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目醒心编

《娱目醒心编》 (清)玉山草亭老人 编次

  原序
  稗史之行于天下者,不知几何矣?或作诙奇谴谲之词,或为艳丽淫邪之说。其事未必尽真,其言未必尽雅。方展卷时,非不惊魂眩魄。然人心入于正难,入于邪易。虽其中亦有一二规戒之语,正如长卿作斌,劝百而讽一,流弊所极,每使少年英俊之才,非慕其豪放,即迷于艳情。人心风俗之坏,未必不由此。可胜叹哉!
  至若因报应之书,非不足以劝人,无如侃侃之论。人所厌闻,不以为释、老之异教,即以为经生之常谈,读未数行,卷而弃之矣,又何益欤!
  草亭老人家于玉山之阳,读书识道理。老不得志,著书自娱。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有感触,皆笔之于书,遂成卷帙,名其编曰《娱目醒心》。考必典核,语必醇正。其间可惊可愕、可敬可慕之事,千态万状,如蛟龙变化,不可测识,能使悲者流涕,喜者起舞,无一迂拘尘腐之辞,而无不处处引人于忠孝节义之路。既可娱目,既可醒心。而因果报应之理,隐寓于惊魂眩魄之内,俾阅者渐入于圣贤之域而不自知,于人心风俗不无有补焉。余故急为梓之以问世,世之君于幸匆以稗史而忽之也!
  乾隆五十七年,岁在壬子,五月十有二日,自怡轩主人书
  卷一 走天涯克全子孝 感异梦始获亲骸
  第一回
  纯孝由来出性天,三牲五鼎总徒然。
  天涯走遍寻遗骨,留得芳名万古传。
  孟子有言: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最是人生乐事。设不幸而父南子北,兄东弟西,生离犹如死别,岂非人生极苦之事?然或遭世乱,或为饥驱,好好一堂聚处的骨肉,弄得一在天涯,一在地角,生不能形影相随,死不能魂魄相依者,比比而有。世人每说:人之生离死别,皆由天数注定,非人分成可挽回。不知数虽注定,挽回之力,全在乎人。果其仁孝之念,发于至性至情,一当骨肉分离,生必寻其踪,死必求其骨,极艰难困顿之时,而此心不为少挫,则鬼神必为之呵护,夫地必为之周全,毕竟报其苦心,完其骨肉而后已。古语云:“孝可格天。”盖育明明可验者。古来如孟宗哭竹,王祥卧冰,俱是孝感动天的故事。我要说孝子万里寻亲遗骨。且先说寻兄弟的事,作一引子,与看官听。
  话说前朝崇祯末年,常州江阴县有一旧家子弟、姓徐,名尔正。父亲已故,母亲陈氏,领着幼弟一人,年才十岁,学名尔嘉。尔正从幼读书,专习举业;年逾二十,已经娶妻。其如命运不通,未能入学。平日事母极孝,抚养幼弟尤加爱惜。家道虽非富足,尚可度日。奈其时正值明季鼎革时候,天下荒乱,百姓流离受苦,江阴一县屡被兵火,城中安身不得,合家人口避往城西数十里外青一埭上居住。渐渐家计萧条、用度日缺。要晓得当此世界,留得一家性命,便是侥幸的了。
