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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华
危先生听是刘其光,不觉抚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门投止到这人。”少甫道:“舅兄认识么?危先生道:“人却不认识,只他是个著名的宝贝,精圆透亮,财政部里有数的干员呢。”
珠姑奶奶瞧着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话么,谁是天生的三头六臂儿,左不过会自己打点罢了。”少甫听了微笑不语。危先生正色道:“一刹风华,吾侪自非所及,待到头荣辱,却还各未可知呢。”说时,阿桃端上饭来。这一宵至亲话故,自然有许多的琐屑。从此,戚少甫夫妇便暂住在危先生家里。
再说那刘其光,本来是全(前)清时的江苏候补从九,在巡警讲习所读了半年的书,居然成了个警政人才,署了南区区官。口才也便给,几句应酬文字也还过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宠遇。后来巡警道寿州吉小香升调淮北盐运,其光便加捐了个盐大使,跟了小香去,小香留他充了个总文案。从此两人竟成指臂。民国成立,小香一帆风顺,竟做了财政总长。其光便由盐大使资格不次超擢,变了签事的荐任官。自谓外而厅长,内而司长,可探囊而得。不想小香不久罢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尽翻,小香旧人,被新总长粤东齐之章如扫落叶一般,一个个翻下筋斗来。独有其光早就预备下这着,恳着小香移交时,将他这签事饭碗向新总长殷勤托付,才算没事。
只厅长、司长的好梦。少不得暂且搁起了。
那天是大总统特定的双十节,各机关一律放假。那些部员如破笼而出的群雀,一阵阵满京城里的叫噪跳踯。主事哩,雇员哩,一辈小老爷们资格浅、荷包小,不过青云阁一茶,至美斋一酒,中和园一戏罢了。签事大老爷身分大了,青云阁、至美斋嫌人迹嚣杂,不耐烦去的了。其光的公馆在手帕胡同,是崇文门大街的中段,交通最便利的地方,所以那些预先约下的过节同着玩的朋友都在他家聚集。
他正在书房中等着,手里随手拉着本新小说,看见里边载着一首浓圈密点的闺情诗道:娉婷袅娜更风流,倚槛凭阑傍画楼。
哀怨伤心愁绪里,郎离妾去觅封侯。
不觉笑道:“诗做到这个地位,连我佐杂出身的也不由不赞赏哩。”说完提笔写道:读闺情诗,效作一绝。诗曰:放屁居然下气通,词人墨客更诗翁。
无双第一真难匹,如此闺情吓煞侬。
写着,自己看了一遍。笑着将那部小说一丢。忽听得背后一人抚掌笑道:“好诗,好诗!只骂得人太刻薄,仔细被那班大小说家逞穷劲咬去你肉罢。”
其光回头一看,见是个华服少年,穿了件银灰三闪缎银鼠袍儿,玄色一斗珠的缎褂儿,粉脸乌头,出落得非常华采。只嫌装点过分,便不免有些油头少年的气味。其光却十二分的殷勤,忙立起握手道:“失迎了!怎一声也不出的进来了。”说完,把自己坐的那张椅挪上了半步。那人让也不让,便自坐了,向书桌上翻了一回,一册册书的撩过了,便笑说道:“老刘,你在部中得了新闻么?”刘其光是何等机警的,忙道:“没有啊!”少年笑道:“你预备着罢,这一个月内,怕有热闹戏瞧呢。”其光忙把椅子挪近了一步,悄悄的问道:“可不是有些更动么?”少年摇首道:“怕还不止更动。”其光急欲再问,忽听得一阵笑声,两个人嚷进来道:“他倒好,发明了这个秘窟,竟从没说过一声。今天这东道是敲定他的了。”一路嚷,一路闯进房来。猛见那坐着的少年,忽然声消气息,面红过耳,垂首鞠躬的立着。真是:不衫不履翩然至,竟使虬髯低首来。
第三回郭先生探欢场奇境
刘老爷演嫖界新规
