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祥刺马案

  来人先开口道:"我姓罗,名春霖,住在长沙。从来并不懂得医道,不能替人治病。"陆凤阳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笑,说道:"老哥既不懂医道,不能替人治病,又何必劳步,远道赐临呢?"罗春霖点头道:"是,我本不能来应招的。不过我细看那招帖上写出来的得病原因,疑惑老先生的少爷不是害病。若不是害病,是因年轻用功过度,妨碍身体的发育,以致虚弱得奄奄一息,和害了重病的一样,我倒有方法能使他强壮。"陆凤阳听了,又不由得欢喜起来,忙立起身作揖道:"小儿正是因用功过度,将身体累的虚弱了,一般医生都说是甚么童子痨,用药却又毫不见效,老哥说不是害病,只怕果然不是害病,我就教小儿出来,请老哥瞧瞧。"罗春霖应是。陆凤阳随即起身将陆小青带了出来。
  此时的陆小青,年纪虽只十三岁,颓唐萎弱的样子,比六七十岁的老翁还厉害。浑身上下,瘦刮不到四两肉。脸上如白纸一般,不但没有血色,并带些青黑之气。两眼陷落下去,望去就和土里挖出来的骷髅一般。嘴唇枯燥,和面庞同色。罗春霖起身握住陆小青的手,周身看了几眼,笑道:"我猜度不是害病,真个不出我所料。"陆凤阳问道:"老哥何以看得不是害病呢?不是已显出许多病症出来了吗!"罗春霖摇头道:"身体有强有弱,身体弱的不见得都有病。他这显出来的症候,是身体虚弱的人应该有的,不是病症,可以从他身上三处地方看出来。第一,他的两眼虽然陷落,眼光的神并没有散,这种昏花,与老年人的两眼昏花不同。老年人是由内亏损,他这是由外蒙蔽,容易治得好的。第二,他的嘴唇虽桔燥没有血色,然人中不吊不欠,平时口不张开。若是童子痨,便免不了有那些败像。第三,他的两只耳根丰润。像他们瘦弱的人,若是真病到了这一步,两耳根早应干得不成个样子了,哪有这们丰涧的。"
  陆凤阳听了,仔细看所指出来的三处,只喜得开口笑的合不拢来,也不说甚么,掉转身向着里面就跑,同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出来,向罗春霖介绍道:"这是敝内,可怜他望儿子病好的心,比我还急切,难得今日遇见老哥,确是我夫妇的救星。老哥这般高论,我夫妇从来没听过,我听了欢喜得甚么似的,也使我内人欢喜欢喜,他也实在着急的够了。"罗春霖对陈凤阳的妇人说道:"令郎的身体,已虚弱到极处了,若从此永不服药,安分随缘的过下去,倒不要紧,不过不能望他强壮罢了。如群医杂进,百药纷投,无论所服的怎样,尽管都是极王道的药,至多也不能再延三年的寿命。"陆凤阳问道:"不服药将怎生治法呢?"罗春霖道:"我的治法很平常,也不是十天,半月可望有效。好在不服药,就收效梢迟,也毋庸疑虑。于今要说我的治法,须先把我的家世说出来。"
  "我先父在日,在长沙也颇有点声名。先父的名字,是有字底下一个才字。"陆凤阳不待罗春霖说下去,即截住问道:"是不是往年押解饷银的罗老英雄呢?"罗春霖起身应"是。"陆凤阳大笑道:"他老人家真是威名远震的老英雄,我虽无缘会见他老人家。然我有一家亲戚,住在长沙凤凰台,我每年到长沙,必到舍亲家居住。那罗老英雄也住在离凤凰台不远,我所以时常听得舍亲说起他老人家的事,可惜他老人家已去世有好多年了。我记得他老人家告老的那年,饷银才到罗山,就闹出了乱子,押饷的兵士,还有些被强盗捉去了。可见得他老人家的本领,实在了得。"罗春霖道:"先父的武艺,固是少有人赶得上。然他老人家按摩推拿的手段,更是绝技,独得异人的传授。于今除传了我而外,可断言全国没有第二个知道的人。这种按摩推拿的法子,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令郎的身体就用我这独得的方法,包管一年之内,使他强壮。不过,令郎须得拜我门下做徒弟,不是我好为人师,只因令郎的天分太高,非拜在我门下,我犯不着容易给他知道了我秘传的手法。"不知陆凤阳夫妇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回 访名师叹此身孤独 思往事慰长途寂寞
