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冤家

  朱能一到下跪。知府谕曰 :“汝家命案,被巡抚大人拦沉。 本府官小力微,难与汝办。汝欲雪冤,还须到京部控。不知汝有此胆力否?”朱能曰:“三命沉冤,势难哑忍,微大老爷金谕,小民亦欲赴京。但上有父亲,还须禀命 。”知府曰 :“汝果到京,临行时可到本衙,待本府修书,到京与汝照料 。”朱 能叩头曰 :“大老爷恩德,死生均感,俟启行时再来叩领金函。 ”说罢,叫头而去。
  直程到县牢,见父说明案被巡抚拦沉,府大老爷吩咐到京部控,但费用浩繁,何从措办?百容思忖片时,曰 :“吾有故 人,住城外水月村,姓黄,字世荣。此人富有家财,慷慨仗义。
  吾儿到彼央求,道达吾意,必有相赠。然后回家,变卖庐房,凑银多少,再作道理。况府大老爷既有书函,则费用或可裁减。
  ”梁玉在旁相赞曰:“叔父所言甚是,朱兄早探黄君,看他所赠多少再商 。”说罢,朱能相辞而去。世荣赠银多少,且听下 回分解。



第六回 念世交千金助费 笃师谊众徒解囊

  诗曰:
  势利相沿尽假情,结交强事是虚名。
  缘何尚有殆金义,直使千秋慕鲍卿。
  却说朱能回家思量:此番进京部控,使费浩繁,非一万八千不能了事。但如此多金,何从措办?纵然向黄叔父借贷,亦难得如许之多。思忖一念,不免向各生徒计较。正在筹划间,忽闻剥啄声响,倾耳再听,门外似有十余人嘈杂。忙启户看视,原来各门徒到候。接入,一齐坐下。
  朱能曰 :“众贤弟光降何事?”众徒曰 :“闻师父惨遭大变,徒弟等几次相候,屡遇师父公出,尊堂与令妹些少□物,不能备致,徒等十分歉然。今薄具赙仪百金,略作刍奠,伏惟恕纳 。”朱能长叹曰 :“众位贤弟十分有心。愚师寝苦,枕于昼夜饮恨,岂期大冤未报,复累张君屈死仗下,兴思及此,几不欲生 。”
  众徒曰 :“闻前日过府,不知府批若何?”朱能曰:“府 大老爷极是贤明,已经行文吊案。可恨巡抚受胡贼贿赂,行牒知县,沉冤免提,又将家父发监,令人痛恨。眼见冤沉海底,如此奈何?”众徒愤然曰:“满城愦愦,难道束手封冤!不若纠合众兄弟,分半劫监,救出师公;分半入胡家,杀却奸贼,与令堂、令妹报仇,师父意下如如?”
  朱能曰 :“不可打劫监牢。事同叛逆,祸贻九族,身作逆 民。至若却胡杀恶,更属非宜。奸贼人众府坚,断难攻击,倘势头不利,恐致成擒 。”众徒曰 :“三命沉冤,难道束手?还须另寻昭雪,别出良谋 。”朱能曰 :“雪冤还须部控,但苦无赀,安得一万八千来供使费?纵变房弃产,不逾数百,亦属枉然 。”众徒奋然曰 :“是不难。待我等各出己囊,纠合数千金,来敷使费。师父一面打迭行李,我等明日送来 。”说罢,一齐 告别。朱能相送出门,各自回去。
  次早,朱能用过朝膳,在家等候。才过午牌,众人约齐已到,朱能接人,一齐坐下,呈上白金数千。众人曰 :“我等受 师父大恩,愧无以报,今凑备白金五千两,伏惟恕纳,并作赆仪,愿师父早日雪冤,重相欢聚,不胜幸甚 。”朱能曰 :“承蒙厚惠,愚师十分有愧,此行得蒙昭雪,皆众位所赐矣 。”众 人曰 :“师父说话太谦。请问行期,我等好来饯别 。”
