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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这里雯青直到日落西山,才把那些蜂屯蚁聚的亲朋支使出了门,坐了一肩小轿,向三茅阁巷褚爱林家而来。一下轿,看看门口不像书寓,门上倒贴着“杭州汪公馆”五个大字的红门条。正趑趄着脚,早有个相帮似的掌灯候着,问明了,就把雯青领进大门,在夜色朦胧里,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两边还隐约看见些湖石砌的花坛,杂莳了一丛丛的灌木草花,分明像个园林。石径尽处,显出一座三间两厢的平屋,此时里面正灯烛辉煌,人声嘈杂。雯青跟着那人跨进那房中堂,屋里面高叫一声:“客来!”下首门帘揭处,有一个靓妆雅服二十来岁的女子,就是褚爱林,满面含笑地迎上来。雯青瞥眼一看,暗暗吃惊,是熟悉的面庞,只听爱林清脆的声音道:“请金大人房里坐。”那口音益发叫雯青迷惑了。雯青一面心里暗忖爱林在哪里见过,一面进了房。看那房里明窗净几,精雅绝伦,上面放一张花梨炕,炕上边挂一幅白描董双成象,并无题识,的是苑画。两边蟠曲玲珑的一堂树根椅儿,中央一个紫榆云石面的百龄台,台上正陈列着许多铜器、玉件、画册等。唐卿、珏斋、公坊、菶如都围着在那里一件件地摩挲。珏斋道:“雯青,你来看看,这里的东西都不坏!这癸猷觚、父丁爵,是商器;方鼎籀古亦佳。”唐卿道:“就是汉器的枞豆、鸿嘉鼎,制作也是工细无匹。”公坊道:“我倒喜欢这吴、晋、宋、梁四朝砖文拓本,多未经著录之品。”雯青约略望了一望,嘴里说着:“足见主人的法眼,也是我们的眼福。”一屁股就坐在厢房里靠窗一张影木书案前的大椅里,手里拿起一个香楠匣的叶小鸾眉纹小研在那里抚摩,眼睛却只对着褚爱林呆看。菶如笑道:“雯兄,你看主人的风度,比你烟台的旧相识如何?”爱林嫣然笑道:“陆老不要瞎说,拿我给金大人的新燕姐比,真是天比鸡矢了!金大人,对不对?”雯青顿然脸上一红,心里勃然一跳,向爱林道:“你不是傅珍珠吗?怎么会跑到苏州,叫起褚爱林来呢?”爱林道:“金大人好记性。事隔半年,我一见金大人,几乎认不真了。现在新燕姐大概是享福了?也不枉她一片苦心!”雯青忸怩道:“她到过北京一次,我那时正忙,没见她。后来她就回去,没通过音信。”爱林惊诧似地道:“金大人高中了,没讨她吗?”雯青变色道:“我们别提烟台的事,我问你怎么改名了褚爱林?怎样人家又说你在龚孝琪那里出来的呢?看着这些陈设的古董,又都是龚家的故物。”爱林凄然地挨近雯青坐下道:“好在金大人又不是外人,我老实告诉你,我的确是孝琪那里出来的,不过人家说我卷逃,那才是屈天冤枉呢!实在只为了孝琪穷得不得了,忍着痛打发我们出来各逃性命。那些古董是他送给我们的纪念品。金大人想,若是卷逃,哪里敢公然陈列呢?”雯青道:“孝琪何以一贫至此?”爱林道:“这就为孝琪的脾气古怪,所以弄到如此地步。人家看着他举动阔绰,挥金如土,只当他是豪华公子,其实是个漂泊无家的浪子!他只为学问上和老太爷闹翻了,轻易不大回家。有一个哥哥,向来音信不通;老婆儿子,他又不理,一辈子就没用过家里一个钱。一天到晚,不是打着苏白和妓女们混,就是学着蒙古唐古忒的话,和色目人去弯弓射马。用的钱,全是他好友杨墨林供应。墨林一死,幸亏又遇见了英使威妥玛,做了幕宾,又浪用了几年。近来不知为什么事,又和威妥玛翻了腔,一个钱也拿不到了,只靠实书画古董过日子。因此,他起了个别号,叫‘半伦’,就说自己五伦都无,只爱着我。我是他的妾,只好算半个伦。谁知到现在,连半个伦都保不住呢!”说着,眼圈儿都红了。雯青道:“他既牺牲了一切,投了威妥玛,做了汉奸,无非为的是钱。为什么又和他翻腔呢?”爱林道:“人家骂他汉奸,他是不承认。有人恭维他是革命,他也不答应。他说他的主张烧圆明园,全是替老太爷报仇。”雯青诧异道:“他老太爷有什么仇呢?”爱林把椅子挪了一挪,和雯青耳鬓厮磨地低低说道:“我把他自己说的一段话告诉了你,就明白了。