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迷帚

  妓信,乃分啖焉。是夜甲与妓同宿,细语喁喁,乐而不倦,久亦了无他异。甲竟挈妓而行,买棹旋家。母与妻见之,懊恼殊甚。急饬人觅僧,则已杳如脱兔,不知去向。这僧借术骗财,你道可恨不可恨?”
  资生道:“僧固可恨。然甲母与妻信其妄言,亦属咎由自龋”时已锺鸣十一下。资生道:“我们何不向外边走走,得些空气。”乃相与携手出门。



第七回 鳏夫赚孀妇女巫弄权 弱质羡宜男卜人私语


  那三人且行且说,走有一二路远近,只见一座酒楼装饰精雅,妙在隔绝闹市,有半城半郭景象。资生道:“好个酒肆,我们何不小酌谈心,消此长日?”二人点首,遂相率蹑足登楼,唤酒保道:“你把那顶好京绍炖上几斤,有清洁的果菜只管搬来,却不要多问。”酒保答应道:“是。”他三人在当窗一张小桌子坐定,便浅斟细酌起来。饮未数巡,那学海先开言道:“二位长兄,弟有近事两则,颇觉新鲜,说给二位,为今日下酒之品可好不好?”资生道:“妙极。妙极。我与表弟先各浮一大白,洗耳恭听。”说罢,二人各举觞一饮而尽。
  学海道:“我邑邻县新阳人陆道基,年逾不惑,家道赤贫。
  数年前在县城某家训蒙,仅堪饣胡口,近因鳏居无偶,心绪不宁,日复一日,竟想出一个急计。一日商之素所稔熟之女巫,嘱为赚一佳妇,巫许诺。未几,有青年孀妇,风姿甚丽,家业亦饶,适往女巫处,占问终身休咎,女巫心中默忖道:『这鱼儿要上钩了。』屈指把八字一抡,佯作吃惊之状道:『娘子不出百日将有灾难。』妇惊曰:『如何?如何?不识可有禳解之方否?』巫假意沈吟一番道:『只有一法,别无妙术,但恐娘子未必允从?』妇固诘之,女巫道:『惟得陆姓者而醮之,庶保无恙。』妇曰:『世上不乏陆姓,但未识是何等人?倘貌美固我所愿。』女巫道:『痴娘子此为禳灾而求偶,尚何暇择妍媸老少?我早为你推算定了,某日清晨,独起开门,见一男子走过,即问其姓,果姓陆,则得其人矣。如或错过,则大灾莫解。』妇受教而归。至期如法等候,果得陆某。告以欲嫁,陆徉为不知,以齐大非偶,再以年貌悬殊,故意峻拒。妇强曳而入,结为夫妇。
  牀第之间,犹感激该巫不置,此人与弟素熟,几无言不告。以上情形皆被弟饣石出来的,却千真万确。这事奇也不奇?”
  资生道:“此真奇闻。可见巫卜之辈,惯弄玄虚,世人迷而不悟,趋之若惊,这真中国极大的怪事。敢问再有一则,却是何事?”学海道:“此系弟所目见者。今年三月,因本地将办学堂,到上海购买书籍仪器。购毕无事,闲游各处,偶至一庙门前,问本处人知名红庙。方徘徊门外,忽睹一靓妆少妇,后随小婢,自庙中出,颇似大家闺阁。在门口测字摊上,随手拈得一字,拆字者询其何用,少妇赧然答道:『求子』。测字者即正襟危坐,将字拆开,瞎说一番,旋谓少妇道:『照字拆看难得麟儿。然人定胜天,倘能不惜小费,当为想一厌禳之法,以求必得。』少妇默然片时,问道:『如何做法?未知要费钱几许?』拆字者附少妇之耳,喁喁数语,第见少妇颔首者再,悠然有会而去。以少妇求子公然形诸口,已属奇事既求之不得,该拆字者又可以为之代谋,而少妇竟鼓舞欢欣而去,斯诚奇之又奇,不可思议。”
  资生狂笑道:“其中隐情,不言而喻,这又闻所未闻了。
  此等现象,日触于吾辈脑筋,如何耐得?吾不怪女巫与拆字者,吾独怪我中国人人为所眩惑颠倒,竟没有一个能抱定识,具毅力把他覰破。向使我中国人民无一过问,那女巫、拆字辈也就要绝迹人间了。”说罢浩然长叹,连连拍案。
  学海知他已有醉意,故道着世态,分外感伤,便婉言道:“资生兄,吾等六尺之躯,百年之寿,也愁不得许多,酒已够了,可就此出外罢。”



