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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鼎奇闻
奇形见迹非无故,只为妖星下九天。
四散投胎生母腹,将来煽祸了前愆。
凶神四下投胎,按下不题。再说明朝神宗皇帝御极之日,道绛德重,以致物阜民安,上比夏商周,下迈汉唐宋,华夷帖服,文武倾心。外邦重译来朝,连年国国进骆驼、狮、象、犀、玉、金银、山珍、海宝、珊瑚、玛瑙、焰垂珠、夜光璧、无宝不满,无珍不有,国家何等富饶,人民何等快活。不想到来年,也是天运使然,那南番,交趾等国皆叛,征战了两三年,这还不是个心腹之患。只是那些:
地方上受了些苦楚,仓库中费了些金银,阵亡了几员勇将,伤残了多少精兵。内地百姓的脂膏,也不免日侵月削;好事倡言的谣言,禁不定夕改朝更。
因是这等,上天也告变起来,万历戊午年秋八月,一夜里忽然妖气东升,长数十丈,周四五尺,本粗末细,其形如刀,自巽而乾,光芒映射。人民夜里起来,看见了无不惊骇,自八月初见形,至十月终方得消灭。晓得的说道这个是妖异,叫做蚩尤旗,若见了,主天下大乱。原来这个蚩尤,是古时一个凶人姓姜,神农皇帝的后嗣,生来好兵喜乱,专一制造刀枪弓箭,暴虐无罪人民。因是这等,轩辕黄帝所以起兵前来诛灭他,不想作起妖法,张开了口,望空一吹,便布成个漫天雾,使军士各昏迷,不知方向。其时黄帝造个指南车,既定了南方,那东西北三方自然明白。亏了这个神功,那蚩尤便设计摆布,势穷力尽,只得把自己的头儿,向不周山上,连连九撞,一个凶人呜呼哀哉。谁想到这个不周山,原是天地的网罗,因为蚩尤的力大,这山也被他撞破了。那时蚩尤虽死了,其魂魄不泯,也被阎罗王发入九幽地狱。只是世上有些跷蹊,他便强来作耗,虽有冥司禁锁,到那时也拘管不得。有诗一首,单道蚩尤旗的变异:
东升彗孛号蚩尤,杀气腾空出九幽。
凛凛寒光同白刃,昭昭形影数长矛。
直冲地底凌霄汉,横阻天边迫斗牛。
见者尽称天下变,不须太史奏因由。
钦天监夜观星象,见了心中骇异,连忙统奏上闻,并料道及各处抚按官员各各上本。蒙神宗皇帝躬修率下、亲贤远奸,偃武修文、省行薄敛。因是这般,边疆得少安靖,征伐得以少宁,只是祸根未除,元气未复。越两年神宗皇帝升遐,光宗相继崩逝,熹宗即位。又遭内奸魏忠贤弄权,假旨屠戳忠良,假命用纳谄佞。因是满朝官员,各成一党,弄得朝纲紊乱,国势倾危,几乎遂了他篡弑的念头。不意熹宗年祚不永,只坐得七年龙位,一日升天,幸遇崇祯皇帝继位。崇祯皇帝英明刚断,便把逆贼子忠贤诛戳了,那时逆贼肝肠煮得糜烂,喂饲犬马,将骨髓磨为粉碎,扬作尘沙。又把他的一门诛戳,周族杀除,及许多干儿子,并那奸佞党恶,分别凌迟,斩绞。分明是再整乾坤、重开日月,管叫他人心大快,朝野欢娱。正是:
一时殄灭权遭烙,万国欢呼圣明君。
自魏贼肆虐之朝纲废弛,国政凌夷,赖得崇祯皇帝,惕历忧欢,朝朝不倦。大臣时时召议,民事刻刻关心,日里万机,力为图治。因是天下人民,交相称庆,只是外边,连年兵戈,内地连年荒旱,朝廷费用,既是浩繁,庶民膏脂,久已竭尽,不几乎至流离满道,饥殍盈途,便做了一个凶荒的世界。朝廷方欲议论赈济,又要选将练兵,事出两难,无如之何,且发下户兵二部,相度相当,量时酌势,务在兵精将勇,不得靡饷以徒饱虚名,蠲赋赈济,不得滋好而有辜实惠。