  朱能曰 :“行期在迩。饯别之事,不敢烦劳。盖耳目昭张, 事宜秘密,恐扬闻胡贼又起风波。今天一席话,也作阳关三叠曲,尔等不劳过送,我亦不去辞行。但吾去后,尔等须守分安业,勿任气生端,不负夙昔相处一场,便是愚师受益多矣 。” 众人曰 :“师父钧谕,我等遵依,既恐张扬,恕我等不送了 。”
  朱能曰 :“尔等请回。愚师有事出城,明日好赴都就道 。”说罢,众人告别。朱能叮嘱一回,各别而去。朱能入内,收好银两,锁户直往水月村而去。
  却说黄世荣催齐租项,正欲命仆买货进京,忽报朱能求见,世荣命贵保接入此处。朱能拜见世叔,便问 :“此位是贵保贤 弟否?”世荣道:“是也 。”命子与他见礼 :“他父亲与我十分相厚 。”二人见礼毕,世荣问道 :“今贤侄到来相探,必有贵冗 。”朱能哭拜在地。世荣慌忙扶起,命坐,曰 :“贤侄如此悲凄,且浑身缟素,莫非尊翁、尊堂仙游否?”朱能哭曰:
  “叔父不消提起。愚侄惨遭家祸,纵铁石人闻也碎心 。”便把云福与知县事痛述一番 :“现今满城封冤,欲往京部控,但需费浩繁,措办不足。恃奉严命,拜求叔父,望轸念交好,解囊赠费,为死者伸冤,生者泄忿,不胜感激 。”说罢,又哭拜在 地。
  世荣扶起,慰曰 :“贤侄不必如此,愚叔自有主张,你且 宽怀坐下。既欲上京,现在措办盘费多少?”朱能曰:“赖各友帮扶,只得白金五千两 。”世荣曰 :“五千之数,仅敷半矣。
  待愚叔再助你五千,方能济事。但一万白金,不便携带,待送你黄金三百,到京找换,亦可抵五千有余 。”说罢,入内取出 黄金六锭,交与朱能。朱能叩领,告辞起行。世荣止而嘱之,曰:“贤侄,你是烈性汉子,不待愚叔絮嘱。但此去京都,繁华地面,路旁花柳,切莫留心。你须体念三命含冤,勿一时错足。至紧,至紧 !”
  朱能曰 :“叔父不须挂心。愚侄大仇在身,日夜切齿,百 凡可欲,终难乱怀。只是愚侄发后,监有老父,舍有三棺,诸样事宜,拜求料理。倘大冤获雪,言旋再酬 。”世荣曰 :“贤侄勿忧。你家中百凡未了,总是愚叔成全。明日黄道吉期,你速回整顿,早发为是 。”朱能洒泪叩别。
  次早,将数千白镪入城找换黄金,一并到监辞父。百容一见便问 :“借得盘费若何?”朱能便把各徒仗义,世荣父子成 全。一一缕述,并说行装已定,即日发京。父亲百凡开怀,并求梁玉照料。百容与梁玉细细切嘱一番,洒泪而别。
  直程到府衙,浼把衙通传。知府闻报传见,引入内堂跪下。
  便问到来何事。朱能曰 :“小民刻日发京,特来拜辞大老爷 。”
  知府曰 :“你既赴京,待本府修书与你 。”即在案头磨墨引纸,早已把书写就封固,交与朱能。谕曰 :“此书秘藏在身,不可 遗失。你到京可向兵部尚书何维柏大人投递,自有照料,你去罢 。”朱能叩谢,出衙回家,向三棺哭别,祷求保护。致别亲邻锁户,直挑行李望京进发不表。
  且说黄世荣自朱能去后,心甚不安。次日用过朝膳,携仆带白金在身,到县监与百容相见,两下堕泪。世荣曰:“间别几时,不意吾兄遭此大变,微令即列说,弟属在梦中 。”百容曰:“承兄仗义,相助盘费,保小儿得达京师,倘获雪冤,皆兄恩德矣。”世荣曰:“些须使费,何足挂齿。寻常周急,弟多不吝,何况事同切齿,倘生吝惜,如友谊何言?”次梁玉递进香茶,一同起接坐下。茶罢,便清问梁玉姓名。梁玉曰:“ 在下姓梁名玉,贱字伯鸿,滥充本县禁子 。”百容曰 :“此亦义人。弟早晚得他周旋,不致受苦 。”世荣见说,取白金二封, 一封送交梁玉,曰 :“吾兄全叨照顾,愧无以报,些须不腆, 聊作茶仪,伏惟笑纳 。”