那一天,就是我出来的前一个月,那时正是家徒四壁,囊无一文,他脾气越发坏了,不是捶床拍枕,就是咒天骂地。我倒听惯了,由他闹去。忽然一到晚上,溜入书房,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无。我倒不放心起来,独自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偷听时,忽听里面拍的一声,随着咕噜了几句。停一会,又是哗拍两声,又唧哝了一回。这是做什么呢?我耐不住闯进去,只见他道貌庄严地端坐在书案上,面前摊一本青格子,歪歪斜斜写着草体字的书,书旁边供着一个已出椟的木主。他一手握了一支硃笔,一手拿了一根戒尺,正要去举起那木主,看见我进来,回着头问我道:‘你来做什么?’我笑着道:‘我在外边听见哗拍哗拍的声音,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原来在这里敲神主!这神主是谁的?好端端的为甚要敲他?’他道:‘这是我太爷的神主。’我骇然道:‘老太爷的神主,怎么好打的呢?’他道:‘我的老子,不同别人的老子。我的老子,是个盗窃虚名的大人物。我虽瞧他不起,但是他的香火子孙遍地皆是,捧着他的热屁当香,学着他的丑态算媚。我现在要给他刻集子,看见里头很多不通的、欺人的、错误的,我要给他大大改削,免得贻误后学。从前他改我的文章,我挨了无数次的打。现在轮到我手里,一施一报,天道循环,我就请了他神主出来,遇着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两下,错误的三下,也算小小报了我的宿仇。’我问道:‘儿子怎好向父亲报仇?’他笑道:‘我已给他报了大仇,开这一点子的小玩笑,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我道:‘你替老太爷报了什么仇”’他很郑重地道:‘你当我老子是好死的吗?他是被满州人毒死在丹阳的。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样的病,喜欢和女人往来,他一生恋史里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无奇不有。他做宗人府主事时候,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主人,是个才华盖世的名王。明善的侧福晋,叫做太清西林春,也是个艳绝人寰的才女,闺房唱和,流布人间。明善做的词,名《西山樵唱》;太清做的词,名《东海渔歌》。韵事闲情,自命赵孟睢*管仲姬,不过尔尔。我老子也是明善的座中上客,酒酣耳热,虽然许题笺十索,却无从平视一回。有一天,衙中有事,明善恰到西山,我老子跟踪前往。那日,天正下着大雪,遇见明善和太清并辔从林子里出来,太清内家装束,外披着一件大红斗篷,映着雪光,红的红,白的白,艳色娇姿,把他老人家的魂摄去了。从此日夜相思,甘为情死。但使无青鸟,客少黄衫,也只好藏之心中罢了。不想孽缘凑巧,好事飞来,忽然在逛庙的时候,彼此又遇见了。我老子见明着不在,就大胆上去说了几句蒙古话。太清也微笑地回答。临行,太清又说了明天午后东便门外茶馆一句话。我老子猜透是约会的隐语,喜出望外。次日,不问长短,就赶到东便门外,果见离城百步,有一片破败的小茶馆,他便走进去,拣了个座头,喊茶博士泡了一壶茶,想在那里老等。谁知这茶博士拿茶壶来时,就低声问道:“尊驾是龚老爷吗?”我老子应了一声“是”。他就把我老子领到里间。早见有一个粗眉大眼、戴着氈笠赶车样儿的人坐在一张桌下,一见我老子就很足恭地请他坐。我老子问他:“你是谁?”他显出刁滑的神情道:“你老不用管。你先喝一点茶,再和你讲。”我老子正走得口喝,本想润润喉,端起茶碗来,啯都啯都地倒了大半碗,谁知这茶不喝便罢,一到肚,不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头晕,硼的一声倒了。’”爱林正说到这里,那边百灵台上钱唐卿忽然喊道:“难道龚定庵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给他们药死了吗?”爱林道:“不要慌,听我再说。”正是:
为振文风结文社,却教名士殉名姬。
欲知定庵性命如何,且听下文细表。
第四回 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 康了困名场歌郎跪月
话说上回褚爱林正说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晕到了,唐卿着慌地问。爱林叫他不要慌,说我们老太爷的毒死,不是这一回。正待说下去,珏斋道:“唐卿,你该读过《定庵集》。据他送广西巡抚梁公序里,做宗人府主事时,是道光十六年丙申岁。到十八年,还做了一部《商周彝器文录》,补了《说文》一百四十七个古籀。我做的《说文古籀补》,就是被他触发的,如何会死呢?”公坊道:“就是著名的《己亥杂诗》315首,也在宗人府当差两年以后哩。”雯青道:“你们不要谈考据,打断她的话头呢!爱林,你快讲下去。”爱林道:“他说:‘我老子晕倒后人事不知,等到醒来,忽觉温香扑鼻,软玉满怀,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睁眼看时,黑洞洞一丝光影都没有。可晓得那所在不是个愁惨的石牢,倒是座缥缈的仙闼。头倚绣枕,身裹锦衾。衾里面,紧贴身朝外睡着个娇小玲珑的妙人儿,只隔了薄薄一层轻绡衫裤,渗出醉人的融融暖气,透进骨髓。就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也不抵拦,只觉得处处都是腻不留手。那时他老人家暗忖:常听人说京里有一种神秘的黑车,往往做宫娃贵妇的方便法门,难道西林春也玩这个把戏吗?到底被里的是不是她呢?就忍不住低低地询问了几次。谁知凭你千呼万唤,只是不应。又说了几句蒙古话,还是默然。可是一条玉臂,已渐渐伸了过来,身体也婉转地昵就,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一出爱情哑剧。虽然手足传情,却已心魂入化,不觉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正酣适间,耳畔忽听古古的一声雄鸡,他老人家吓得直坐起来,暗道:“不好!”揉揉眼,定定神,好生奇怪,原来他还安安稳稳睡在自己家里书室中的床上。想到:难道我做了几天的梦吗?茶馆、仙闼、锦被、美人,都是梦吗?急得一迭连声喊人来。等到家人进来,他问自己昨天几时回来的。家人告诉他,昨天一夜在外,直到今天一亮,明贝勒府里打发车送回来的。回来时,还是醉得人事不知,大家半扶半抱的才睡到这床上。我老子听了家人的话,才明白昨夜的事,果然是太清弄的狡狯,心里自然得意,但又不明白自己如何睡得这么死?太清如何弄他回来?心里越弄越糊涂,觉得太清又可爱、又可怕了。隔了几天,他偶然游厂甸,又遇见太清,一见面,太清就对着他含情地一笑。他留心看她那天,一个男仆都没带,只随了个小环,这明明是有意来找他的,但态度倒装得益发庄重。他鼓勇地走上去,还是用蒙古话,转着弯先试探昨夜的事。太清笑而不答。后来被他问急了,才道:“假使真是我,你怎么样呢?”他答道:“那我就登仙了!但是仙女的法术太大,把人捉弄到云端里,有些害怕了!”太清笑道:“你害怕,就不来。”他也笑道:“我便死,也要来。”于是两人调笑一回,太清终究倾吐了衷情,约定了六月初九夜里,趁明善出差,在邸第花园里的光明馆相会。这一次的幽会,既然现了庄严宝相,自然分外绸缪。从此月下花前,时相来往。忽一天,有个老仆送来密缝小布包一个,我老子拆开看时,内有一笺,笺上写着绢秀的行书数行,认得是太清笔迹:
我曹事已泄,妾将被禁,君速南行,迟则祸及。附上毒药粉一小瓶,鸩人无迹,入水,色绀碧,味辛,刺鼻,慎兹色味,勿近!恐有人鸩君也。香囊一扣,佩之胸当,可以醒迷。不择迷药或迷香,此皆禁中方也。别矣,幸自爱!