不说二部奉行惟谨,且说嘉靖年间,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广义乡,有个乡民姓李名叫十戈。当初他老子生他的时节,即梦见飞矢九枝,连长枪一把,自空而堕,竟入其庭。那老子惊得一身冷汗,醒来老婆便生下了一子,因说这个孩子,若得长大,必得掌握兵权,建功边塞。梦中弓矢枪刀,总属戈矛之类,今九矢一枪,总是十数,就叫名十戈。那李十戈后来虽不曾显扬,平生做人却也慷慨好义。因是年过五十,未有子嗣,继妻石氏年三十余,娶了多年,并无生育。十戈对石氏道:“岁迫桑榆,承祀无托,我与尔的终身大事,倚靠何人?”长念及此,不觉泪如雨下。看十戈的意思,分明是要娶了偏房,先把这句话来探一探。那石氏也就会意,便道:“子息固是紧要事,只恐命里无子,也是徒然。今须凭籍神恩,挽回命造,夫君何不亲往护世神福进香祈嗣,倘蒙神佑生下一男半子,也未可知。”那石氏原是个嫉忌的妇人,恐怕丈夫娶妾,夺了他的权柄,所以发这一段议论。那十戈又是个惧内的汉子,见妻房这般言语,便不敢出声,叫他敬香祈嗣,那敢违了他的命,便许下武当山玄天香愿,专待来年二月里,起程前去。只因这番有分教:
妒妇怀胎,生下野心狼子;
阿翁夺运,百将劫命枭儿。
未知李十戈来年进香求子的事体,究竟如何,且待下回然后分解。
第三回 梅三品药按君臣 李十戈祸延夫妇
话说万历丁未春,李十戈备下钱马香烛,择日起行,前往均州太和宫进香。自陕西延安到湖广襄阳,一路都是山原陆地,只用个骡马车轴,在途中看此景致。正是:
月际仲春,桃李千树烂漫;时将上巳,棠梨万径阳森。山巅云霭碧如蓝,野外草茵春似黛。绿柳枝上,黄鹂两两弄情交;红杏花间,粉蝶双双翻暮影。游人香客,辙迹频仍;牧子樵夫,歌声宛转。一心盼望玄天岭上去,千里迢遥岂惮劳。
道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走了个把月,来到武当山。原是大明朝成祖皇帝,感玄天默佑靖难之功,敕建开山,铸就金身金殿,以报答神明的,所以景致胜概,与他处不同。今十戈只是虔诚朝礼上真,不敢散心观看,自山脚下手扯金链,一步步直到山巅,拈香燃烛,叩首礼拜,读疏默通心事。但见:
玄天赫赫威灵,手仗青锋宝剑。披头赤足,蹑龟蛇而镇伏群魔;祛邪斩妖,遣百神而呼风唤雨。王灵官驱雷掣电,护卫灵真;赵友垣跨虎持鞭,奉行号令。折旗侍者张昭列,捧剑立者窦使君。七日廉武,排着魁魑鼙眊尅魉擇;七星按剑,□着贪臣禄文廉武破。仰瞻北极恩师主,敬叩玄天万法王。
十戈对金殿焚香礼拜毕,又向各殿恭敬朝参,再到洞室山房游玩,观看那些道流迁过虚鹤亭吃斋。那住持道士叫启梅三品,陪十戈坐了,叙些道家修养真的话儿,甚觉甜甜有味。那十戈便说起,到山求嗣的真情,道士问道:“今年贵庚多少?向来曾得过儿子否?”十戈道:“老夫今年五十二岁,结发无出,如今续弦,又是五年了,自今消息杳然,所以许下名山香愿,特求神力匡扶。”道士道:“神天也要依靠,人力也要尽些,依小道论起来,客官还用些广嗣的丹丸便好。大抵不能孕育,只因阳精怯弱,肾肠虚寒,命门真火衰微,施为焉能有用,小道虽居外方,这个道理,颇知一二。”