  那时大兵南下,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扫除余寇,兵马塞途,乡村僻处亦纷纷而来。虽军令严肃,难免地方骚扰,以故兵马所至,人人关门闭户,不敢窥探。一日,有一骑马军士在青山埭上经过,下马少息,将马系在一棵大杨树上,适当尔正门首。其时尔正不在家。尔嘉却好走出门来,见有一匹马系在树上,小孩子家顽耍心重,心中大喜,借着傍边石凳垫脚,小孩子身轻一扒就扒在那马背上。恰好军士到来,见一孩子骑在马上,他便将缰绳解脱,牵了便走。尔嘉正在要马行动,见他牵了走,以为得计,并不呼喝一声。那人将马牵远,即便耸身上马,把尔嘉用手挟定,加上几鞭,竟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再表陈氏要叫儿子读书,屋里不见,走出门外来寻,左右观望,见一相热邻人走来,便问道:“你见我家小官人么?”其人道:“我正要问。方才见一骑马人挟一孩子,飞马而走。马背上抱的孩子,倒像你家小官人模样。未知如何被他挟去。”陈氏大惊,忙寻尔正来告诉失去兄弟。尔正忙从去路飞步赶去,赶了十余里路,天色已晚,杳无影响,只得回来。母子相对悲泣。算计明日再去城中打听。过了一夜,绝早抽身到城中探听消息。有人说:“大营兵马,今早五鼓起行,所掠人口,俱已带去。”尔正听了,便知兄弟去路已远,犹如落在井里一般,含泪回家,告母知道。陈氏此时心如刀割,整整哭了一夜,越思越痛,日夕悲泪不止,渐渐两目失明。
  尔正一发愁闷,欲到远路寻访,又念家无隔宿之粮,老母何人看顾?适近处有一开油店的,觅一雇工人,尔正欲图工食养娘,便雇与他家,日间帮他做生意,夜间温理旧业,读书往往达旦。
  其年适值考期,尔正辞别店主,欲去赴考。主人笑而许之。那知县府试后,宗师按临,高高进了一名秀才。报到家中,陈氏也自欢悦。店主且骇且喜,也肯略为饬助,把入学事情料理过去。明年有人请他处馆,束修颇厚。处了几年馆,家中渐有蓄积。一日,告陈氏道:“家中用度,一二年可以不缺,儿今日可以出门寻弟了。但须远处遍访,回来日子,迟早难定,母亲须要宽心等候。”其母道:“儿此去寻得见,便是天从人愿了!”一面嘱咐妻子善理婆婆,自己带些盘费,徒步而行。
  尔正料满洲兵镇守北路者多,遂渡江过淮,往山东、山西、北直一路寻去,逢人便问,遍贴招子。晓行夜宿,走过几个省分,历过万里程途,杳无蹿踪迹,只得复往南来,以图一遇。今且慢表。
  且说尔嘉当日被人挟在马上飞走,吓得如醉如呆。一到营中,将他放下。小孩子离了家乡,满眼生人,便大哭起来。那人见他哭个不住,拔出刀来吓他要杀。小孩子怕杀,就不敢啼哭了。过了几日,派在某都司标下服役。每日厨下烧火,堂中扫地。其后年纪渐渐长大,放马砍柴,一应下贱勾当,无一不使唤他了。几次欲要逃归,又闻逃走的捉转来要问重罪,所以一步不敢走动。
  其时,尔正适到金陵,偶在城下走过,背后猛然宵叫“哥哥”之声,声音颇熟。回转头来,见一砍柴汉子,在后赶来,扯住尔正的手,道:“哥哥,那里来?想得兄弟好苦也!”尔正道:“你是尔嘉兄弟么?寻得我好苦!今日方得见面,为何如此模样’”遂相抱而哭。因问:“一向住在那里?”尔嘉道:“在某都司标下。主人拘管甚严,寸步难移。”尔正道:“既然如此,我且同你去见主人。”
  看官,要晓得尔嘉失去时,年才十一,今隔十余年,已成一长大汉子,又且面目黧黑,形像多改了,尔正那里认得出来?若尔正年纪虽多了十年,形容原未改变,故尔嘉尚能认得。当日若非尔嘉叫应,竟要当面错过了。