  梁玉逊谢不领。百容曰 :“黄兄雅意,贤侄收去为是 。”
  梁玉固让不获,后勉强授受。世荣随递一封与百容曰 :“吾兄 留此为日夕费用,后倘不足,弟自送来 。”百容固让,曰 :“弟自有费用,无劳兄助、前惠小儿,十分愧憾,今又惠弟,愈不敢当,请收回罢 。”世荣曰 :“些须芹意,无劳固执,愚意已定,收下为是。”百容见说,只得收下。谈及讼事,不胜握腕;说到三棺未葬,馁魄含冤,不觉潸潸泪下。世荣奋然曰:
  “吾兄勿戚,待明日将三棺附土,树立坟茔,使怨魄冤魂得所 栖息,了吾兄心愿何如?百容拭泪致谢,复相与痛说一番,汛澜而别。
  世荣到朱家,见门钥重扃,忙浼邻佑启钥而入。见棺厝尘封,穗帐烟寂,不胜慨叹。即为其营兆卜扦,择吉安葬,哭祭一番,按下不表。却说朱能上京告部状,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朱教头病途被劫 铁太岁黄府酬恩

  诗曰:
  踯躅征途苦,风寒透雪肌。
  黄金失旷野,孤客泣离仳。
  且说朱能直挑行李,出了襄阳城,一路逶迟,不胜踯躅之苦。历三湘,望九疑,见烟水澄清,白云荡漾,行迈之际,触绪纷来,不禁思乡,撩人倍增,怛悼意起,三冤未雪,馁魄凄其。囹圄风寒,严椿受累,不觉泪溅,虎目永沃。雄心伤感之余,复加劳顿,渐觉雄餐日减,神思不宁。加以秋飚砭肌,山岚扑面,毒障攻心,目眩头晕,行李沉重,在路上捱一步,抖一步。欲寻歇店,不期四望荒山,并无村舍。日将西坠,只得拣松荫树下,铺开被席暂憩一宵。身中困倦,不觉睡熟。
  却说本处饥民作乱,贼盗太多。忽有贼人数个,看见朱能单身睡熟,将他行李、银两尽盗去了。朱能睡醒,不见行李银两,斯时愤火愈煎,呆立片时,忍不住英雄目扑下泪来。想到大冤未雪,盘费一空,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愤哭一会,头愈晕,体愈重,想到极处,大哭一场,不觉昏倒在地。旷野人稀,纵有过者,皆疑其为死。
  适有山东历城县刘家村刘承恩,开店为业,带了二仆经过,一见忙命家人看视。见他面黄消瘦,两眶泪垂,唤叫不醒,试一抚摩,心头尚暖。承恩见此光景,知他是病虚昏愦,即命两家人掖起,轮送更背,背到店中。叫家人急煮稀粥,一面把蜡丸、姜汤灌救一会儿,扶置床上,将棉被盖过头足,浑身兜紧,不令透风。
  俄顷,药气流行,腹中作响,叹气一声,朱能已醒。睁目一看,见身卧床上,四周被褥,心中大疑。纵身外看,见床下坐一老者,旁侍两个家人,心忽豁然,意欲起身,无奈头重体虚,挣扎不得。忙止之曰 :“客官,你病休虚劳不宜妄动,还 须静卧 。”俄报粥熟,即命家人递进稀粥。朱能强起啜许,精 神略爽,起立拜谢。承恩扶而止之坐下,各道乡贯名姓。承恩曰:“朱兄贵籍襄阳,因何只身带病到此?”