且说十戈见道士说的话,都根性理,十戈的心里,极其敬信,即欠身施礼道:“仰仗高真人,要见惠些灵丹,若得应验,决不敢忘大德。”道士就在药箱里,取出琉璃瓶来,倾出几粒狗肾兴阳种子丸来,送与十戈。十戈受了,感激不尽,便把白银一锭,送与道士为斋金,道士受了。即安排个幽雅的卧房住下,一连游玩五六日,到第七日,拜辞金身,与道士相别。回到家中,见了老婆石氏,说了进香的事并许多景致,是晚还不曾缴香了愿,夫妇两人,只是分榻而寝。到早来又请两个道士,诵经礼拜佛,完了法事。十戈将武当山上,道士授种子灵丹的话,对妻石氏说了。石氏满面添红便道:“这也是天缘奇遇,料必有应验。”十戈把丹药来,依法服食,到晚来便觉得丹田温暖,阳事坚强,待至黄昏,却跳按不定,况且疏旷了几月,是夜须索要遣兴尽情。夫妇二人云雨起来,比那初婚时,更加几倍,兼吃了这个兴阳助火的种子海狗肾合成的丹药,这番浓兴,就是个少年不若。正是:
灵犀一点深深入,好把孙枝着意栽。
却说道士这种子丸,用海狗肾为君制就的。原来这个海狗肾却是海内的牡狗肾,就是狗腰子。这狗性最淫,若是发作起来,一连要与母狗交十数只,直至于死。浮尸水面,人取得之,用以兴阳种子,颇有奇功。今十戈得了此药,自这一夜交合之后,骚性频频发作,分明到与石氏做了一桩生意,时常交合。交合一两月之后,石氏便觉得头昏心恶,四肢乏力,饮食厌思。思想起乌梅打糕,常常要些个梅酱、酸醋呷呷,却是将孕的病症。医书上说,凡妇人月信方行,得男子交合,阳精已入,结聚成胎。一月如草头之露,或男或无二角,形似桃花,胞胎似块,外病恶心不食,名为恶阻。今石氏得了孕胎,却有这般证验。十戈大喜,到十月满足,气急作喘,一夜里夫妇同睡,十戈见一骑突入其门,长笑数声,满室环绕,醒来乃是一梦。石氏忽然腹中苦痛,腰下酸疼,连忙叫个接生婆来,只听得响声一响,胞衣绽裂,下边血水直流,呱的一声,一个小孩子,随水而出。接生婆抱来,澡浴既了,穿了襁褓小衣,十戈看那孩子时,但见:
深目环睛,却是夜叉鬼卒;红眉赤发,犹如水怪山精。遍身粗大足加长,满面肤推手又刺。啼声同破竹,马笑驴悲;形象类畜生,人头狗面。十戈见了心中恼,只为亲生没奈何。
十戈见生下的孩儿,这般丑劣,但未有子嗣,亦勉强欢喜,因生时梦见一骑入门,起名叫做闯儿。过了一月、周岁,到也易长易成,不觉时光倏忽,已是十五六岁了。渐渐气质狠恶,打父骂娘。十戈只得请个先生来教训他,拜了先生,先生与他取一个名字,叫做李自成。悟性也有几分,请了两年,实也认他不得几句,只是出口不良。一日是个夏日,偶值骤雨方过,一时间云敛天青,月升碧海。先生因出一对,与他写道:
雨过月明,倾刻顿分境界;
李自成讲道:
烟迷云起,须臾难辨江山。
又一日,值秋风萧飒,供膳送得肥蟹一盘,先生又指螃蟹为题,教他作诗一首。那自成便做诗道:
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玄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月暗偷营。
双鳌恰是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铒,捉将沸釜送残生。
这先生详味他诗句,便晓得后来,是个乱臣贼子,不得善终的。只是不好向东家说,勉强完了一年馆事,推个事端,辞别去了。那先生别去,自成也无志读书,就是父母勉强他,反成仇怨,时常里施刀弄剑,狼作狼为,声言要弑父母,杀亲邻。父母只得只生得一个儿子,未免有些娇爱,又恐外人贻笑,不敢做声,亲邻怕他行恶,那敢出头惹祸。所以没有抱不平,与他计较者,他的恶状放肆横行,就养成凶暴之性,忤逆不道之行,至日甚一日,父母忍气吞声,忧成疾病。十戈得了反胃噎食的症效,石氏染了单鼓腹胀的炎殃,十戈朝食暮吐,勺饮不留。石氏脐突皮光,喘声不绝。求医服药无效,祈神问卜不灵,病势剧已深入膏肓,虽有扁鹊神医,亦无如之何,不几日间,先后继亡。自成看那两个父母丧亡,也不来顾棺椁衣衿,亏了众亲邻,怜他养了这个不孝不仁的儿子,俱义来殡葬完事。后人有诗叹曰:
