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

  伯济收了金银钱,拜别了父母、哥嫂、妻子,一肩行李,望大道而行。
  当日行了一程,第一夜歇店投宿,看见一人自称钱神,厉声说道:“目下你的名儿不好,我与你要暂离几日.”醒来却是一梦。自己暗思道:“我是个当今第一个有名秀才,怎么说我的名儿不好,要与我暂离几日,甚是奇怪.”因想起家中父母骨肉,不知安否,时刻在心,朝行夜宿,遍观各处的风土人情,身边这个金银钱,却不在他心上。一日时值季冬,天气严寒,信步来至海边,细观海景,但见:这一边稳风静浪,柴船自来,米船自去。那一边,随风逐浪,小船傍在大船身边。有时平地起风波,有时风过便无浪,有时无风起处也是潺潺浪滚,有时风头不顺,宛如倒海翻天。不见什么高山,那见什么平地。白茫茫一派浮光掠影,昏沉沉满眼赫势滔天。
  那时伯济看出了神,转眼间忽然金银钱不见,四面观望毫无踪迹,不堤防一时失足,连身子也落下水里了。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此时,海岸上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他们要顾自己性命要紧,怎肯下海来救,只好慢慢的看他落水罢了。他心内存着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念头,一些也不惊慌。说也奇怪,那时伯济的身子落在水中,并不见他沉没海底下,浮于海面,连衣服也不致甚湿。这是什么缘故?不是什么有恁海神海佛,只为有个龙神护佑,这条龙原是一条困龙,困居海内不能上天,此见时伯济落水顿起相怜之念,空中保佑,不使他埋没海中。
  那时时伯济撑开眼皮一看,真是一望无边,随着波浪,听其自然,滔滔滚滚,往那一边氽去。觉道得离那海岸渐渐远了,回头看那海岸上的人,别人看我弗多大,我看别人也大弗多了。
  顷刻间氽至海心,四面无边无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远远望见一只海船,不知他们有多少人在船上。看看略近,只见一人双脚踏在平基上。他的形状,似有三分贼气,疑是海洋大盗。
  他是不动声色,并不求救叫喊一声。
  原来这只船上,有三个主儿,一个叫神仙官,一个叫老虎官,一个叫狗官。脚踏在平基上的,是个水手。其时适值神仙官同狗官在船头上立着,看见海中有人,神仙官道:“这边有个人落在水里,我们且抛一锚,带住了船,缓缓的将船撑拢去,把那个落水的人救了起来何如?”狗官道:“我们且把自己的舵擎正,我是随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他人落水与我什么相干,要我们着急?”两个在船头上登时相骂起来。那老虎官听见,慌忙走来,说道:“船通个水,人通个理。你们不要船横芦飞嚣。自古道:『宰相肚里好撑船』,我们是一条跳板上人,有甚事情,须要大家耐些,到底为着什么?”神仙官把手指了水中的时伯济,说:“道我意中要想救这个人,对他说了,他必不肯,怎么夹篙撑倒,同我相骂起来.”老虎官面上带着笑,向狗官道:“据你的意想,难道看他落水,让他死了不成?”
  狗官道:“然也.”木头雕老虎官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那个人虽然与我们没有碰过船头,但东海船头也有相碰的日子。我们救了他,他日后自然也晓得知恩报恩,如何不要去救他?”神仙官道:“既然如此,快把船撑拢去救他.”老虎官道:“你不要慌,船到桥,直苗苗,我自有个道理.”那个狗官终是在旁边打退船头鼓,说道:“我看起来,只怕两边是撑不拢的.”老虎官道:“你摇了半日的船,缆多没有解。我这等对你说,你还是不听.”