  话说陆凤阳见罗春霖要收陆小青做弟,才肯替陆小青治病。心想:我儿子经过多少名医诊治,都没有效验,并且都说己成了不治之症。眼见得是离天上远,离地下近了,只要可以延长儿子的寿命,莫说要拜他为师,便是要给他做义子都可以。陆凤阳心里正这们打算,他妻子己开口向他说道:"拜师是好事,也是很容易的事。不过我曾听说有徒弟要伺候师傅,无论师傅到甚么地方去,徒弟都得跟着同走。不知道这位罗师傅收徒弟,是不是这般规矩?"陆凤阳还没回答,罗春霖已笑着摇头道:"我收徒弟没有这种规矩。我父亲一生没有第二个徒弟,所有艺业仅传我一人。我今年五十岁,也还不曾收得一个徒弟。大凡一种绝艺传人,非得有缘的不可。每有从中年就到处物色有缘的徒弟,一直到八九十岁临终才得着的。也有至死不遇有缘人的。令郎能传我的艺业,是令郎的缘分,于我并无好处。我在长沙若肯胡乱收徒弟,到此刻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了。我于今替令郎按摩推拿,一年半载之后,使他的身体与寻常年龄相等的人差不多了,才可渐渐传他的艺业。"陆小青听了罗春霖的话,不待陆凤阳夫妇开口,就双膝向罗春霖跪下叩头,口称师傅,说道:"既蒙师傅救我的命,又传我的艺业,真是恩同再造。就教我伺候一生,也是应该的,无不情愿。"罗春霖欣然扶起陆小青来。
  从此,罗春霖就在陆家住着。陆小青无论吃喝什么东西,都得由罗春霖察看仔细,限定分量,一些儿不许过多,也一些儿不许过少。初时,每日早晚替陆小青按摩两次。平日陆小青夜间苦睡不着,现在经罗春霖一按摩,每次不待摩遍全身,就呼呼的发出鼾声,极酣美的睡着了。每夜必俟陆小青按摩得睡着了,罗春霖才睡。恰好睡到天光一亮,罗春霖就起来替陆小青按摩。按摩的手段,仿佛魔术。分明精神抖擞眼睁睁睡不着的人,经他一按摩,就自然睡着了。疲倦到了极点昏昏欲睡的人,经他一按摩,顷刻之间,便见精神焕发,无纤微睡意。陆小青夜间被他按摩得睡着了,天明非待他按摩不醒来。是这般调治了一个月,陆小青的食量也增加了。遇着有趣味的事,或听了有趣味的话,也觉着高兴了。罗春霖才传他几下拳脚工夫。这种治疗虑弱的方法真妙,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陆小青已变成一个极精干极活泼的青年了。陆凤阳夫妇感激罗春霖自不待说,只是陆小青坚弱的身体,经罗春霖一年工夫就调治的壮健了,而陆凤阳夫妇本来康健的身体,这一年来倒日甚一日的衰弱了。少年人的虚弱有治法,老年人的衰弱无法治,从得病不到半年,夫妇都相继去世了。
  陆家世代务农,陆凤阳到中年以后,自己才不打赤脚下田做工夫了,请了十多个长工,由陆凤阳指挥耕种。若是陆小青不改业读书,陆凤阳夫妇虽死,农事也还能继续下去。既是从小就寝馈在读书里面,对于农事一点儿不知道。年纪又轻,又没有叔伯,这们大农家的门面,当然不是他所能撑持得住的。陆凤阳夫妇的丧葬一了,陆小青便将田土招佃户耕种,辞退了十多个长工,迎接罗春霖来家,专心一志的练武。这也是合该罗有才的本领应得传人,陆小青刚得了罗春霖的真传,罗春霖就一病死了。陆小青家中虽有些遗产,然因没有妻室,又没有其他骨肉亲人。便懒得在家撑持门面。他从小原是读书望科名发达的,只因身体虚弱之后,与他相关切的人,都力戒他不可再近诗书,罗春霖也不许他再用心思脑力。