却说那进来的两人,一个姓郭,号铁珊,加料制造的脑袋儿,却装在个长不满四尺的身体上,人因都呼他作郭矮子,是前门外瑞源祥的总管。瑞源祥原是京里有数的钱号,同财政部很有些来往。矮子的手面本宽,又爱结交几个官场人,便同刘其光混熟了。一个是湖南明保觐见交政事堂存记的候补道尹王定侯,前清补过善化县,光复后署过实业司长,是外省有数的干员。
两人正笑着嚷着进来,忽然见了那少年,心中一惊,态度便登时局促起来。亏那少年不甚注意,翻笑问道:“今天怎不约而同的都来了?”两个规规矩矩答应了几个是,各自坐定。
那少年同其光闲谈了几句,觉那两人目目也舌结,很不自在,不觉暗暗好笑。想莫恶作剧了,也给他们乐一天罢。便立起身来笑向三人道:“今天总有约罢,再多坐便煞了诸君的风景了。”
三人连说没有。那少年竟笑着走了。其光殷勤送出,见左右无人,低问:“部中到底有什么事没有?”那少年笑道:“改天讲罢,这也不过是新传出来的消息罢了。”
其光没奈何,也只得罢了,只心里却非常的忐忑。送去了那少年,辘轳般的转着念头,一步半步回到书房。只见郭王两人像鼠子离了猫一般,在那高谈放论起来。见其光进来,齐将拇指举着笑问道:“不想你竟结交了这遮奢朋友!他来做什么呢?”其光也颇有得色,冷冷道:“节上没事,来闲走走罢了,那里便有什么事。”郭矮子啧啧不止,似穷措大见人尚主一般,眼看着其光大有涎垂一尺的光景。
其光取出表来看着道:“章子文没同来么?”定侯道:“他多半要敷衍那阔叔爷去呢。”其光向矮子道:“他不是已派了吉林中国银行行长么?多半又是他叔太爷招呼的埃”矮子点头道:“此刻的仲麟竟是极峰一人之交了。林翼谋宠眷虽隆,但小行不谨,势炎太张。上头早知他是个跋扈将军,只碍着利害关系,暂难弃置罢了。”定侯道:“仲麟原有件绝人本领。
人家做秘书,总不免矜才弄博,将本意改头换足。只他能平心静气,人家怎么样说,他怎么样写,不支不蔓,平正条达,绝非萧蒿虚有其表可比。有这样制诰才,自然要极膺宠渥了。”
三人正议论着,忽一个人直笑进来道:“你们好啊!什么咀嚼不得,来嚼起吾家二叔来了。”三人抬头看时,却好就是那才说的章子文。那章子文身材短小,似十四五岁人,只面目的苍老,举止的乖觉,竟是个积世老人。他也读过几年英文,依着叔父章仲麟的声气,便从北京中国银行学习生一跃而为吉林行长。今日也是由其光预约下来的。那郭矮子是最性急的,一见子文,便嚷道:“人齐了,走罢!”其光道:“到那儿去呢?京里这些寻乐地,真玩得腻烦了。”矮子拍手道:“好么!
自己住在这花草荟萃的手帕胡同,秘藏着满园春色,还来人前作假惺惺态呢。”其光不觉一笑。
原来那手帕胡同一带,是京城里著名的私娼窝巢。满洲人的生计本来极不堪的,不要说小家碧玉都有在财神面前作肉身施舍;便是那些天潢贵胄,黄带子、红带子哩,护国将军、镇国将军哩,穷得没奈何了,也只得饰其妻女,饮糟亦醉。光复以后,私娼愈盛,尽有几个铜雀歌姬、天宝宫女来点缀这首善花光。只是他们行踪既秘,接引綦严。没有极熟的人做这事提调,非特无从问津,并且危机遍地。像孙启木《北里志》所称铁叶铜盘的故事不难搬演。所以在京里的人,既把手帕胡同一带当做猎艳趣场,又把他看成胭脂虎穴呢。
这日郭矮子逼着其光要去,定侯、子文也怂恿着。由不得其光不允,只得向里边转了一转,笑嘻嘻的走出来道:“你们定要做这事,我有约法三章,要你们用心确守。”矮子笑道:“尽管说,便三百条也守得,”其光道:“第一条,不许问他们的姓名居处。”矮子听了踌躇道:“陌陌生生的,不把这些话来敷衍,大家做哑子么?”其光道:“我原说你不能依的。
你要问他们,你便别去。”矮子忙道:“依你,依你。”其光道:“第二件,不许问他们生涯好坏,”矮子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其光笑道:“你原是个蠢才。一样是件买卖,难道你们四帮钱号有得行规,他们北京私窑便有不得嫖例么?”
