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如此京华
如此京华
只后来传到了东海相公耳边去,就有些不妥了。相公有天同着体已人说道:‘叶某亏在我手里,倘遇了别人,肯放他过去么?
'又说道:‘名士的笔锋徒足自杀。可知祢衡之死,其罪不尽属黄祖一人呢。’你们想这乱子不是闯大了么?”一个人笑道:“自黄沅文北来,倚着海内一人的文章资格,把都中显贵调侃得如程不识不值一钱。那些仰慕风华的才子,都依样画眉的充起清狂玩世来。照叶朴齐这般轻滑,也须得个人来警戒警戒他呢。”一人道:“朴齐现有七子之誉,他同某公子行则联袂,坐则接席。东海相公便真要做黄祖,怕奈何不得这主(位)知优渥的正平呢。”
定侯听着,心里想:“这辈人大约就算是京里的寓公名士哩。”想觅个门隙瞧瞧是那几人。忽觉得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莺啭般的笑道:“菜冷了,请您入席。莫去管人家的闲事罢!”
回头看时,却是自己叫的那个胡姬。便笑着随他到席上。见矮子满面怒容,气吽吽的在那里举着大杯尽喝,其光、子文都向着他笑。定侯明知又闹了笑话了,笑道:“郭先生怎又不快起来,可是姐妹们伏侍得不周到么?”众人又哄然笑起来。
正笑时,忽见一个当差的喘嘘的走了进来,向着定侯道:“那里没去寻过,不碰见刘二爷,还不知道在这儿呢。”说完,递上个封件来。子文坐在定侯旁边,留心看那封面上时,却标着“急电”两字,便知定侯有事,呆着看他。只见定侯看着电报,登时眼眶中含了一包(泡)急泪,却强止着不落下来。沉吟了一回,把电信塞在袋里,回头向那当差的道:“这电报是你经手译的么?”当差的答应了个“是”字。定侯正色道:“怕译差了一两字罢。”当差的呆了一呆,却不敢说没差。定侯喝声“去罢”,说还没完,便又接着说道:“不许你乱讲,你知道么?”
当差的摸不着头脑,答应着自去了。定侯这时到底有些悲惨,其光问他时,他却叹了口气道:“不图鹄别,竟至鸾摧。
我又听鼓京华,不容即去。这‘薄幸'二字,自知难免哩。”
说完,唏嘘不已。矮子是个莽夫,接着笑道:“死了个浑家,也值得这样!定侯,你转瞬是个观察公,怕女孩子死绝了,没个来做观察夫人么?”定侯瞅了矮子一眼,却不言语。其光、子文忙岔话道:“你又发疯话了。”一面却竭力抚慰着定侯。
定侯总是不欢,辞着先走了。
看官,你道定侯那封急电上说死的是谁?定侯见了为什么晓得译差了字?那当差临走的时候,又为什么叫他不许乱讲?
这几句话定有篇文章在里头,待在下慢慢的说来:定侯离了华东饭店,在路上也挥了几滴泪,只没哭出声来。
到了寓所,躺在床上反侧了一夜。明日便有些懒懒的,坐不起来,却分付当差的:“有人来访时,只说夫人在原籍没了,今天懒见客呢。”当差答应着去了。定侯独自躺着,一回捶着床自己叮咛自己道:“良心利禄,孰重孰轻,在这个关头,要你自己斟酌哩。”一回又扶着自己心口,摇首叹息道:“还是早作归计,免人唾骂罢。”
正自言自语着,那当差的进来道:“财政部刘老爷要见爷,说有要紧事呢。”定侯沉吟了一回,披着衣服趿了双睡鞋道:“请他进来罢!”当差的才出去半晌,刘其光早含笑进来,冲着定侯便是一揖道:“定翁恭喜!宜关一缺,已由部中呈请照准。明后日便有明令了。”定侯听了,心中自是欢喜,只是面上却仍悒悒道:“自接昨电,万念都灰。总长奖饰,固当报称,内顾悲怀,又难解释。这去就之间,真令人着实为难哩。”其光笑道:“你是个达人,怎这般拘泥起来。古人为了国事,在父母面上尚有夺情视事的变通,何况是夫妇。我劝你振作些精神起来,明令一下,正有得忙呢。”
说了回话,见定侯总是无精打彩的,想他悼亡心切,一时劝解不来,只得安慰了几句走了。定侯在房内低头沉思,背着手踱来踱去,足有一二百遍。忽然将脑袋一拍道:“罢了!既得了这机会,也顾不得许多了。”说完,向书桌上写了封详详细细的家信,唤进那当差来,着实说了几句好话,给了极丰的路费,叫他带着信连夜搭车还南去了。当差的去后,定侯才将天大的心事放下,认真打点起宜昌关监督的事务来。到了明日,果然公府发表命令道:“据财政部呈请,将王超署理宜昌关监督,着照准此令。”
