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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中游
蕙郎就将八字写出,相士接过来看了看说道:“贵造刑冲不犯,官杀清楚,诚贵人格也。是九岁顺行运,自九岁至十九,还在父母运内,无容多说。细看流年,不出月余,定有喜事临门。自十九至二十九,这十年大运不通,子平说的好:‘老怕长生少怕衰,中年只怕病与胎。’你这十年行的正是胎运。过此以后,官星得权,百事如意了。但年年细查,不胜推算。待我总批几句,亲身领会罢。”遂提笔写谶语八句云:
学堂星动继红鸾,何料丧门忽到前。
驿马能牵大耗至,阴伏天牢紧相缠。
幸逢武曲照当命,那怕伤宫与比肩。
寿星应主晚岁运,一生福禄自延绵。
写完递与蕙郎说道:“相公,你一生的遭际,尽在八句话中。挨次经去,半点不错。此帖务要收好,勿致遗失。”遂拱手说道:“语少忌讳,万望包涵。”蕙郎谢道:“代为指迷曷胜感佩。”就把谢礼呈上,相士道:“老夫半生江湖,只重义气,不计钱财。相公日后高发,定有相逢之处。何必拘在一时,厚仪断不敢领。”蕙郎再三相让,相士极力推辞。
蕙郎见其出于诚心,说道:“先生既然不肯,小生另当致敬。尊命安好过违。”遂把封套袖起,相士方才问道:“相公尊姓大名呢?”蕙郎答道:“小生姓石名茂兰,贱字九畹。住在永宁街上,家君讳峨,字是峻峰。系壬午举人,癸未进士。现今赴京候检,去有两个多月了。相士道:“既然尊翁大人赴京检验,不出月余,定有喜信。这一句已是应验了。”彼此又盘桓了一会,蕙郎告辞,再三的致谢。相士送至门外,彼此作别而去。却说这个相士住了些时,不知流落何方。街上再不见他相面了。蕙郎在家不题。
但未知峻峰在京候验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念民艰挂冠归故里
却说石峻峰在京候验,住至月余,并无音信。一日,长班走来禀道:“小的今早经过吏部门前,见有牌示了。限于初四日早刻齐集,当堂面验。今日初三,就是明晨了。老爷把靴帽衣服,逐一打整停当。小的明日早来,好跟老爷同去。或坐车,或坐轿,今日雇下,省的明晨忙迫。”峻峰称了三钱银子,着长班去雇车子,就把衣帽等物,逐一检点了一番。叫来喜俱各包妥。用过午饭,转瞬天黑。峻峰早早关门睡去。
次早起来,叫来喜要水洗了脸,梳了头,用过了早饭。店主方才去开店门,长班进来禀道:“车子已到,请老爷早去,勿致有误。”就把衣包、帽盒,送在车上。峻峰上车坐定,长班却先走了。车夫使着车子,来喜随后跟着。霎时间,已到吏部门首。长班前来禀道:“路北有一个茶馆,甚是清雅。老爷下车,暂歇片时,换了衣服,再上衙门。”
峻峰下的车来,见路北门面铺上,挂着“煮茗”三字一个小招牌。进到里面,是三间瓦厦。两边俱是开窗。中间门上吊着帘子,院内东西两边,俱是走廊。时当九月,东廊下放着几盆金菊。西廊下挂着两笼画眉。峻峰步入房中,见后檐上贴着“聊胜指梅”四字。下边贴“茶赋”一篇云:
惟龙团之津液,与雀舌之汁膏。解睡余之烦渴,醒酒后之号呶。尔乃黄芽披蒸,绿脚垂洁。碧乳翻涛,银丝胜雪。列三等以为差,冠六清而独绝。酩可为奴,筵堪伴果。味品香泉,烹须炉火。盛玉罂其常湛,转金碾以成垛。至若经作陆羽,录著蔡襄。添温暖于冬腹,涤炎热于夏肠。既无恤夫冰卮,又何羡乎琼浆。
两旁又贴一对联云:
开户迎花笑,启窗听鸟鸣。
峻峰里面坐了一会,换过衣服。长班来禀道:“大人将近升堂,请老爷过衙门去罢。”峻峰跟着长班,走到仪门前边,挨省次站定。大人已上堂,从北直验起。一省或验中二十多人,或验中十五六人。点到峻峰,吏部停笔问道:“你原籍何处?”峻峰应道:“原籍河南,后迁湖广。”吏部又问道:“洛阳石浚川先生,是你一脉吗?”峻峰应道:“是进士的上世先祖。传至于今,已二十二代了。”吏部笑道:“你既系先儒苗裔,又当年力精壮,正该为朝廷出力报效。奈何追蒿邙之高风,负王家之遴选。你且下去,明日再听发落。”并未说验中与没验中。
