉下泪来。范氏道:“你这孩子,永远不找人疼。难得你普二叔,还极力夸你,说你可‘冷呢!”说罢,又哼了两声。阿氏含着眼泪,不敢复语。转身走了出来,又到托氏屋里,装了两袋潮烟。托氏亦问道:“你这两只手,是怎么肿的?”阿氏忙笑道:“不要紧的,明儿就好了。”托氏道:“这都没有的事,洗上两件子衣裳,也会肿手?当初我那时候,一天洗两绳子衣裳,半夜的工夫,要做三双袜子。还要衲两双鞋帮儿,也没像这么样儿过。”阿氏含着眼泪,俯首而出。托氏又嚷道:“明儿早晨想着早些起来,别等着人催。别又因为一个脑袋,又麻烦到晌午。”阿氏连声答应,回到自己房中,一面卸装,一面思前想后,暗暗的坠泪。直瞪瞪两只杏眼,看着春英躺在床上,呼声如吼。一手拿着扇子,忽的翻身醒来,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 劝孙妇委曲行情 死儿夫演成奇案



  话说春英睡在朦胧之间,忽被跳蚤咬醒。翻身望见阿氏,在旁边一张桌上,一面卸头,一面泪珠乱滚,背着灯影儿一看,犹如两串明珠,颗颗下坠。春英假作睡熟,暗自窥其动作,阿氏端坐椅上,无言而泣。望了春英一回,又把镜子挪来,对镜而哭。呆了半天,自又自言自语的,长叹了一口气,仰身靠住椅背,似有无限伤心,合千愁万恨,搀到一处的一般。忽听钟鼓楼上,嗡嗡钟响。又听得附近邻家,金鸡乱唱。眼看着东方发晓,天色将明。阿氏微开秀目,望着床上春英,尚自鼾睡,遂悄悄走去,自向厨房生火,洒扫庭除。春英是满腹牢骚,宣泄不出。一见阿氏走出,翻身起来,念念叨叨的骂个不住。阿氏亦知其睡醒,故作不闻。慢慢的将火生好,挪了个小凳,又拿了木梳摆蓖。趁着天清气爽,坐在院里蓖头。这时瑞氏、托氏并大正、二正等俱各起来。阿氏忙的走入,拾掇一切。春英也披衣起来,赤着两只脚,拖拉着两只破鞋,一手挽着单裤,气呼呼出来道:“龙王庙着火。他妈的慌了神儿啦。掂记什么呢?”又弯身提鞋道:“我他妈着了凉,算是合该。”阿氏听了此话,不由得蛾眉愁锁,低下头来,忙跑至屋中央道:“大清早起,你别找寻我。只当你是我祖宗。”又哽咽着哭道:“难道还不成吗?”春英不容分说,拍的一声,把手巾漱口盂,摔得粉碎,高声怒骂:“我找寻你,我找寻你,我他妈的找寻你!”吓得阿氏浑身乱抖,颤巍巍的央道:“祖宗祖宗,你没找寻我,是我又说错了。”春英伸了衣袖,扯开嗓子,把祖宗奶奶的骂个不住。阿氏低头忍气,不敢则声。托氏站在院内,唤着阿氏道:“姑娘,姑娘,你梳你的头去,不用理他,这是昨天晚上,吃多了撑的。”范氏道:“你倒不用怪他,一夜一夜的,不懂得睡觉。清早起来,看着男人凉着,也不知给他盖上,还能怨他骂吗?干点什么事情,没有个眼力见儿,也还罢了。处处般般,就会查寻我,幸亏我没有养汉。我要有点劣迹,被儿媳妇查着,那还了得!”
  阿氏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来的风,遂陪笑道:“二妈说的。实在要把我屈在死。二妈的事情,我哪里敢查。”这一片话,阿氏原为告饶。谁想到范氏心多,听了不敢查三字,红着脸嚷道:“那是你不敢查,那是你不敢查。打算查寻我,你待待儿,把你太太婆。打板儿高供,你爹你妈,也查不到我这儿来。就便你婆婆养汉,你也管不着。”春英听了此话,愈加十分气愤。也不问清红皂白,扯过阿氏来,便欲撕打。幸有大正等在旁,因与阿氏素好,把手巾老糯米扔下,忙的跑过来遮住。托氏亦喝道=清早起来,这是怎么说呢?”阿氏忙的躲闪,一面擦着眼泪,跑至瑞氏屋内。瑞氏劝着道:“好孩子,你不用委曲。大清早起,应该有点忌讳,横竖你二婆婆又有点儿肝火旺,吃的肥疯了。”阿氏揪住瑞氏,哽哽咽咽的道:“二妈这么说,实在要冤枉死我。”说罢,泪如雨下。范氏隔着窗户,接声道:“冤枉死你,冤枉死是便宜你。我告诉你说,你提防着就得了。早早晚晚,有你个乐子,你不用合我分证。等你妈妈来,我到底问问她,我们娶了媳妇,究竟是干什么的?”阿氏见话里有话,便欲答言,被瑞氏一声拦住,连把好孩子、好宝贝叫了十几声,又劝道:“你二妈的脾气,你难道说还不知道。挤往了疵底我时,我还装哑吧呢。你只顾了想委曲,回头你奶奶瞧见,又不放心。若闹出口舌来,他们亲家姐儿俩,又得闹生分,那是图什么呢。是好是歹,你马力梳上头,同你婆婆先走,什么事也就完全啦,不然,太阳一高,道儿上又热。”说着。又把好孩子叫了两声。阿氏擦着眼泪,连连答应。梳洗己毕,忙乱着张罗早饭。并伺候托氏母女,穿换衣服。范氏一面梳头,一面叨念阿氏种种不是的行为。阿氏低着头,只作未闻。二正是小儿性情,只惦穿上衣服,出门看热闹,不知阿氏心里是何等难过。扯着阿氏的手腕,摆弄手上的翠镯,又嫂子嫂子的催着快走。又问说嫂子的指甲,怎这么长啊?你指甲上的红印儿,也是指甲草儿染得吗?阿氏口中答应,然后与瑞氏、范氏并文光等,挨次请安。同了托氏母女,往堂舅德家前去吊丧,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