定侯见了命令,自然非常欢喜。一面将财政部几个要人打点得服服贴贴,又请了几次客。刘其光自不必说,便是章子文、郭矮子也扰了他一次。少不得各人也要饯行哩,送路菜哩。忙了十余天,才高车驷马出都赴任去了。自古政府所在的地点,原不异官吏贩卖的场所。试睁着冷眼向北京前门车站内看那上车下车的人,那上车的,车从煊赫,顾盼谈笑里边,总带着一脸旌旗此去如入宝山的气概;那下车的,望门投止,有如饥渴,总带几分苏子入秦不得不已的神情,这就可以略识政治界的结构哩。
那王定侯怀着满腹鬼胎,极天欢喜,到了宜昌。却值秋季旺汛,不上三月,便把京里一切使用,连华东饭店叫条子的钱都撂了,还不够,还加上了一本一利的息钱。想道:“这一百日中担惊受吓,今日可趁早收帆了。”那时,那在京里专足送信的当差,已仍旧随侍左右,不知那里觅得了个电报旧稿送给定侯。定侯接了,登时躃踊号恸,满局中都说是“监督丁忧了”。真是:已闻利市成三倍,忽报余哀在百年。
第五回帘掩虾须曲廊小语
茗焙雀舌书舍怡宾
却说刘其光送了王定侯走后,心里记挂着那天少年的话,便去拜访过几次。却总没有见着,反被门房中人吆喝了几次。
心里想道:“这算是什么话儿呢。横竖部里又不是我姓刘一个人,便有变动,也不犯着一人忙着啊!”从此却懒得去了。只是先天的廉耻总敌不来后天的利害,过不得三四天,心又软下来了,脚又痒起来了,虽没有斋戒沐浴,却少不得下气低声的又去了。
只见一带粉一般白的崇垣,缭绕连续足有半里许长,遥望着几棵合抱不交的老榆荫下现出个大门来,便听得鞭声一响,车已停在个高大华贵的门首。自己那当差的跳下车来,向车窗内问了声,便一掸双靴,向门内投帖请见。其光在车中足候了半点钟,才见一个俊俏华服的人随着自己当差出来,冷冷道:“这就是刘先生么?”其光忙跨下车来,躬身说了个“是”字。
那人瞧了一眼,回身说道:“爷说请先生外书房坐呢。”其光便鞠着躬,跟着进去。
进了门,便是个大天井,两边水磨砖斗角砌就的回廊,两棵参天拔地郁如华盖的槐树,把满院遮得阴沉沉的。过了天井,从西角门进去,却见崇阶几级;碧瓦双甍,一色福建油漆十八扇的冰梅长窗。窗外一带短栏,高不及三尺,却是雪白矾石雕就的。屋中鼎彝瓶,精雅古朴。那中间设着的供桌,比平常人家屋子还大。中间悬着个匾额,绿地金文,写着“世恩堂”三字。绕过了回廊,向西一折,便是个垂花门。门内花光树色,一片清幽,却从万绿丛中露出一廛精舍。那人引至门侧,另有个清俊僮儿接了出来。那人向着他道:“兄弟,这是财政部刘先生。爷吩咐在这儿候着呢。”僮儿将其光瞧了一眼,便道:“既爷吩咐着,请里边坐罢!”说完,引着其光进去。见鹆眼鼠须,案镂青玉,鸾笺凤鼎,壁凿红梨。正中悬了个紫檀横额,用杂玉嵌着“绿瘦红肥之室”六字。觉得心闻古香,神游灵境,禁不住暗暗赞叹。
僮儿送茶来,笑道:“爷每日须四点钟到外书房来。时候还早多呢。”其光一壁答应着,一壁向书案边坐下。见案上金镂玉凿,没一件不是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的文玩,便摩挲了一回。
随手检出本书来,见书面上签着《催妆小稿》四字,下署着“忏庵”二字。知是当日老太爷南游海上的本事诗遗稿,句香字艳,七绝居多。有一首道:楼外笙歌楼上人,投壶六博伎如神。
连宵赢得鸳鸯佩,灯底含羞语未真。
心里想道:“此老风情不减年少,怪不得他儿子是风流俊美的呢?”
看了回诗,还没见主人出来。正眼觊着一带虾须帘,忽见帘外人影一闪,接着格的一笑,便有女子声气低骂道:“该死的,又作怪了!告诉爷去,看不揭下你皮来。”一个小厮声气的也笑道:“好狠心的妹子!前儿谁给你买了手巾儿、香水儿来?过了河便骂起舟子来了。要不是给我个甜儿,看以后还给你脚跟打着屁股的跑呢。”那女子啐了一声道:“谁喜欢你这些呢。前儿那香袋儿被二姨娘见了,迫着问那儿来的。我没得回话,只好扯谎说舅舅从苏州来,带着这个送给我玩的。不这样说,早兜不了走呢。”那小厮冷笑道:“什么大姨二姨的,左不过是同我们一样罢了。乌鹊儿飞上梧桐树,便自己算是凤凰了。不要给我一各脑儿说出来,看谁臊着皮呢!”
