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

  顷得京理由密电,康有为进呈红丸,实行篡弒,事觉潜逃,着一体严拿,勿任漏网等,因此电个分紧急,现道宪已赴淞口查办,速即回署。勿为株连,密。
  两人大吃一惊,紫人叫声阿呀,往后便倒,不省人事。

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红灯绿酒寄恨花丛

  庆如连声叫唤,方才醒来,安慰了几句,便匆匆进城去了。
  这里紫人躺在床上,心里如轳辘一般,又悔又恨,悔的不合投在党中,致今日吃此惊吓,恨的康君做出这等泼天大事,牵累他人,筹划了一回,毫无良策,只得卷起铺盖,悄悄的行那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去了。
  却说庆如回到县中,打听一番,原来红丸这事却是托言,京内诸王大臣妒忌康有为,用这个大题目来陷害他的。不过康梁两人都已逃出,只拿了谭嗣同他们六个替死鬼。这里却也不十分紧急,除盘查进口的轮船外,还封了一个书局,拿了好些人,幸亏时务报馆有末后一番龃龉,不然也要拿了。过了几日,打听得康梁已到日本,京里便把捉的六个人杀了。庆如闻得,十分嗟叹。数日没有出门,便有他一个友人叫作平君公一的人来找他道:「好险,好险!这番真是一个轰天霹雳,那当道诸公不但是顽固不化,只怕还怀着什么私心哩。不过新党里头也太过分了,一味的兴高采烈,就有许多不合意的人,出他花样了。
  我听见这件事都是羊御史串出来的,最可怜的是谭复生一班人尽有毫无干涉的,也牵连在里头,一齐杀了。你道冤枉不冤枉?
  谭复生一首绝命诗,什么我是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那志气可算极好的哩。」庆如听到这里,忽然长叹道:「世事如棋,人情变幻,你看从前那班附和新党的何等兴高采烈,满口维新变法,到此时一概噤若寒蝉,并有自己具呈,声称并无经济的,最可笑是同康君同乡一鼻出气的,平素何等交情,何等气概,此刻却变了面,着些效忠守正的诗文,作一个反对逆党的确据,这种反复行为,真真令人齿冷。平君我们生在这个恶社会,还有什么做头,倒不如放浪形骸,学那扬州杜牧,或者美人性质,一片天真,不致如世上之魑魅魍魉,也未可知哩。」
  平君笑道:「庆翁又发牢骚了,你难道真要学那信陵君醇酒妇人,把自己身上最重要的国民职任便放弃了么?」庆如正色道:
  「那又不然,你看自古英雄谁不好色,难道他是忘了职任么?怎么他又做出天大的事业呢?正因他爱国的心热到极处,旁隘出来,借着女色发挥一个尽致,他这个爱情一定是无论什么不可动摇的,将来移爱国家,决不像那些朝秦暮楚的人。你想想一个美人在人群中自然是最可爱的东西,然而我四万万同胞的祖国自然更可爱些了。爱美人既经竭尽我的爱情,爱国家岂有不竭我的爱情么?这个正比例是确切不移的,所以我说惟有真爱国的方能好色,不好色的必不是真爱国。平君以为何如?」
  干君大笑道:「你所说的都是强词夺理,不过为你吃花酒做个护身符,今番且不与你辩,就照着你说的物色花丛,去阅历一番何如?」庆如道:「这又何难,不过近来新到一个雏儿,听说十分好,不但颜色倾城,并且思想出众,我正要访他哩。」平君道:「不是杭州来的武林林么?我也听得如此说,趁今日闲暇同走也好。」便两人出了城,寻到迎春坊,认定牌子,进了门,娘姨接入房间,笑道:「大少对勿住,尼先生勿拉屋里,堂唱去哉。」两人惘然,觉得扫兴,等于一回,不见玉人踪迹,那叫堂唱的却接二连三的来催,晓得难以见面,只得走了出来,心下却十分怅怅。庆如便分路回去了,公一独自往北走去,在三马路转角处,黑暗里被一人拉住,却一言不发,拖了就走,于隔不多路,有一四轮轿子马车,停在那里,那人把公一推入马车,自己也钻进来,关了车门。只听忽喇一鞭,那马便飞驰电掣的去了。一霎间已在旷野,公一不禁骇异起来。