在书里面受了痛苦的人,又已改变了途径练武,对于诗书文字,自然不愿意再亲近了。科名发达的心思,因此也就没有了。他自有生迄今,终年困守在家,不曾到外面游览过。于今一户热烘烘的人家,转眼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孤单的人,在家也太觉得寂寞寡欢。他心想:我从恩师练了这一身武艺,若仍和往日一样,终年拘守家园,不但单身寂寞,生趣全无,并且也太没有出息。曾听恩师说过,欲求艺业精进,必须多与名人逸士交游。所以古时有本领的人,无有不出外求师访友的,我现在娘死父不在,一身无挂碍。一无叔伯兄弟,二无妻室儿女,再不于此时出外求师访友,更待何时?主意既定,便将陆凤阳遗传的产业托付一个公正族人经管,独自带了些盘缠,出门游览。
  长沙省城他虽跟着陆凤阳到过几次,不过那时还是在小孩子时代,糊里糊涂的,只知道比浏阳乡下人多,热闹而已。至于常会五方杂处,交通便利的地方,实为奇才异能之土荟萃的场所的道理,是不懂得的。并且那时正是沉迷于书,便懂得这道,也不知道去访求请益。这番特地为求师访友出来,所以从家里出门,就直向长沙进发。自他家到长沙省城,只有二百多里路。若是平坦大道,至多不过三日的程途,只因那一带地方,曲折多山,山路极不易走。寻常人行走起来,总得走四五日。陆小青没有急切到省的心思,只缓缓的随着脚步走去,正是八月间天气,白天还很热燥,行行歇歇,一日只走三四十里山路。遇着清爽些儿的饭店,就停歇不走了。是这般一连走了四日,这日是中秋节了。一面走着,一面心想:今夜是中秋佳节,须捡一家四周风景好的饭店歇下,夜间弄些酒菜赏月。虽在客中,也不可太辜负了良宵。
  陆个青虽有这般雅致,不过一路走来没有一家风景稍好的饭店,乡下的饭店,必相隔十乡里,才有三五家连在一处,有饭店的地方,便是一个小市镇,一错过了这市镇,又得多行十多里。陆小青在将近黄昏时候不曾落店,再走不到十里,天色便己快要黑了,打算加紧些脚步,赶到前面市镇上,不问四周风景如何,只得歇宿了。正急急的走过一座山岭,忽见山底下有一所很高大的庙宇,虽天色已经向晚,看不出房屋的新旧,然那雄壮的形势,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庙里钟声梵乐,热闹非常,使人一听就知道庙里正做功德。陆小肯闻到这种声音,不知不觉的触动了他一桩心事。
  是一种甚么心事?他想起他父母去世的时候,请了红莲寺十几个和尚做道场。那夜用许多张桌子,搭起一座高台,方丈和尚上台放焰口,不知怎的那台搭的不牢实,方丈和尚止抓着馒头往台下扔的时候,突然"哗喳喳"一声响,高台倾倒下来,方丈和尚已有五六十岁了,那台一倒,大家都吓的大叫起来。以为老和尚倒栽葱跌下,必跌得头破血流,不死必得重伤。谁知在台下年轻的人倒有好几个被台压伤了,老和尚却安然立在地下,连惊慌的神色都没有。
  于是一般人都说,这是陆家的福气好。若把老和尚跌死了,红莲寺的和尚是断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因为红莲寺是一个很大的从林,寺产极丰富,寺里常住有百多个和尚。那方丈和尚法讳知圆,知识高妙,品行端方,在红莲寺住寺了二十年,寺里的清规是再严没有的了。知圆和尚是喜与人方便,寺里每年有三四千租谷的出息,谷价比一般富户便宜十之三四,只是不许买了他的谷,搬运到几百里之外去,也不许数十石数百石的整买。知圆和尚说:"这人能一次买数十石谷,不待说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不应该争买穷人喜买的便宜谷。至一次能买数百石的。自然是谷贩。