  那时三人不拘两,神仙官同狗官走至船稍上,倒去说闲话去了。老虎官只得自己动手把船横撑,欲来捞救时伯济。无奈撞着了退船头鬼,在船底下挡住去路,再撑也撑不动。霎时间,风波骤起,他们自看风使船的,一得着了风,便扯足了满篷,一帆风竟往那一边去了。此时时伯济仍无人救,只管在海面上自来自去,飘飘荡荡,不知氽了多少路,遥望见青河边一带树林,黑沉沉一簇人家。正看间,身子不觉已近海滩。海滩上的树木,原来却是冬青树。人家尚远,不甚分明,隐隐似有个城池在内,时伯济爬上海滩,脚底下踏着一件东西,阔有三尺三,长有四尺四,不是什么海宝贝,其实是一块瓦片。那里晓得这块瓦片硬又硬,滑又滑,才踏上去,底下一挫,那里还立得定脚头。两脚却在滩上,身子又跌落在水里了。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那时时伯济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欲向上面行去,又自己不能为力,两只手那里撑得起。若往下流去,却是顺势。他意中一心向上,只得勉力撑住,然终是力怯,身在海内,脚在滩上,更比在海中飘荡的时节越觉闷些。身子动也不能动一动,说话也说不出半句,即使说得出话,那个有人听见。不意树林中忽有个人走出来,看见他跌了下去,慌忙上前,立在海滩,把他两脚儿撮起,一撮竟撮至岸上来了。便问那人姓名居处。
  那人道:“小子并无姓名,那有家乡。我是燧人氏的苗裔,人都唤我燧人,道号子虚散人。欲往海边寻访高人,在此经过,救了君家,算是有缘.”伯济道:“承蒙散人搭救,再造之恩,何以为报?”燧人道:“我辈救人,岂肯望报?”燧人也问时伯济的姓名踪迹。伯济备细说了一遍。燧人道:“原来是个读书人。可敬,可敬。如何遭此挫跌?然目下的秀才,如君家者,正是不少。你既遭了此一文之衅,你如今还去想他不想他?”
  伯济道:“这个身外之物,我去想他怎的.”隧人道:“你既不想他,你今意欲何往?”伯济道:“我自落水而来此地,乃天之所命,我有何往,只得听天而已.”燧人道:“所言诚是。
  但此间前不把村,后不着店,就使你往那一簇人家,走进这城里去,也是人生路不熟,如何是好?”伯济道:“这一簇人家是什么地方?”燧人道:“是小人国.”伯济道:“这座城叫什么城?”燧人道:“这城叫做没逃城。此城筑得甚是坚固,四面若关了城门,就是神仙也飞不出去,凡人那里逃得出,所以叫做没逃城。国中居民甚广,城内有个人,自小做卖柴主人的,国中顺口儿都叫他柴主。柴主之名,遍满天下,真个是若要发迹,混名先出。自从出了柴主之名,就得了一个也是什么金银钱,家中甚是富足,如今竟有敌国之富。闻得他敬重斯文,你如今无所依归,倒不如我指引你去,到了他家,自然必有好处。他家住在城中独家村上,国中人人晓得。切记,切记。后会有期,我是去了.”言讫,忽然不见。时伯济此时无可如何,只得向那一簇人家走去。看看进了城门,有那城内的地形,比别处地方低些。缓步行来,有意无意间,打听这个独家村上的柴主。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知独家村上这个柴主姓甚名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回 时规被小人作贱 钱愚受一文牵制


  《西江月》:
  得利何妨违理,多财尽管无才。纷纷尘事实奇哉,只怕天公尚睡。
  休虑人粗貌俗,当愁运蹇时乖。一生虽然知安排,须晓炎凉世态。
  却说小人国内独家村上这个柴主,你道是谁?不是别个,他姓钱名愚,号叫士命。他父母是没有的,弟兄也是没有的,只有一个妻房习氏,小名妒斌,年方四十四岁。生下一个儿子,名唤百锡,年方一十八岁,尚未娶妻。那钱士命自己年交六十九岁,头是劣个,不比别个,不是凡人,原是天上串头神下降,容貌异常,比众不同,生得来:头大额角阔,面仰髭须跷。黑眼乌珠一双,火烧眉毛两道。骨头没有四两重,说话压得泰山倒。臂凸肚跷,头轻脚摇。两腿大,肚皮小,天生大卵脬。
  那大卵脬,有一时要气胀起来。随身有两个小僮,一个叫眭炎,一个叫冯世,一个立在左边,一个立在右边,把他大腿捧了,将这卵脬用力吹起,其中的气渐渐平了,心内才得爽快。
  若有一时要撒屁,下身重大,两腿粗胖,也须要这两个往两边把他阔臀掇起,然后待他把屁慢慢的放出来。这两个眭炎、冯世,生平习惯最喜干这样勾当,所以常侍左右,并不自知忸怩。
  然而钱士命向日却没有人使唤,原是一个赤底的穷人。自从做卖柴主人的时节,用着不识轻重,不知分量的一条蛮秤,横冲直撞,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忽一日,正在那里卖柴,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躲在那一条蛮秤上。钱士命见了,喜出望外,连忙拿来藏了。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个金银钱。这个金银钱,却是母钱,就是同那时伯济落在海中的子钱,是天生的一对。他自此以后,家道日隆,小人国内竟算是一个大阿哥了。挣下多少南庄田北庄地,又得了一个大大的官儿,封为自汛将军。独家村一带地方,都是他家的住房,门前有好棵大树遮阴,朝南一对孟门,孟门即是大门,是他们的土语。孟门里面,第二进是个拂中厅,里面第三进是一所堂屋。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顶狒轴,狒轴上面画的是一个狒狒。其形与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