第六回 秘密社运动新大陆 欢喜缘巧遇味莼园

  看看走到一座高大的洋房门首,马车却停了,那人便把公一拉下车来,只见门前挂一盏灯,昏暗不明,灯下恍惚站两个人,装束不很清楚,大约十分雄武,见了面不发一言,便往门里一闪,却看见门里是一条黑漆漆的路,微露灯光,那人便向公一换了一副和蔼的相貌道:「请到里面一谈。」公一也猜知八九,便跟他直进门来,经过几重门坎,方推开一个小门,看里面时,虽有许多人却都静悄悄的,内中一个少年站起身来,连声道:「平君受惊了。」公一向前执手为礼道:「足下不是沈君亦仙么?闻名久矣。」少年道:「严君真快人也。」便给各位引见道:「这位是黑浪君,这位是史坚如君,这位是陈千秋君。」公一一见了,那少年便道:「今晚奉邀平君到此,特为提议一椿大事,必须借重干君,不知平君肯允许否?」公一鞠躬道;「诸君侠肠热胆,钦佩实深,今日有所见教,倘不碍中国治安的事件,无不应命。」那少年四顾愕然道:「平君你道今日的中国能够不破坏就可以享治安么?」平君道:「破坏虽是有时可以做治安的基础,然而能够不破坏岂不更好。譬如一座房子样式太旧,就不免要改一个新样,假使那房子已经腐败,必须重新造起,但是要拆去旧屋,却是很不容易呢。那将断未断的梁,将坍未坍的壁,虽是没用,若惊动他,他就要倒下来,不知要压死多少人。那时就有几个激烈的木工要想用些炸药把旧屋概行轰去,免其倒塌,好虽好,只是药性猛烈,将地皮轰陷成了一个池,带累旁观的死了许多,那预备新建筑的木料也一齐坏了,木石飞到四面,连邻舍都受损害,赶来费气,把屋基都占去了,那个木工本是要好,岂知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倒不如听了那和平的计算,只消用大木撑住四围,使他不能倒塌,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拆起来,拆去一根旧的便换上一根新的,不多几天也就可以全新了。这是我一向抱持的主见,孙君以为何如?」那少年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平君志愿如此,真是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你们送他出去罢。」干君也就告辞道:「无知妄谈,尚乞孙君恕之。」便走了出来,仍由原引入的那人,引出大门,坐了马车,一霎时已到大马路停车。那人送公一下车,叫声「乎君保重,后会有期」。便忽喇一鞭去了。公一定一定神,踱回家中,心里十分纳闷,一夜没有睡着,翻来复去,直至天明,倒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已经正午,外面送进一张传单,却是保皇会的广告,正不晓得是何人发起,便又有人来约他,到张园听演说会。公一也答应了,吃过饭爽朗,正领略间,倏地后面赶上一辆镂金象皮轮的双马车,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年纪的绝世佳人,涡印双圆,黛痕一点,真是十分美丽,见公一看他,便把眼光溜了一溜,嫣然一笑。
  公一心想何处来此尤物,却见那马夫丝缰一领,便超出前面去了。随手跟上一辆钢丝的自由车,追风逐电一般,坐着一个美少年,带一顶麦边凉帽,压在眉梁,依稀是天仙戏园里的孙三儿,暗道:「原来是他,那前面马车上的,一定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了。他们倒这般快乐呢!不一时到了张园,停在安垲地门首,慢慢的进去,只见会场上已经开会,上面挂了一幅龙旗,一个人正在台上演说,认得是崔鹤卿,此次演说的主义为的是设立女学,原来上海的女学堂,从前都是教会中设立一二处,不好算做发达。此刻却有电报局的总办金君连三倡议创办,就在沪南桂墅里地方,金君住宅左近,赁了一座房屋,请了许多女教习,择期开办,赞成的都是上海一班阔人,今日一会是商量办事的方法。公一上前招呼了金君,因是父执,十分致敬,金君就请公一也上台演说一回,当下议定纷纷各散。公一却从东北草地上慢慢的看些水木,不防树背后嗤的一声,公一吓得一跳,定睛看时,却见两个人手牵着手,裙衫悉索的进一小亭去了。看那背后形,便是孙三儿、曹梦兰两人,因他踪迹诡秘,不觉失笑,便也出园,上车回去。走至半路,后面辚辚萧萧的仍是他们两人赶上前去,公一只吟了两句「七十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细细揣摹语意,却已到了自家门首,只见当差的回道:「项少爷在里头等侯呢。」公一进来见了,闲谈一回,便把今日所见的告诉庆如,庆如笑道:「听你这般言语,是很羡慕他们了。其实这种缘,只好叫做孽缘,不过是肉欲上的事情罢了。那真真爱情一点都说不上哩。」说罢又叹息道:「茫茫尘海,谁足为我想象中的美人,只好付诸虚愿的了。」两人慨叹一回,外面闯进一人,却是湖州孙求齐,年少英奇,才华卓越,因他亲戚徐念劬在湖北当差,写信来叫他去投考武备学堂,路过上海,特来看望,当下握手道故,欢若生平,寒喧了一会,公一慨然道:「求齐你听我说,中国最缺的是军人性质,自古迄今算当兵是个贱役,从军是个苦事,把室家看得重,自然把国家看得轻了。那唐宋人的诗集大半是描摩行军的苦处,劳人思妇怨谤重重,这般的人民如何能撑得起一个国呢?所以汉族与他族竞争,没有一回不败的。那皇祖逐鹿大胜的功勋久矣,不可寻了,现在湖北张制台创这武备学堂,却专收世家子弟,士林英俊,就是要把军人资格抬高,使天下不再贱视的意思。你此去倒要淬砺精神,做一个第一的完全军人,休负了自己的灵明呢。」求齐领诺了,庆如也嘱咐一番,当晚便同他祖饯,亲自送至小东门金利源码头招商局的江永轮船上,方叮咛郑重而别。求齐送他们上岸,也就胡乱回舱中睡下,一时上船的、送客的、挑行李的、卖食物的,出出进进,闹个不清头,听见说船上扒手极多,便不敢合眼,直到半夜已过,轮船开行,方才半醒半睡的打瞌睡。