第八回 官惑堪舆徒资嗢噱 神医疾病实骇听闻


  那资生酒量本不甚豪,今因知己欢聚,畅谈薄俗,不免多喝了几杯,因此脚高步低,竟有不能支持之势。心斋与学海看天色尚早,想着茶能解酒,便步入一茶肆中,博士凑趣,泡上三碗浓茶。三人喝了一回,津津有味,已清醒了许多。闻得那隔壁桌上两人对坐,正在龂龂争辩,各执一见。
  原来这两人一姓李名曰辉,号有光,一姓蔡名沅,号明辨,都是本城人。那有光专信风水。明辨专信神佛。主义不同,因此互逞词锋。有光道:“天下只有风水,没有神佛。”
  明辨道:“神佛是实有的,那风水却是作不得准的。”
  有光道:“你那晓得,风水一道,如今的官场中尚多信服,吾辈小民,岂可訾议。我闻金陵上元县署,据堪舆家言,为仙鹤之形,故照墙例用木壁,恐砖石压伤鹤顶也。握此篆者,控鹤凌云,骑鹤致富,风水所系,往往有征。前年某大令摄上元,不信风水,于头门外添建告示游廊,砌以砖壁,又设太平水缸数具,皆不利于鹤形。后闻本任某令回任,以其故违定章,擅兴土木,拟详禀大宪。嗣经某当道力劝,始不出详。又闻常州阳湖署,近筹款改造,落成而后,经地师勘验,言须坏七官,代理县事某,至不敢入衙。而在后署理之某令,本为风水专家,即豫至署内外,将罗盘针纵横察看,声言须改造若干处。由此可知风水之说,不独愚民深信。他们翎顶辉煌,身任百里侯的且看重此道,你何必轻加驳议呢!”
  明辨道:“你休再讲这话。我闻诸新党家言,中国因风水二字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以及争坟地则阖族械斗,觅葬地则棺木暴露,种种祸端,指不胜屈。可见风水有害无利,不若神鬼之实能福人。”
  有光道:“何以见得?”
  明辨道:“人于神祇,不可不尊。你不信,但想那施相公能为人治疮毒,那观音、灶君等更各有仙方仙丹,以疗人疾玻尤奇者,皖省安庆城内绝少良医,其土人亦不信医而信神,谓神能医病也。闻前年有某候补道,原籍江苏,分发安徽,因母病剧,所延诸医,皆甚庸劣,不能奏效。有人告以某乡某神最灵异,何不往求。某道因与那人及仆同往,后语同乡人谓求医之法,先具疏于神,言病状至明日,然后叩首求签,询神可治与否。签许可治,则写方,其法于几上敷以香灰,数人肩神轿,扶轿竿头于灰中,书字写方毕,复肩神轿,历各村一周,或过一家,神轿忽重,必神向其家索药也。然后其家将所有各物,一一相告,言至某物而神轿轻,则其家举某物相赠。闻服其药,多有验者。病者于夜间,亦辄有梦神来诊病者。故信神之心益坚,而医亦由是愈加庸劣。”
  那有光不待说完,即冷笑道:“都是胡言,我兄偏信,真可谓愚极了。某闻西国十五世纪以前,医学未兴,有病者诿诸神权,托诸星士,此实野蛮时代的举动。中国至今日而尚有此习,可愧之至。此事害人不浅,所谓仙丹者,燥烈之香灰而已。
  所谓仙方者,不对症之药味而已。治病不足,增病有余,怎反说有功效呢?”有光讲到此处,又连声大笑不止。
  此时满室之人,皆侧耳听他两个辩议,却静悄悄无一人言语,好似在说书场一般。时资生醉意全解,听他二人所说,到也均有见解,惟未免各有偏弊,因隔桌插嘴道:“二位息争,自吾观之,那风水神佛二说,均不可信。无形无迹之神佛,果能为人治疾病,则天下可以无医生,其荒唐概可想见。至风水二字,大率起于古之葬者,盖谓墓地不为风所侵,水所入耳,后人缘饰附会,致有种种不经之说。使其说而然,何以郭璞为千古葬师之祖,而不能保其身?后世擅青鸟术者,其子孙亦不闻致身富贵。虚诞伪妄,不辨自明。即如日本不讲风水,而国盛民安。欧洲不讲风水,而富强甲五洲。然则风水断断不足凭信。你们因官长尚且信从,便尊而重之,其实那官长也是平民做的,他的见识或反不及平民,岂不闻《左传》云:『肉食者鄙□么?二位不信,听我也述一二事与二位解围何如?”