峻峰下的堂来,心中甚是恍惚,不敢就走。直候到各省验完,大人退堂,方才回寓。心中度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叫长班去打听,回来禀道:“小的见吏部书办说:‘大人已经启奏,再看旨下如何?’”峻峰心中愈加惊慌,住了两天,亲去打听。吏部已把圣谕贴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思贤为国宝,安可野有留良。兹依部奏,验中进士,二百八十人。大省二十名,中省十五名,小省十名,各照数发往候缺。惟石峨系先儒后裔,理应速用,即授陕西西安府长安县知县。赴部领凭,毋得迟缓。钦此。
峻峰见了这道旨意,不胜欢喜。领过凭文,请了两位幕宾,招了几名长随。离了京城,自通州坝上船,星夜往黄州府进发。京报已早到家中,夫人竺氏叫赵才打扫客舍,制办羊酒,候峻峰来到,以便待客。住了些时,峻峰已到家中,亲戚朋友来叩喜者绳绳不绝。热闹了半月有余。峻峰恐误了凭限,祭过祖坟,择一吉日,率领家众,直往长安上任去了。这正是:
雪里无人来送炭,锦上谁不去添花。
却说峻峰一入陕西境界,就有人役来接。峻峰略把土俗民情,问了一番。因问“衙门广狭怎样?”来役禀道:“官衙内有鬼,历来的老爷,俱住民宅。小的来时,早已雇赁停当,修理齐楚。无烦老爷再为经心。”峻峰笑道:“本县素性是不怕鬼的。我定住官衙,不进民舍。你等作速回去,给我收拾官衙,违者到任重责。”来役跪央再三,决于不准。只得星夜赶回,把官衙打扫出来。峻峰一到县时,直就官衙内上任。
是晚,更夫巡夜,闻有鬼说道:“石青天在此居官,吾等暂且回避。”从此官衙内,安静无事了。上任三日,行香放告已毕。查前任的案卷,未结者还有二三十件,或出票,或出签,把一干人犯,俱各拘齐。出一牌示:“本县拟于某日,升堂理事。满城士民,愿看者概为不禁。”
到得那日清晨,衙门里人就填满了。峻峰自饭后升堂,坐至日夕,二三十件案卷,俱经理清。当批者批,当断者断,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无不情真罪当。一时看者,群惊为神。峻峰把众人唤到案前,晓谕道:“本县承乏兹土,虽无庞士龙之材,却有西门豹之心。在此居官一日,必不使尔等坐受阽危也。”众人叩谢而散。历任一年,政简刑清。做至三年,颂声载道。城内绅衿乡间百姓,送万民衣的,送万民伞的。贴德政歌的,纷纷不一。峻峰悉行阻却。特出一告条云:
长吏为民父母,兆民皆吾子也。父母育子不闻居功,长吏恤民岂意望报。嗣后媚谀之事,断不可复。
一县之人无可图报,遂题诗刻石,以铭其德云:
爱民勿徒羡巽黄,窃幸邑侯称循良。
茧绩不繇咸淳化,呜琴堪并单父堂。
割鸡聊把牛刀试,买犊旋庆筑麦场。
顶祝焚香情莫尽,永登贞珉志不忘。
后天启皇帝登基,太监魏忠贤专权用事。峻峰急欲退去,告优未暇,忽越级升了广西柳州府知府。到任三月怡化翔洽,适广西巡抚提进省议事。峻峰星夜赴省,来见宪台。巡抚道:“传贵府来,非商别事,今有东厂魏大人发下银子三十万。叫本院散给各府,各府散给各县,放于民间使用,三分起息,然后本利催齐解司。下岁领去再放。贵府该代放银六万两。作速领去,分派州县。”
峻峰禀道:“大人之命,卑职固不敢违,但柳州府地瘠民贫,兼之连岁凶歉。有者典当田宅,无者鬻卖妻子。自顾不赡,那有余钱,代为出息。还求大人极力挽转,务使百姓均沾实惠。”巡抚道:“这是东厂大人的钧旨,谁敢抗违。”
峻峰跪央道:“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官员是朝廷的官员。朝廷设官,原为牧民。并非设官代人放账。卑职只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中知有大人。若浚民生而肥内监,这等样事卑职断不敢做,亦不肯做。还求大人三思。”巡抚道:“如此说,难道你不顾你的考成吗?”