  当下兄弟二人同到都司衙门。尔嘉先进内禀道:“小人有一哥哥,相寻到此,来叩见老爷。”都司便唤尔正进见。因是兄弟的主人,不免叩下头去。都司便问:“你做甚么的?”答道:“是江阴县秀才。”都司道:“既是秀才,是念书人了。你寻兄弟怎么?”尔正道:“兄弟外外多年,老母家中日夜悬望,哭泣不已,至于双目夫明,故不惮远来寻取。欲求老爷发一点慈心,放兄弟回去,见母亲一面。此恩此德,没世不忘!”都司道:“放他回去不难。但要身价银五十两。如无银子,休想回去!”尔正再四恳求,都司只是不允,只得禀道:“老爷必要身价,此时却未曾带来。待我回家凑足银两交上,然后领归,不知肯么?”都司道:“这却使得。”
  尔正辞了主人,别了兄弟,星夜赶回,禀知母亲。家中无措,只得向亲友告贷。亲友重其孝友,各相资助。凑足了五十两之数,赶到金陵,交还身价,才得兄弟同归。
  一到家中,尔嘉跪在膝前,叫母不绝。陈氏喜得涕泪交流,抱住儿子,如获至宝,自顶至足,处处摸了一遍,忽问道:“吾儿,你的面孔怎么大异往日?”尔嘉道:“娘看得见我么?”陈氏道:“看见。”尔正亦忙上前道:“娘还看见我么?”答道:“也看得见。”两人大喜,俱向天叩头,道:“蒙上天鉴念,我母双目复明!”合家喜个不了。
  斯时,亲戚邻里闻尔嘉归家,俱来道喜,又知其母双目复明,益发称贺不绝,俱叹道:“此皆尔正孝友所感!可见天心佑善不爽。”其后徐氏子孙,读书孝友,门第日盛,至今为江阴望族。
  法昭禅师偈云:
  同气连枝各自荣,此此小事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者,能得几时为弟兄?
  此偈发人手足之爱。今看了徐尔正寻弟这段故事,就是铁石人也该感化了。更有孝子寻亲骨殖一事,其事愈难,其情愈苦。而天之所以报答孝子者,其迹愈奇。待在下细细说来,下回便晓。
  同胞骨肉本相亲,何事分张等路人?
  万里相寻全至性,子孙荣盛合家春。
  第二回
  谋生无计远乡闾,妻也暌违,子也暌违。山川迢递病支闻,生不能归,死不能归。思亲孝子泪沾衣,朝也含悲,暮也含悲。艰危历尽父骸回。天也维持,人也维持。右调《一剪梅》
  话说明季末年,吴门有一孝子,姓黄,名向坚,字端木。其父字含美,为云南大姚令。时值天下大乱,干戈四起,据土称王者纷纷不一,滇南一路几成异域。含美义不从逆,埋名隐姓,遁迹民间。孝子徒步万里,历尽艰苦,寻其二亲以归。闻者争相敬慕,或作传纪,或为诗歌,甚至演为传奇。至今优人演唱,虽妇人孺子,莫不痛哭一回,欣喜一回,尽知黄孝子之名。
  其时,有一名士计甫草,执贽孝子门下。有人道:“孝子无文采,你何故师事之?”甫草道:“吾师其行,非师其文也。天下的人,有能只身徒步,走万里蛮瘴之乡,虎豹虺蛇盗贼也不怕,风波险阻也不惧,饥寒疾病也不恤,奉其二亲以归者乎?天地鬼神且敬之,吾何敢不敬?且世之拜人为师者,大抵通声气,树党援,不问其人之实行何如,依草附木,以出门下为荣。不此之非,而转疑孝子为不足师乎?”人皆服其高论。可见人莫重于实行,而实行尤莫重于孝!
