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二集

快心编传奇二集
  卷之一
  第一回 李按察升官当重任 柳中军杀贼显英名
  词曰:
  英雄无运便埋藏,神剑掩光芒。有人提挈,方能振拔,缘福要相当。试思鸾凤栖岩壑,垂翅又何妨?一旦飞腾,羽仪王国,方信是嘉祥。———右调《满园春》
  前集说那凌驾山在褚愚家与魏义相遇,便欲进京,却忆念着楼头女子及石、柳二人,一时不能割舍,又因褚愚苦苦攀留,只得住下。褚愚不时差人往外打探贼兵消息不题。
  且说兖州城中许参将见贼兵攻城虽急,只是按兵不动,知府各官来催了两次。一日,乃聚集牙将,点齐兵马,下令出西门厮杀。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许参将统领军将,杀奔前来,正遇苟黑汉大队。两阵对圆,射住阵脚。许参将横刀立马于旗门之下,唤贼人打话。苟黑汉扬鞭出马,左右列下三四员贼将,鞭梢指着许参将说道:“某家因山寨缺少粮草,欲于兖州府库中借些钱粮。大兵已到多日,不见输纳,今反出兵抗拒,是何道理?”回顾左右道:“谁去先见一阵?”言未毕,左腋下一骑飞出,众视之,乃李通是也。许参将大怒,正欲出马,只见牙将薛千总舞刀拍马,大叫:“吾来也,贼将看刀!”两人一往一来,未经十合,李通舞动画戟,使一个青龙入洞势子,望薛千总心窝里直刺入来,薛千总回避不及,叫声“不好了”,正中个着,戳透胸膛,死于非命。贼兵剿去首级,贼众大声喝采。
  许参将不胜忿怒,舞刀向前。李通横戟敌住,左迎右挡,若不经意。许参将自忖:“此贼戟法颇精,当以小计破之。”便掩一刀,拨马刺斜便走。李通因刺死薛千总,心骄气傲,认做许参将真来,大叫:“不要走!”飞马赶来,一枝戟正在许参将后心搦战。官阵中个个吓呆了,乱叫:“老爷快些转马!”说时迟,那时快,许参将拿定筋节,按定胆的,料贼将追个较近,回身大喊一声,手起刀落,李通早已挥为两段!乃催动官军,两边混战。自午至申,各自收兵。
  许参将入城,计点军士,杀伤一百余人,心下好生纳闷;打发各牙将去讫,传下令箭,四下紧守,自己独坐中堂,默默不语。〔逼真景况。〕心里踌躇道:“前日知府等官来催我两次,我却满口道是不难,我心上也料定这些土贼,满指望一阵成功;不料今日反折了一员官将,又杀伤了百余军卒,却叫众官笑我。若明日相会各官时,如何是好?”心下只管气闷,愈不自在。
  时已一鼓有余,辗转无聊,走下堂,来到檐前泊水下,只见黑影里有一人切切私语,许参将喝道:“谁在这里讲话?”只见有人在黑地里走开,〔景状绝妙。〕许参将大怒,再喝一声,〔写得许参将一肚气闷,直现纸上,却又笔笔为李绩生姿。〕方有一个兵厮,走上月台跪下。许参将叫到案桌边,自己坐下,正要喝问情由,只见那兵厮战抖抖的伏在地上,手里擎着一个护封,禀道:“早间,正老爷出兵的时候,有寓在报恩寺的按察李老爷,差管家赍书一封在此。小的因老爷出兵,不敢投递;方才又见老爷天威震怒,与同伴商议,欲上堂禀投,不意触犯老爷,只求饶恕。”许参将接了书,叱退小兵,心上猛然会意,想起一个机会,暗喜道:“有了,有了。这李绩在福建时,流贼作乱,他能调拨将士,剿抚各得其宜;后来单身入贼营,谕以大义,贼皆平服,因此上名著一时。今虽告老归家,朝廷曾有旨意,有用处不时起复。他今现在报恩寺中,我正忧土贼强悍,何不出一角文书,到省中王按台处,备说李绩才能,等王按台出一荐用本章,令他剿贼,调兵救援,有何不可!”就在灯下拆开书来,从头一看,不过是候问的话,及问土贼的消息,没有恁么干系。许参将随即退入书房,令书记写了文书。
  到次日五更,出堂升座,众将上堂参见。许参将道:“我有一角紧急公文,要差一能干的将官,前往省中按院王老爷衙门投递。本参府看来,还是中军官曹虎山可以前往;即速披挂,本参府护送出城,你须单身前去。”曹虎山不敢推辞,答应了,领了公文,贴身藏下。许参将统兵杀出贼营,仍回城中。
  且说曹虎山飞马前行,不则一日,到了省中,将公文往巡按衙门投递。是时王巡按连日接得四路告急文书,正在忧疑无主,一见许参将文书,不胜大喜。这时山东正缺巡抚,随即写下荐举本章,差员星飞赍奏;一面拨军三百,令游击周泰同曹虎山先回。