  朱能见问,不禁潸潸泪下,把从前事粗述一番,复哽咽而言曰 :“小子在家为权恶所害,出外为流贼所欺。气愦荒郊, 得蒙救济,再造之德,永镂胸膺。但恨黄金失散,进退维艰,三命沉冤,一人受苦,孤负了仗义的知交,空盼了捐金的父执。
  雪仇何日,旋舍何年?”说罢,不禁欷。承恩慰曰 :“朱兄 贵体未痊,不宜过生悲戚,还须调好尊恙,然后再图复仇 。” 朱能曰 :“才及识荆,便叨露腹,病孱旅客,何以克当 。”
  承恩曰 :“人生世上,孰无危急?颠沛之时,见而不援, 此非人类。老拙生成义胆,养就慈心,胞与久热于胸中,钱财置之度外。朱兄务宜安心椆挕,些须供养,何足挂怀。臧获辈俱是老拙下人,倘有索需,不妨呼唤。老拙有事欠陪了 。”即 起身欲行,复细嘱家人曰 :“朱相公病卧在此,尔等须小心服 待,倘有所需,不可怠慢 。”说罢,往外而去。 朱能在刘家店,得刘承恩延医调治,经十余日,已身体如故,十分衔感。是晚,承恩置酒相贺,朱能避席而谢曰 :“救死之恩,方失衔结,复叨盛馔,何以克当 。”承恩曰 :“朱兄乃当今豪杰之士,吉人天相,遇难辄有匡扶,老拙何功之有 。” 说罢,举杯相酬。
  酒至半酣,忽地半空嘹唳一声,一群鸿雁向南飞去。朱能此际似刀搅心肠,拦不住泪滴如雨。承恩在席劝慰一番。朱能带泪而言曰 :“恩公感赐,小子不应向隅,但触景生悲,正自 不能尔尔。回忆临别时,老父在牢谆谆致嘱,只望进京告准,早把冤伸。岂料中途遇贼,失去黄金,遂至进退维谷。今日老父在狴犴中不知怎样悬盼?因思空身只于,怎样赴京?兴思及此,能不于郁悒?”
  承恩慨然曰 :“老拙天生热肠,闻兄说出如许悲凄,恨不 得举囊相助。但进京部控,使费浩繁,非万缗不能了事。自恨鞭长力薄,一时措办不及耳。愿兄少□臾,在老拙店中盘旋数月,俟图机会,再作计较 。”朱能逊谢曰 :“病余之人,得叨再造,已出非望,安敢复以口腹累公 。”承恩曰 :“朱兄是豪杰人,何作此輓世话。大丈夫遇知交,有急便挈囊相赠。岂不闻古人指赠麦之事乎!老拙素具侠肠,恨不得朱兄早早赴部,今日屈留车驾,正不得已之未愿耳。区区供养,何须挂齿 。” 朱能改容谢曰 :“恩公侠论,顿开茅塞,虽古之四君不是 过,只是受恩奢者,心愈不安耳 。”由此二人倍加爱敬。朱能 从此安身在刘家店,按下不表。
  却说襄阳城南有一古寺。寺门临近河边,旧时河岸崩跌,连门前石狮一只沉落河中,只经十余年。本年重修此寺,寺僧出赏格,招人入水取此石狮。无数人在水寻摸,竟寻不着,各人以为经历许久,必被顺水冲去。于是各掉船艇,把铁钯等物往下流寻取,谁知连寻数里,都寻不着,人人共说奇怪。
  是时铁威在旁说道 :“此事并非奇怪。寻之不着,实因你 们不晓物理之过。这石狮非木头、竹器轻物可比,水流虽猛,怎冲得去呢?此石狮实在原地,深掘必得 。”众人问他何故, 铁威道“石性坚重,沙性松浮。石狮跌落水中,以千百斤重物压河底松沙,日积月累,渐沉渐深,就在此地掘取,岂有不得?
  今沿河求取,岂不可笑 。”众人齐声喝彩,道 :“先生高见,确实不差。大家就在这里挖掘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