  两边挂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大姆哈落落”,下联写着“阿谜俚沮沮”。梁上悬着一个朱漆匾额,上书“梦生草堂”四字。
  只因钱士命的母亲向日怀孕在身,睡梦中不知不觉产下一个儿子,就是钱士命。其时适值此堂落成,喜之不胜,这个匾额就取这个意思,以示不忘之意。靠北摆着一只建几,建几下面拼着一只硬桌,左右摆着八把有主椅。梦生草堂旁边一间矮斋,斋中摆几条雕凳,别人到他家里去商量事故,必要在这矮斋中讲话。梦生草堂里面第四进,是一所自室。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匾额,题“我在这庐”四字,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朝外挂着一幅横披鸾画,上面画一只青鸾,画底下摆一张炕牀,炕上铺一条狒鼠绣褥,褥上盖一条厚棉被,底下衬一条乞席。炕边摆一把称孤椅。这个室中,上面水泄不漏,四边不露光明。钱士命不拘问候,坐在这称孤椅里,闇昧不明,几不知天地为何物。
  自室后面,房屋不计其数,原有三大圆堂四大厅。正是:家值千贯,身值千贯。
  一日,钱士命在自室中走出来,恰到梦生草堂中,忽见豪奴走进报道:“外面有个人,特来问候将军.”钱士命道:“是那个?”豪奴未及回答,抬头已见一人:做模做样,曲背呼腰,贼形贼势,鬼头鬼脑,巧言令色,胁肩谄笑,一见柴主,低头伏小。
  这个人姓施,号叫利仁,原是钱士命家里走动的一个帮闲人,年纪不多,只好五六十岁,满口牙齿落尽,身材短小,小人国内的矮人有名的,叫做无齿小人。其时到了钱士命家,走至梦生草堂阶下,见了钱士命不敢开口,只顾磕头。钱士命道:“施利兄,有话请说。你不是道士,为何把屁股向起天来?”
  施利仁道:“久慕府上有个金银钱,是天下第一件至宝。吾想至宝原是人生难得见的东西,今在府上,不可错过,故特造府奉拜,欲借这个金银钱一看,未识允否?”钱士命道:“你这个人,太看得这个金银钱忽略了。我这个金银钱岂是轻易动得的,你改日斋戒沐浴了,待我择了吉日,备了香案,祝告一番,然后同你到那里去,只好望一望,也不可拿他出来,怎么说出一个借字来。然吾却不怪你,你是个没有金银钱的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的道理。你且起来.”施利仁道:“是阿,是阿,小的原觉造次,但世间罕物,素所尊重,愿求一见,勿负小的一片诚心,告辞了.”钱士命道:“你若要见这个宝贝,常常到吾府上来伺候伺候,或者有遇着可以见得的日子.”一头说话,两人走出门来,钱士命立在孟门边,施利仁立在大树底下,正要分手,远远看见一人,好像不是小人国内的人物,但见他:鼻直口方,眉清目秀,低声哑气,面黄肌瘦,进退两难,无路可投,步步小心,常恐落于人后。
  施利仁想道:“这个人来得诧异,必非我辈中人,待吾去问他.”遂走向前边,说道:“你是何等人,看来不是我国内的人品,问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生姓时名规,号叫伯济,中华人也。闻得此间独家村上有个人叫什么柴主,未知住在那里?”施利仁道:“噤声,这『柴主』两字,岂是说得的么!若是我们将军听得了,你的性命,就有些不保。
  你是中华人,不晓得吾们海外的话儿。你要到他家去,你须随我来.”时伯济跟了施利仁,走至大树底下,见了柴主钱士命道:“施利兄,你去问他,他是何人?”施利仁道:“他叫时伯济,中华人氏.”钱士命道:“你中华人,为何到此?”时伯济道:“小生是个文学秀才.”钱士命道:“秀才是天下第一等废物.”时伯济道:“只为游学出门,身边带一个金银钱。”钱士命道:“嘎,金银钱在那里?”施利仁在旁边听得了,连忙跪下说道:“中华原是富饶之地,上邦人物。失敬,失敬。
  乞借金银钱一看.”时伯济道:“不意行至海边,这个金银钱失去,身子落在水中。方欲上岸,又遭挫跌,一路飘流至此.”
  钱士命道:“你空长大。是个无用之徒。必然手头松,不经意,所以一个金银钱也失去.”施利仁道:“看他满面滞色,那有福招留这个金银钱在身边。你不淹死,还是你的造化。你如今要访问钱将军,是什么意思?”时伯济道:“我闻得燧人说,他敬重斯文,故而特来访问.”施利仁道:“这位就是钱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