我老子看了,连夜动身回南。过了几年,倒也平安无事,戒备之心渐渐忘了。不料那年行至丹阳,在县衙里遇见了一个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当日的赌友。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摇了两夜的摊。一夜回来,觉得不适,忽想起才喝的酒味非常刺鼻,道声“不好”,知道中了毒。临死,把这事详细地告诉了我,嘱我报仇。他平常虽然待我不好,到底是我父亲,我从此就和满人结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庚申之变,我辅佐威妥玛,原想推翻满清,手刃明善的儿孙。虽然不能全达目的,烧了圆明园,也算尽了我做儿的一点责任。人家说我汉奸也好,说我排满也好,由他们去吧!’这一段话,是孝琪亲口对我说的。想来总是真情。若说孝琪为人,脾气虽然古怪,待人倒很义气,就是打发我们出来,固然出于没法,而且出来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个姓汪的,是他第二妾,也住在这里。他一般的给了许多东西,时常有信来问长问短。姓汪的有些私房,所以还不肯出来见客。我是没法,才替他手脸。我原名傅珍珠,是在烟台时依着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爱林是小名,真名实在叫做畹香。人家倒冤枉我卷逃!金大人,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雯青听完这一席话,笑向大家道:“俗语说得好,一张床上说不出两样话。你们听,爱林的话不是句句护着孝琪吗?”唐卿道:孝琪的行为虽然不足为训,然听他的议论思想也有独到处,这还是定庵的遗传性。”公坊道:“定庵这个人,很有关于本朝学术系统的变迁。我常道本朝的学问,实在超过唐、宋、元、明,只为能把大家的思想,渐渐引到独立的正轨上去。若细讲起来,该把这二百多年,分做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开创时期,改是顾、阎、惠、戴诸大儒,能提出实证的方法来读书,不论一名一物,都要切实证据,才许你下论断,不能望文生义,就是圣经贤传,非经过他们自己的一番考验,不肯瞎崇拜;第二时期,是整理时期,就是乾嘉时毕、阮、孙、洪、钱、王、段、桂诸家,把经史诸子校正辑补,向来不可解的古籍,都变了文从字顺,第三时期,才是研究时期,把古人已整理的书籍,进了一层,研求到意义上去,所以出了魏默深、龚定庵一班人,发生独立的思想,成了这种惊人的议论。依我看来,这还不过是思想的萌芽哩!再过几年,只怕稷下、骊山争议之风,复见今日。本朝学问的统系,可以直接周、秦,两汉且不如,何论魏、晋以下!”珏斋道:“就论金石,现在的考证方法,也注意到古代的社会风俗上,不专论名物字画了。”于是大家谈谈讲讲,就摆上台面来,自己请雯青坐了首席,其余依齿坐了。酒过三巡,烛经数跋,掞今吊古,赏奇析疑,醉后诙谐,成黄车之掌录;尘余咳吐,亦青琐之轶闻。直到漏尽钟鸣,方始酒阑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