  不则一日,到了兖州府城下,早有贼兵阻住,两下混战。许参将在城上,望见正北上烟尘抖乱,料有救兵前来,忙整军出城接应。贼兵见官军里应外合,不敢悬战,让开一条大路。许参将接着官军,早有曹虎山先来说知,一同周泰入城。周泰道:“王老爷令下官先来,同将军只宜紧守,以待旨下,再行商议。若有俞允圣旨,王老爷说,自差官将护送前来,将军不宜妄动。”许参将依允。当下设席款待,借民房暂作公署,与周泰存扎。
  歇过数日,王巡按果拨官兵,护送赍诏天师到来。贼兵四散打粮,兵微将少,不敢交战。官军到北门外叫门,许参将知是天使,慌忙开门接入,到府堂歇下。巡按差官先将公文递与知府,拆开看时,知是朝廷已准了王巡按本章,升授李绩做山东巡抚,调兵剿贼。知府忙令巡捕官飞马往报恩寺请李绩接诏。
  李绩正在楼上与丽娟闲话,只见家人等慌忙到楼上传话:“有官到来,请老爷到府堂接诏。”李绩吃了一惊,不知如何诏旨?然见有官员来请,料非凶兆。不敢怠慢,疾忙整衣上马,跑到府前。早见各官前来迎接,打恭贺喜。李绩愕然道:“老夫有何喜可贺?”许参将道:“朝廷有旨,超迁老大人荣爵,岂非大喜?”李绩听了,方才放心,下马走上堂来。香案已是排下,趋前俯伏,各官亦依次跪下,赍诏官开诏宣读,略云:
  “陈臬宣献,虽素著外台之望;除凶剿寇,宜暂膺长子之师。兹尔原任福建按察司按察司使李绩,泽流闽越,智殄妖邪。朕久注名中省,俟用迁擢。不意山东州窃,弄兵潢池。今特拜尔巡抚山东、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唯赖贤卿大展神谋,灭此朝食。朕当侧席省膳,以候好音。呜呼!群魔乌合,固无烦于六师;阃外专征,自郑重于一将。”
  宣诏毕,望阙谢恩,然后与赍诏官相见。李绩乃谓各文武官员道:“老朽无才,谬叨此任,全赖诸君协力,庶使老朽无负朝廷。”各官俱打恭称谢。知府随即设宴款待天师,兼贺巡抚。歇过一夜,李绩即写了谢表,差员同天使一齐进京,许参将整点人马,护出城去讫。
  李绩便择后日公座,一时没有衙门,就在参将衙门权听为公署,许参将立刻移出,另居房。各官便送进衙役,权听差使。李绩便一面在报恩寺,移取家财。是时觉性的趋迎,自不消细说。
  李绩在寓内打点,偶然走到花听里,只见柳俊在彼,同王忠说话。柳俊一见,便走过来磕头道:“李老爷高升,小人特来磕头贺喜。”李绩扯起道:“我今移居去了,你却独居在此,我衙署内颇多余屋,你何不也随我移去,暂住何如?”柳俊道:“老爷部院衙门,是关防紧密之地,小人一时不知,反教我家相公焦躁,那就不便了。”李绩笑道:“这一些不难。我叫你去,却有个原故:我衙署内房屋宽敞,没有多人在内存扎,诚恐易生他变,这是一也。我家人在此无多,若在部院衙门,便有许多事件,不能料理周备;就是各官送来衙役,不过权听差遣,总不是抚院本衙门的吏书承舍,只好在外打点,直待贼兵退了,然后这班人自从省下前来,方得入城跟随办事。你前日曾说弓马颇精,后又见你知书识字,我心下好生欢喜,故此叫你去住,也好替我料理。若说部院衙门,恐有关防,不便出入,不知目下当此兵务倥偬,军机不能刻缓,早晚事情不时欲发,有甚不便?若说你相公归寓,一时你不知道,正不知贼人消息衙门内时刻晓得,一等贼退,我便差人到瑞光寺探问;那时你相公进京,原等你随着去,难道我羁留你在此么?”柳俊心下一想,果是有理,乃道:“蒙老爷提唤,敢不从命。”李绩好生欢喜。
  当下柳俊把主人行李原放寓内,—一与觉性眼同了,将角门锁好,就将部院封条粘着;自己的行李马匹及衣囊盘费,一总打点停当,就同着家人们的行李,一齐发杠,送进衙门。
  发杠既毕,然后大轿小轿接取家眷。丽娟与兰英等一齐上轿去讫。然后执事人员抬着八轿,迎接公座。李绩就在大殿上上轿。前面一对对旗帜鲜明,香花鼓乐,绚赫非常。觉性率领合寺和尚跪送,自大殿旁跪起,直到山门下,排得整整齐齐,一个个光着脑袋顶一炉好香。〔自大殿旁起,直至山门下,见得寺僧之多。〕李绩也看得觉性是这等势利的人,由他做作。到山门外,各文武官弁一总穿着吉服,齐齐打恭迎接。不一刻,到了公署,公座毕,各官参谒过,退入私衙,县官送进供应。