峻峰起来冷笑道:“吾人出仕,原以行节,非图固宠。卑职自幼读书,颇有志气。昔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吾宁为五马荣挫志乎?大人既不肯为万民作主,卑职断不给太监放债。”巡抚怒道:“你这等的抗上,本院一定题参。”峻峰答道:“与其待大人题参,何如卑职先自引退。”遂告辞而出,银子分文不领。
回到署中,把仓库检点了一番,并无半点亏欠。未结的案卷逐一理清,应发的发回本县。把他的印绶,亲身送到巡抚衙门。抚院一见,甚是不悦。峻峰禀道:“百姓不可一日无官。居官不可一时无印。卑职既得罪东厂大人,岂容卑职久留此地。望大人暂且把印收去,以便委人。如魏大人加以罪谴,就是焚尸灭族,卑职愿以身当。并不累大人。”
说到此处,那巡抚就把印收去了。峻峰从省回衙,掩门待罪。住有半月,并无风信。遂雇了车轿,率领家属,仍回黄州去了。
不知峻峰回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为友谊捐资置新宅
话说石峻峰弃官回署。巡抚委官盘查仓库,无半点亏欠,案卷无一件停留。只得一面委人看署,一面修书报与京中。书道:
叩禀:东厂司理监,魏大人座下。前承大人发下银两,卑职径定府县俱各派去。独柳州府知府石峨抗违不领,兼以弃官脱逃。特为禀明,以便究治。专候钧旨,肃此上达。
广西巡抚某人顿首
魏忠贤拆书一看,心中想道:“放账滚利,终属私事。且石峨为人刚直,十分究治,未必甘罪。倘或皇上闻知更觉不妥。莫若将机就机,叫他去罢。”遂写一回书道:
兹承来札,俱已心照。柳州府知府石峨,虽系抗上,乃皇上亲放之人,不便究处。且素称廉明,恐失民望,弃官回籍,听其引退。勿得从刻,照书施行。
某月某日东厂特发
却说石峻峰转升之后,巡抚上疏,另题补了长安县一员知县。姓王名字止珍,乃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系进士出身。往长安上任,路过襄阳府。襄阳府城内,有一个致仕的员外,姓胡名溁字涵斋。与王素系年谊。王来到襄阳拜看胡溁。胡溁设席邀请。
席间,王向胡员外道:“小弟先去上任,少停半载,再接贱眷。自番禺直抵长安,路径太长,一气难以打到。弟欲向年兄借一闲房,在此作个过栈。两截走,庶不艰苦。不知年兄肯相帮否?”胡员外答道:“宝眷到此,小弟理应照料,那烦年兄启口。”王道:“既蒙年兄慨许,小弟就谢过了。”席终之后,王回店,次日起身走了。
却说胡员外又自想道:“凡官员的家眷,少则二三十口,多则四五十人。现在住的宅子,终是安置不下,且不便宜。莫若另买一宅,权叫他住。一则全了朋友之谊,二则添些家产,岂不两全。”算计已定,遂叫官中,代为买房。
本街西头路南,有房子一处。房主姓徐名敦,本因宅子里有鬼,住不安稳。要卖了另置。就出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文约,交给官中杨小山。杨小山因向胡家来说,胡员外问道:“这房子他实在要多少银子?”杨小山道:“依他说要银五百两。”胡员外给他三百五十两。说来说去,讲到四百五十两,徐家就应口卖了。胡员外择了日期,同着亲朋,叫杨小山写了文约,把价银足数兑去。徐家把宅子腾出,交给胡员外。他另搬到别处去了。
却说王到任,住了半年。写了一封家书,差了一个的当家人,往广东去接家眷。家中男女,上下共有二十余人。一路直投襄阳府胡宅而来。胡员外着人把新买的宅子,打扫洁净。请王夫人与公子住在里面。一切照料,无不尽心。
歇近一月,正要起身而去。忽有一个家人,星夜赶来。禀道:“老爷已于四月间病故,小的料太太少爷,还在此处。特来报知,好去搬灵。”夫人公子听说,哭倒在地,半日方苏。公子与夫人计议:“此处到长安尚有两千余里。往来盘费,非同些小,手中无钱,如何去的?”夫人道:“央你胡年伯,或者相帮,也未可定。”
王公子亲到胡员外家里,央他帮些银子,去接父灵。胡员外慨许,借银二百两。王公子得了银子,领着一个家人,往长安县搬灵去了。往返四五个月,才把灵柩搬到襄阳府来。胡员外城外有一处小房,叫他把灵柩停在里边。胡员外办礼制帐,亲去祭奠。其祭文云:
维吾兄之才略兮,堪称国良。甫操刀于小邑兮,治具毕张。苟骥足之大展兮,化被无方。胡皇天其不佑兮,遽梦黄梁。悲哲人之已萎兮,我心傍徨。陈壤奠于灵前兮,鉴兹薄觞。
这且按下不题。却说广东土寇大发,把广州一带俱被占去。王知县的灵柩一时难以回家。夫人公子,只得在此久住。
住有一年,夜间渐闻鬼声,且见鬼形。夫人公子总不肯说出,恐负了胡员外的好意。又住了几月,王夫人并上下人等,俱病死宅中。只剩得王公子夫妇二人,与他庶母所生的一个妹子,年方十一二岁。后广东贼冠平息,胡员外又助银百有余两,叫王公子押着他父母的灵柩,转回广东去了。落下这处闲房,并没人敢在里边去住。胡员外托官中典卖。俱嫌宅子不吉,总无售主。只得把大门常常锁着。
忽一夜间,胡员外梦见一个老叟,苍颜白发,手执藜杖,登门来了。说道:“小弟姓焦名宁馨。系绍兴府人氏,有一件要事相恳。西头路南宅子内有我一亲女、一甥女并一甥男。住已数年,今闻尊兄要卖此宅,但这两个女子,与尊兄有父子之分。日后就这宅子上还要招一佳婿,以光门婿。切不可妄听人言,轻为抛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