第九回 学使媚神侈陈仪仗 邑令修塔浪掷金钱


  资生接说道:“二位,试想我中国官场,名贵的莫如翰林,望重的莫如督学。士为四民之首,学政又为全省士人的表率。
  比那抛一、二万两银子,捐得来的候补道,这岂可同日而语?
  然平心思之,他们也都从八股帖括进身,并没有别的擅长,所以大半腐气熏蒸,心地庸陋,求知识略略开通的,十人中竟无一二。近闻友人传说,有某省学政酷信鬼神,相传其视学某省时,署中偶有一青蛙,跃至案下,伏着不动,此本不足为奇,岂知那学政甚为昏愦,毫无定识,平日习闻仆从谰言,谓本城某庙之神,时化身作青蛙,所至之处,皆有喜庆随之。今一旦惠临署中,真是求之不可得的。便狂喜不置,疑为神降,竟率眷属多人,衣冠叩拜,并备牲酒祭献。纳入盘中,用玻璃罩盖之,舁蛙于彩舆中。传集鼓吹,以己之衔牌执事前导,派一差官蟒服执香,拥护青蛙,送至庙中。道旁观者咄咄称怪,以为今日学政署中,岂忽有婚娶之事,不然何如是之排场阔绰?及闻送青蛙事,则又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沸沸扬扬的说道:『这个学政,必指日高升,他的后福,不可胜言,故青蛙降临。』又有一种人说道:『青蛙神十分灵异,闻有三头六臂神通,巍巍学政,尚如此敬重,我们芥子般的小百姓,岂可反轻视他呢?』二位他身为学政,竟荒谬至是。昔人云:『道高一丈,魔高十丈。』吾请易之曰:『官高一级,愚高十级。
  』二位以为是不是?至相信风水,惑于望气、验脉、认龙、点穴、择土、泼沙诸说,尊视青囊、赤雹家者,岂仅上元阳湖两县令为然。吾恐普天下学士大夫,殆无一不信此道,你们又少所见多所怪了。即如前岁某日报,载有湖南桃源县建塔一事,略谓隶该县治七八,有溪流一道,为陵乡各溪汇流之区,出口入河之地,曰延溪口。是地两岸平芜,土人以种植豆棉为事。
  某令勒捐苛罚,无可报销。除修治衙署及北街房屋各庙宇外,借此培植文风。因于是地建修浮屠九级,以为文峰,谓可豫兆科名之显达。落成之日,加顶于上,雇有菊部一班,金鼓喧天,以避土木之煞。城乡内外,红男绿女,白叟黄童联袂往观者,何止千万人,众口哓哓,各具一见。有谓『某令建此浮图,实与地方大有裨益,将来振起文风,实此塔的功效』。有谓『某令剥削民财,妄兴工作,况县境有塔二座,一居对河,一在廉泉山顶。他如文昌阁、奎星楼,均为培植文风起见。今科名中只有一孝廉,系刀笔名手,某令亦几弄巧成拙了』。由前之说,使愚夫愚妇。因此迷信益深,谬说益滋。由后之说,以有用之钱作无益之举,这岂不又是一怪现象么?吾劝二位。从此不必再争,但各将向来所不信的愈坚其志,将从前所误信的,一概扫除。辟辟实实,由光明正大一路行去,把一切诞罔不经之事,付诸一笑,那就不负我今日一番饶舌了。如今话已说完,你等聪明人,谅必豁然贯通。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告辞。”
  说毕,便扬长的出来,那两人连忙立起,拱拱手道:“承教,承教,容俟后会。”



第十回 青阳遇祟一派胡言 黑夜偷油霎时露迹


  苏城盘门外青阳地,前年许日本开作租界,顿成闹市,毂击肩摩,游人如织。然往往有因游玩回家,得病不起者,吴侬好事,诧为奇怪。于是谣言四起,物议沸腾,佥谓遇祟所致,视作畏途,相戒裹足不前。那资生与心斋自到苏垣以来,习闻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传说纷纭,早已略有所闻,不过一笑置之。
  那日三人从茶肆连袂而出,早已是五点锺的光景,一路行行且止,踱将转来,离寓门约有五丈路远近,猝见一丛人攒聚街心,纷纷攘攘,围着一人闲话,正不知说些甚么。三人不觉立住了脚,惟闻七嘴八舌都称怪事。中间那人声嘶气急,指手画脚的说道:“我的连襟某人,昨日朝饭后出城游览,身体本甚强健,并无病症。岂知晚间由青阳地回来,陡发寒热,旋即人事不醒,呓语大作。家人知其遇祟,急于外修,不暇补。
  然冤业不解,已来不及,天尚未明,竟一命归天了。奉劝列位,青阳地鬼怪极多,是断断不可往来的。”众人连声称是。
  内有一个意不能平。答道:“老兄此话太不中听。那鬼魅是何形象?曾否见过?与令亲究有何深冤?定要索命。据小弟看来,那令亲之死,正因家人瞎做,不早请医服药,竟是被先外修后补之邪说所误,清天白日有甚么鬼?有甚么怪?老兄六尺须眉,何苦同妇人女子一般识见,造言惑众,说得天花乱坠,凿凿有据呢?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那疾病不疾病,是保不来的。如兄所说,凡自青阳地归者,必无一人患病,无一人病死,而后可免物议,是青阳地将成洞天福地。且彼终岁杜门不出,闭户独居,亦不免有疾病死伤者,又当何说?况赴青阳地闲逛者,每日何止数千百人,何尝人人得玻吾闻西国歧黄家言,凡地气久闷郁之处,一旦发掘炭气外泄,或身素怯弱,或脏腑已感外邪,偶然触此郁勃之气,遂致伤及脑筋,无端发病,这是理之所或有。若云鬼魅为祟,你只好骗三岁小儿,不能惑吾辈也。”
  那人听了,早已无言可答,却犹勉强蛮辩道:“你这人好没来由,我说我的话,干你屁事。你不见棺木不哭爷,有一日你的眷属或到青阳地遇了祟,丧了命,那时方晓得老子说话是不错的,恐懊悔也无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