两人原不防书房里有人窃听着,正在那里切切私语。忽听远远一个人直走过来,跺着脚低骂道:“你们讲些什么,爷听见了还想有命么?”说着向屋内指着。两人吓得不敢出声,飞奔着跑了。其光在窗内听着,暗暗纳罕。却好帘子一响,方才的僮儿走了进来,面上兀是红一块白一块的。其光明知为那话儿,却只做不知,故意翻着那册《催妆小稿》,赞一回叹一回的点头低诵。那僮儿面上才慢慢的匀净了,却一声不响的站着。
其光有意没意的问道:“你们爷呢,快出来么?”僮儿笑道:“总差不多罢,你老不见钟上还没到四点么?”其光原已候久了,却只得忍气坐着。想:“既候了这许久,犯不着就走。”
一面想,一面翻着书,其实那里有心思看他一个半个的字儿。
又一回,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响。想是来了,忙立起身来。
却见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打着帘问道:“刘老爷没走罢。爷说烦再候一刻儿,就出来了。”其光见那丫鬟穿着件淡墨色花缎的银鼠袄子,淡墨色窄管三镶裤子,拖着根大根辫儿,俊俏甜净,迥非凡态,便知道是贴身侍奉的,忙笑说道:“请回你家爷说罢,既专诚来得,那里就便想走。多候几时也不打紧,请他放心尽从容着罢。”那丫鬟看了其光一眼,像是很喜欢的样子,回头向僮儿道:“爷叫你好好侍候着刘爷,看茶看烟。有半点不是,叫你仔细着呢。”说完,将帘子一放,竟自去了。
其光听了这几句话,把“不耐烦”三字早忘了一半。重将那书翻着,又好一回儿,听得院子里有人带笑说道:“候久了!”
其光知是少年声气,忙又立了起来。只见才来的那丫鬟,同着个衣饰一样妩媚无两的丫鬟,两面打着帘,那少年便不衫不履的踱了进来,笑向其光道:“劳驾了。这几天怎没来过啊!”
其光心想:“谁没来过,不过始终给门上的撵走罢了。”心自这样想,嘴里却那里说得出口来,只得说道:“多天没请过安,心里记念得什么似的。今天实在挨不住了,却又来扰了清兴。”
少年如同没听见的一般,自向个安乐椅上坐下。两个丫鬟便一个装烟,一个捧茶,一个左一个右的站在少年身边。少年笑指个椅向其光道:“老刘,我们坐着谈罢!”其光才坐了。
一个丫鬟从僮儿手里接过盏雀舌茶来,送在其光面前。其光忙道:“姐姐放着罢,怎又难为了你起来。”少年随便问了其光几句,其光殷殷勤勤的答着,却渐渐讲到政界上的事情来。
其光乘间问道:“您前天讲的部里有什么更动,这句可不是吓着我玩的!”公子笑道:“我早知你那里为专诚请安来,你横竖会听得的就是了。”其光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回事哩?”少年沉吟了一回道:“你没接过小香的信么?他那里总应有些确信啊!”其光听了这话,便合意了一半,忙凑近一步,笑问道:“可不是他要出来么?既这样说,那更动的怕不止一部哩。”少年笑着骂道:“猾贼,偏是你乖觉,懂得这许多。
前天叫你去做的事怎么样了?”
其光知他不喜欢讲这些事,便不再问,承着他意志说道:“事终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论迟早罢哩。”公子道:“你快给我做去。多化几个钱不打紧,只限一个月里要拿到这东西呢。”
其光道:“容易,容易!就略贵了些,难道我老刘这些也孝敬不起么?”公子道:“送却不要你送,只办得须要周密些。不然,有点风声到人家耳边,又添头添足的说得似什么的了。”
其光唯唯答应着,又谈了几句别的话,便欢欢喜喜辞了出来。要知少年姓甚名谁,托刘其光的是什么事?却待在下慢慢的说来。真是:人生所苦不知足,又向权门请谒来。
第六回万里梯航人来南国
一帧织锦名遍京华
却说刘其光辞了少年,跳上车,吩咐到南粤试馆去。那南粤试馆在顺治门外,是前清潮惠嘉三属所建。这几年来,因举行知事考试,那班前清县太爷、法政毕业生,梯航万里来京候考的,都把这试馆做了税驾之地,一时便热闹起来。
那第二进的西院住了个应试人,姓谢号应辰,是广东法政专门学堂的毕业生,年约三十六七岁,是个精明强干雅俗共赏的人物。他眼看着民国知事因县治归并以后,比着前清和县体制较崇,利源益大,便欣然鑬被入都。人家的应试是下了本钱来的,只有他心里打了个绝妙主意。非但不肯先下本钱,并且还想趁此做些买卖。什么买卖呢?原来他有一种绝等的本领,凡是名画师真迹,只要他一经摹临,便与真本无异。他有个联手好友,姓胡名哲卿,是南中铁笔名手。两人狼狈着,应辰摹画了赝本,便由哲卿摹刻了图章印上,然后薰染纸色,装锦书签,真个神完气足,不走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