  后百余年,而又有昆山曹孝子事。孝子名起风,字士元,原籍徽州。父名子文,母李氏。子文以货殖为业,后来迁居昆山县,家道渐消,用度觉得艰难了。俗语说得好:“坐吃山空”。子文本系经营人,焉肯束手坐困,因思出外做些生意以为一家活计。闻得药料多出四川地方,贩卖者每获厚利,所以决计欲往四川。儿子年幼,托弟子斌熙管门户。又向妻子叮嘱一番,约定归期,多则三年,少则二年,带些资本,孑身独往。
  常言道:“钻天洞庭,遍地徽州。”故徽州人作字最多,出门不忧无伴的。即家中妻小亦以远行为常,绝不阻留。那知子文出门之后,不知不觉过了数载,音问杳然,家中不免着急,求签问卜,几无虚日,凡有在四川作客人家,皆去打听消息。或言在某处曾会过一面的,或言从未会见的,捕风捉影,总无的确的信。家中用度一日窘一日,再迟下去,渐渐有绝粮之厄了,因此悬望益切。
  一日,听见有一徽客新从四川归来,李氏命叔子斌急往探信。那客道:“闻令兄于几年前已经病故,故同乡客人尽皆知道。只因相去路途尚远,故未晓得死的月日,死的地方。死信则是确的。”子斌疾忙回家报知嫂侄,合家大哭,挂孝招魂。
  其时,士元年才十六,对母哭道:“父亲已经身死,骸骨不知抛落何处,孩儿欲要亲到四川寻取父骨回来,望母许我出门。”李氏哭道:“这里到四川有五六千里路,你年纪尚小,又无行李盘费,怎生去得?”士元见母不允,自忖道:“父即不得生还,难道骸骨也不能归里?但家中实无余积,盘费一无所措,如何去法?”想到此处,泪如泉涌,呼天抢地,大哭不止。
  一日,忽有一故人到士元家来。其人姓潘,名甸村,原籍徽州,住居苏郡。与子文莫逆之交,常相往来,士元亦曾见过几次。闻子义身故,特来吊问。子斌陪坐堂中。士元出来叩谢。甸村见了,蹉叹不已。士元坐在地下,只是哭泣。甸村问道:“如今你家作何算计?”子斌道:“吾的侄儿思欲赶到川中寻父遗骨,一则怜他年小,未可出远:二来家中用度日极艰难,那有盘费出门?所以在家朝夕啼哭。”甸村道:“少年有些孝思,却也难得。若论盘费,吾与令兄平日情同骨肉,亦不忍听其骸骨不返。如若要往,愿以百金相助。但令侄年小,积途万里,孤身独去,却不放心。”子斌道:“甸兄有此义举,这是吾家生死感戴的!吾侄年小,弟愿代他前去,寻取骨殖回来。”甸村道:“兄肯代去,最好的了。吾即送银到来。”说罢,起身别去。斯时,士元感激,李氏心中稍宽。
  不上两日,甸村果送盘费百两过来。子斌便收拾起行。母子谆谆致嘱:“寻见遗骨,速即归来。”子斌诺诺而去。
  自子斌去后,将及一载,母子眼巴巴无日不望。那知子斌初到川中,只道一问便有着落,及至东寻西访,毫无影踪。担搁二年,看看行囊将尽,留此无益,只得独自回家。连着在路日子,准准三年。
  士元见叔父回来,依旧寻不着父亲骸骨,益发伤心大哭,向母亲道:“儿此番生生死死,总要寻着父亲遗骨。即盘费全无,求乞前去,也顾不得!”李氏与子斌再四阻留,士元去志益坚。
  其时,甸村闻子斌归家,正来问信。士元出见,哭诉道:“前承老伯厚赠,徒负盛德。侄今亲往寻访,就令走遍天涯,沿途乞丐,亦所甘心!万望伯父看先人之面,照顾家中老母一二。”说罢,跪下痛哭。甸村一见惨然,即忙扶起,道:“你有如此孝心,吾也不好阻挡,想上天亦一定怜你的。如无盘费,吾再助你五十两便了。”甸村一到家中,便送银过来。士元留下三十两作家中用度,自己带了二十两作路上盘费。临行时,母子痛哭一场。士元自料此去路程难定,归期未卜,盘费前后不够,总要在外打算,多留些家中,好待母亲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