定侯、子文一齐大笑起来。矮子道:“今天要玩,没奈何,尽你骂罢!且问第三条呢?”其光道:“他们同你说话时,你须看着我,我向你努嘴时,你要一声也不言语。”矮子笑道:“这是把我做再进大观园的刘老老哩!我可没有这样呆。”其光冷笑道:“你原是个聪明人,仔细被我撮弄了,不去罢。”
矮子着急道:“我的刘太爷,你莫尽玩罢!我原是个呆子,太爷可怜我,带我走一遭罢!”说得三人都笑了。其光问三人有车来没有,三人都说有。其光道:“左右不过几步路,我们散步着,教他们把车放到华东饭店罢!”说完,其光叫当差的分付赶车的去,四人却慢慢出了门。转过胡同西口儿,一直向南,不一回便到了华东饭店。
这个饭店是京中著名的私娼机关,其光来过几次。侍者一见便知是那话了,殷殷勤勤的领到个极精致的屋子里。子文也来过一两次的,只有定侯同矮子没来过。仔细看那屋子,黑魆魆的虽不甚爽亮,里边的陈设却非常华贵。
其光指着架巨大的八音器并一架刻银屏风道:“这是大内中物呢,庚子那年两宫走了,被日人偷了出来。这儿本是日人开的。玉鱼金碗,流落人间。这种陈设品,也和天潢贵胄沦落为娼,一室辉映哩。”定侯道:“这种东西怕不止这儿有呢。
我前儿在某书铺,见部《原刻御批通鉴》,那书连着天地头足有半只桌子大小,上钤着乾隆宸翰御章,直是天家鸿宝,色香都古的呢。”
矮子不懂那些话,连催着其光道:“条子,条子。”其光正色道:“你真个要见那话儿么?那便不该到这儿来了。”定侯、子文瞧着矮子只是笑。矮子急得跺脚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真给你们蒙死了。”定侯笑道:“你今天认了晦气罢!我早听其光说,这一席是约着许多正经人在里头,专诚过节的。这偷偷摸摸的勾当,怕要搁着一天呢。”矮子道:“你们诓我呢,我只张着眼看便了。”说完,自燃着支雪茄抽他的烟去,似已察破众人的奸计,气度非常安适的样子。
其光暗自好笑,一捻电铃,便有个侍者进来。其光含笑问道:“请的客怎样了?”那侍者说一概就来。矮子听了侍者的话,觉得不对。他本躺在张沙发上,一咯碌爬将起来道:“怎的你到底请的是谁啊?”其光道:“不过几个同寅罢了。”这一句话把矮子满怀高兴打得如水淋冰沃,没精打彩的道:“由你罢!”重向沙发躺着去了。
那知头还没着实,帘子响处,一阵香风吹进个绝色丽人来,向众人呵了个腰,笑向其光道:“八大人总好哇!”矮子莫明其妙,只瞧着丽人发怔。其光携着丽人的手,送到矮子身边,指着矮子笑向丽人道:“这是有名的山西驴子,你们多亲多近罢!”说时,那丽人一支香酥腻滑的玉腕,强纳在矮子手中。
矮子心上一阵糊涂,不知怎样才好,忙立起身来道:“不敢当,不敢当。”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子文正端着盏茶端祥着丽人,止不住一松手,把茶盏都砸了。矮子瞪着眼道:“又有什么好笑呢?”众人越发笑起来,直把个矮子笑得紫涨着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丽人挣脱了手,走到其光面前,携了其光的手,一个个问了姓名。问到矮子时,矮子正要答应,其光急向他努了努嘴,矮子便瞪着不言语了。那丽人觉得矮子神情古怪,笑问道:“这位爷给你们笑坏了。”矮子见其光没努嘴,忙答道:“没笑坏啊,我不过依着嫖律行事罢哩。”众人又笑起来。这一笑中又走进三个丽人来,都是云发垂绦,锦裙縩地,双眉抹黛,香辅霏朱。一个个问了尊姓大名,由其光提调着,介绍一人一个,只把先来的那个揽在自己怀里,咕哝着,笑着说着。
定侯、子文在个中虽没甚阅历,却也对付得来。只矮子觉得一言一动,总觉得有些生硬。只是那“嫖”字究竟比别种学问容易领会,凭你郭矮子头脑里带着几分呆气,也还理会得。
况且明放其光等三人的模范在面前,进步自越觉得快了。不上一刻,他居然也会讲几句俏皮话来。正热闹着,忽听得隔壁怪声突起,把四人吓了一跳。真是:沉香亭畔无双艳,来作人间落溷花。
第四回春草玉关钟传名唱
名花绮席电达悲音
却说刘其光等四人正在华东饭店拥着妖姬说笑。忽听见隔壁有个广东人,在那里应(引)吭高歌。在下尝说听中国人读诗的声调,约略可以代表各地的风俗节概。譬如江苏人,他们读诗时,无论是“黄河远上”,“月黑雁飞”,声调中总带着些金粉南朝的神韵。若到了山陕一带,听那些人读诗,无论是“庐家少妇”,“云想衣裳”,也总脱不了拔剑击柱的气概。
所以,古时季札观乐识十五国盛衰,实在是真有至理,不是空言欺人的。独有广东人的读诗,声韵奇特,比众不同,那潮州一带,更来得车勾辀磔格,不堪入耳。有许多潮州诗翁做出来的诗,不要说上下平分别不出,连平仄也时有错误。做既这样,读就可想而知了。
那天刘其光隔室,正有个广东大名士,在那里高吟他的佳作。王定侯原是个前清大挑知县,于此道有些懂得的。便侧耳听着,用尽聪明,才听出他两句来道:“玉关春草王嫱墓,笠泽秋风张翰家。”便有个人说道:“卓翁,你这两句雅赡清新,真是第三唱的绝作了。”那广东名士笑道“你那‘蝶苟化庄应悔梦,花如顾影也销魂',把庄影两字的蜂腰格也做绝了”话没有完,忽听得一人突然问道:“你们知道叶朴齐做诗钟,做了个乱子出来么?”一人道:“他是个敲钟名手,那里就闹乱子来。”那人道:“就坏在这名手二字上呢。有一次钟题是‘秦桧同蟋蟀',那老人家便不假思索,提笔写了一联道:‘元帅精忠三字狱,相臣经济半闲堂。'”众人齐声道:“慷慨悲愤,自是佳作,算什么乱子呢?”那人笑道:“诗果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