当年祈福继宗祧,那识生儿恶似枭。
食母性成何可奈,噬脐无及祸谁招。
从来逆子云谁治,自古顽妻不易调。
若便生男都是此,奚如伯道免心焦。
自成从父母死后,把遗下的田房、产业、家私、什物,不勾半年,荡散得一空如洗。遂至栖身无地,衣食不周,东奔西逐,南投北漂,无计可施。思量要寻一个安身的所在,嘱托相识的,居间做事。若说起李自成,是这样不孝的恶人,亲邻都是怕他的,又那里有什么相知的朋友,与他相处。只是那时有一个专一包揽事务,作中说合,不怕事的三不伦,自成就托他寻一个安身之所,那三不伦欣然许诺不题。却说米脂县东城有个铁匠,姓周名清,年纪二十多岁,有把气力,与妻子赵氏,两口儿靠做打铁匠生理,开张店面,打铁过日。凡犁铁田具、器械刀枪,以至零星什物打得精巧。四方的主顾,都来作成他,日里做不足,夜里也不得睡。开了炉,烧红了钢铁,放在铁炉上,用锤打下的时节,满室红光,火星遍地,黑夜看见了,好似一天星斗,通宵不息。因此人起个花号,叫他是个满天星。四方人都知得满天星家内,铁器做得好,争先来叫他打造,故此生意日夜不闲。只是夫妇二人,双手撑持,少人帮助,正思要个人,替他相帮做做。那作中的三不伦,打听得真实,就欲为李自成说合,即对满天星说道:“尔家中生意做不开,我那里有一个小后生,要参相帮尔,就要尔教他的本领技艺,尔意下如何?”满天星道:“这也使得。”三不伦道:“我明日代他到尔家中来,讲定了,做个长久之计,然后大家放心。”当下满天星也欢喜,就私对妻子赵氏道:“我与你近来生意做不通,正要寻个帮手,如今三不伦说合,有个小后生,要来学做打铁生理,就相帮过日,正合我意。我已应允了,尔可整治些酒肴,请他吃两杯。”那赵氏忙去杀鸡买肉,连荤带素,约有七八件,过了一个时辰,件件出来,摆在桌上。三不伦与满天星对饮,真正吃得那三不伦面色红热,言语支离,方得别去。满天星自己在家中,专等明日添人进口。那三不伦别了满天星,寻着了李自成,对他说道:“东城周司务铁店生理,挨挤不开,今少人手相助,我为尔费尽心机,到处打听着实,我已先对他说定了。明日同尔去吃他的饭,穿他的衣,又学他铁匠本事,尔后来不要忘我,今日须要顾我的小半世罢。”自成道:“蒙哥哥作成我,分明是重生父母,此恩此德,岂敢忘却。”是时待过了一夜,到明早,三不伦同自成,一径向东城铁店中来,见了周清夫妻。三不伦谢道:“昨日相扰,不觉酩酊大醉,感德殊深,今同这李自成言儿在此。”即叫自成向周清夫妻,各嘱了两喏了。三不伦道:“这个小官,原是好人家子弟,近因父母双亡,时运不利,如今上无伯叔,下少兄弟,孤单一身,没有倚靠。以我愚意,李小官的年纪,与周司务差不多几岁,不好拜为父母,只作兄弟看承。叫他尽心,学尔的生理,竭力帮助成家了,我不才也要时常往来,料想尔们两边,也不是个得鱼弃菜的。”周清道:“尔的见识,极为有理,安得不从。”即备下牲礼,对神结拜,要似同胞。自成草下疏文,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