第七回 武备学堂组织小团体 禁烟善会出现大滑头

  行了数日,已到汉口,便渡过江来,进了武昌城,去见徐念劬,谈些家乡的事,便在公馆住下,等到武备学堂招考日期,预备去考,居然取了,便入堂。那时总持湖北学务的就是辛即庵,他待学生的笼络本领,是极高的,求齐便也常去谈谈,好在学堂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少年英俊的人,颇还寂寞,时时结几个会,演说演说,十分兴头。一日有人介绍他去访一个湖南人陶笏臣,真是一见如故,便成了刎颈之交,不时来往,那天笏臣来辞行,说要到上海运动,要求齐介绍几个上海朋友,求齐便写了一封致项庆如信,托他招待一切,一面留他上午饭,邀了几个同志密切长谈。笏臣席间太息道:「方今政府……」说到此地也咽住道:「唉,现在腐败的情形不必说了,只可惜的那般平日口里只管说要牺牲身命,倘果然有牺牲的机会,他又说这等事没有什么大影响,我们要留着身命,干那大的有影响的,于是天天说运动却天天运动不成功,这时侯连说运动的都不说了,如今我们在座兄弟固然比那般新党不同,究意这等事非同儿戏,总要力戒我以上所说的毛病罢了。」大家一齐拍掌,举起杯子来道:「我等大众同心,誓听公的教训,赴汤蹈火,有所不避。今日我公赴沪谨祝速达目的,共享幸福,中国前途兴盛在此一举,并愿我公为国自重,满饮此杯。」笏臣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道:「谨竭驽钝,勉赴事机。」一面也还敬一杯,便告辞去了。当晚下船,一路上耽搁,招呼了许多会友,在安庆大通住了些时,方才到上海来布置一切,便来找寻庆如,谁知庆如已到日本游学去了。原来日本步学西法,事事在精神上讲究,不像中国专门的讲形式,所以那国势臻臻日上,自甲午战胜连英国这样强国都要与他结了同盟,订个互相帮助的约,他却毫不满意,只记念俄德法三国于预辽东的事,当做第一大耻辱,通国上下大家预备着要报此仇,就是小学生的课本上都有这些话头。因此越发打起精神,整理得十分美善,拿中国人鼾睡不醒的样子去比他,真有天渊之隔了。不想夜长梦多,也有几个翻身醒了的,便一纵身跳过东洋吸些新鲜空气,免得常打呵欠,那就要算一班留学生了。留学生中间第一个破天荒的说不出是那个,这庆如同他的好友何子谦、张颂和也是先前的班次了。
  庆如抱了一腔孤愤,无处可伸,听得有这般一个极众国,好像下界凡人得了上天的路径,又像黑暗地狱的鬼魂有了投生的望,岂有不欢欣鼓舞的么?便告知父母,别了朋友,收拾琴剑,剪去头发,换了服色,居然头带呢帽,身披大衣,足穿革履,胸间打了一个绝美的领结,等到礼拜六那一天,趁了三菱公司的邮船,乘风破浪的去了。恰恰是笏臣到的前一天,真是不凑巧。
  笏臣跑了一个空,只得回来,却也被他运动了许多人,东边演说西面立会,忙了几个月,声气也广了,名声也大了。什么正气会、国会,立了不晓得好多。朋友中间除了同乡的湖南人外,很结识几个。那天有人请他在一品香吃大菜,主人姓章,是一个郎中,是湖南人,本是很熟的,不过所请的客,却有一大半不认识,内中有一个大眼睛、白面孔的招呼得很亲热,便问他姓名,原来就是上海有名的大滑头,叫做褚世升的。笏臣向来晓得他的大名,因为他平日所做的事都是鬼鬼祟祟骗人的勾当,同自己宗旨相去万里,所以不大同他交谈,那世升却因他是个名士,要想求他做一篇序文,赞扬他戒烟丸的功效,就笏翁长笏翁短,不住的奉承。看官大凡上海的滑头有两种绝大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