我与其卖贱价给谷贩赚钱,穷人一般的得不着好处,这钱我何不留给自己赚呢!"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附近数十里小农家,都可以到红莲寺借谷。秋收后一石还一石,并不取息。要借钱做种田资本的,也是一文息钱不要。乡绅官府都因知圆和尚这般慈善,又有才学,无不欢喜与他往来,他倒轻易不到乡绅家去。至于县衙府衙,更是殷勤迎接,他也不肯走动的。他时常向人说:"我们出家人,只一走动衙门,结交官府,便不愁不造出种种的罪孽来。既是名心不死,何必出家做甚么呢?"红莲寺的和尚,不问年龄老少,在寺里的名位大小,没有一个不循规蹈矩的。有时在路上行走,遇着妇女,和尚总是远远的就低下头来,拣宽阔的所在立住等候,必让妇女走过了才走,从来没有敢多望一眼的。有妇女到寺里烧香,知圆派定寺里招待的和尚,年龄多在六十以外。俗人想出家的,往旁的庙宇里受戒都容易,惟有在红莲寺出家,真是比登天还难。不问这人在俗的时候人品如何好,学问如何好,身家根底如何好,要想在红莲寺受戒,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寺里的伙食,粗恶到了万分,便是当乞丐的也吃不来。这还在其次,最使人不容易遵守履行的,就是那戒律细如牛毛,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一定的规则。偶一失错,处罚极严。那怕在俗时是个很有身分很有名望的,或出家时的年纪已很大的,也和责罚小孩子的一般责罚。连受到三次责罚,就得被驱逐出来。因此出家人能在红莲寺受戒的,不但俗人都特别尊敬,便是游方到各地寺院里挂单,各寺院的当家师,都得拿他们当高僧迎迓。知圆和尚平日是不出寺门,去拜访他的也不肯轻易接见,惟有请他讲经,或死了人请他做道场,他说这是度人的大事,从来毫不推诿。因他有这们多难能可贵的地方。四周几县的人,异口同声的称他为活菩萨。
  若这夜因在陆家放"焰口"跌死了,休说红莲寺的和尚不肯善罢甘休,就是远近的地方上人,也都要责备陆家不小心,非还出他们的活菩萨不可。当时既不曾跌伤,有的说是陆家福气好,合该不遭人命,有的说这不干陆家的事。像知圆和尚这样的活菩萨,本应该有百神呵护,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岂有这般慈悲好和尚,会得这种惨结果的道理?陆小青当时也立在台下,看了只觉得太奇怪:知圆和尚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仰天向后倒栽下来,照理应该头先落地,被太师椅压住。既不然,也应该随着桌椅倒下,躺在倒塌的桌子旁边,何以分明看见倒栽下来,落地却直挺挺的立在离倒塌的台很远呢?并且知圆和尚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平时举动虽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然地方上人都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出家的。因他初到红莲寺当住持的时候,年纪才得三十零几,简直是一个斯文人。他自己说二十岁进了学才出家,可知不是个强壮矫健的人。陆小青为此不由不觉得奇怪。不过那时因父母去世,心里方在悲哀,只要老和尚不曾跌伤,便是万分侥幸。一时须忙着救护台下压伤的人,这种觉得奇怪的思想,仅能在脑海里面略转一转,立刻就消减了。几年来偶然想到这上面,仍觉得是一件不可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