  李绩此时有军务在身,没心肠说及闲话,这收留柳俊之事,也总不曾在丽娟面前说知。到是丽娟曾听得家中仆妇们偶提起,说老爷收一个小厮,暂在衙内料理,不知是姓刘,原是有家主的;有个说,就是同寓山家的小厮;有个又说不是。丽娟是小姐家,不便细问这些闲话,即兰英有些晓得,进来传说,也不过是这等的意思。丽娟又为山鳌酬和之事,说到山家小厮,反不便提及了,便于兰英面前亦不推求。这正是:
  女子娇羞分所宜,外边情事不须知。
  本来闺阁千金体,也为心虚怕起疑。
  且说李绩明日分付王忠看守宅门,袁应在耳房检点文书,其余家人各有执事,就留柳俊与袁应一同料理。少顷开门,各官进见。李绩道:“今土寇如此猖獗,久围不退。前日王老爷处文书到来,说邹县与邳州俱破,济宁、宿迁势俱难保,东平一枝人马又在凤山剿灭余党,不得前来援助,如此四路告急,各处俱闻风自守,并不发兵。汝等有何高见,杀退此处贼兵,然后移剿诸路?”众官默然不语。许参将出外答应道:“今贼围本城,将有一月,想他粮草将无;不如再待数天,等他粮尽,乌合之众,粮一尽则计必穷,然后出兵,一击必破;乃以此得胜之兵,移剿各路。愚见如此,不识老大人尊意若何?”李绩大笑道:“原来只是如此高见。目今各路告急,若依你只发兵出战,倘再失去了地方,贼势愈炽,那时只怕兖州城也守不牢了。且依你说等他粮尽,不知再等他几天才可?”许参将低头不语,各官俱面面相觑。李绩拂衣而起,退入后堂。
  坐了许久,走入私衙,已是黄昏左侧。丫鬟摆上酒来。口虽吃酒,心下好生不快。丽娟道:“爹爹为何不乐,这般忧形于面?”李绩沉吟不语。丽娟道:“爹爹有事,可好与孩儿说知一二,莫不为着贼寇事情么?”李绩道:“此事非儿女子所知。”丽娟也便不再问。〔见得收留柳俊一事亦不与丽娟说知。〕李绩吃完酒,用过晚饭,步出后堂。小厮取灯来照着,李绩喝退,独自一个,扶着万寿藤拄杖,到庭心里闲步。〔情景可慨。〕
  只见一人从回廊下走来道:“老爷此时为何独自在此?”李绩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俊。因问道:“你为何不睡?”柳俊道:“听得老爷在此,故来伺候。”李绩寻思:“这小子颇亦晓事,他与袁应在一处,袁应不见面,他却走来伺候。”乃道:“当此月明,不忍早睡,故此闲步片时。”〔瞒得趣。〕柳俊道:“老爷当此重任,意中必有所属;岂比寻常闲暇时,可以吟风弄月?”〔料得确。〕李绩乃叹口气道:“汝言虽不差,但我心中之事,汝要问他则恁!”柳俊道:“某诚贱品,然亦或能解纷一二,老爷试说何如?”李绩见他语言有异,矍然道:“前日我一见你,固知你是一个不遇时的豪杰,今观汝意,果不寻常。但今日我意中所属者,即此土贼之事。目下盗贼四起,百姓流离,朝廷使我征剿,却少几员良将,不能立功;倘如贼势猖狂,我反束手待毙,岂不误国误民,贻羞天下!今日召集众议,别无良策,止有许参将略说几句,却都是畏刀避箭之言。因此上我心中不乐。”柳俊道:“这主见差了!这般算计,在许参将身上,不过一方干系,婴城自守,也还是个下策;老爷却是奉命督师,封疆重任,调度一省机宜,怎么出此拙算?〔好柳俊。〕为今之计,莫若挑选轻兵,更番出战,以疲贼众;夜则多置火器,出劫贼营,轻进速退,左出右入,使贼昼夜不得安息,疲于奔命;再命一将,分兵在外,扼要据险,声言夺其巢穴,既可扰其内顾之心,且成内外犄角之势;再令一人檄四方,征兵会剿。如此则群贼授首,可立而待矣。”
  李绩大喜道:“原来你有如此经济作用,可惜沉埋仆隶。但是一件:许参将曾出交锋,官军不利,心中自怀惧怯;若再着他出战,必有挫衄,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前曾说过,弓马亦曾娴习,若有用处,愿助一臂。”李绩道:“贼人经过战阵,因是惯家;你虽善弓马,却未经与人拒敌,终是生手;况且你尚有主人,怎可作此勾当?”柳俊道:“贼人虽是惯家,但我看来,料非九头八臂。古来豪杰,也都是崛起蓬茅,且等我去杀他一阵,若得靠老爷的洪福,杀退贼兵,我自随主人北去,有何不可?”〔说得平淡。〕李绩大喜道:“若得如此,便是你发迹之日了。署后有一射圃,尽是宽大,我于明日传齐众将,与你比试一番;若果有可观,便令你出去厮杀。倘能斩将搴旗,凯旋之日,即行题请,补授得一官半职,也不虚了你的抱负。”当下二人讲得投机,甚是得意。时已漏下三更,便各自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