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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逑传
任事不亟凭大胆,临机全靠有深心。
若将血气雄为勇,豪杰千秋成嗣音。
铁公子到狱中,狱官知是铁御史公子,慌忙接见,就引入一个小轩子里来,道:“尊公老爷在内,可进去相见。恐有密言,下官不敢奉陪。”铁公子谢了一声,就走入轩内,只见父亲没有枸系,端然危坐,便忙进前拜了四拜道:“不孝子中玉,定省久疏,负罪不浅。”铁御史突然看见,忙站起来,惊问道:“这是我为臣报国之地,你在家不修学业,却到这里来做什么?”铁公子道:“大人为臣,既思报国,孩儿闻父有事在身,安敢不来?”铁御史听了,沉吟道:“来固汝之孝思,但国家事故多端,我为谏官,进言是我的职分,听与不听,死生在于朝廷,你来也无益。”铁公子道:“谏官言事固其职分,不言则不可,言则以期于事之有济。若不管事之济否,只以敢言为尽心以塞责,则不谙大体与不知变通之人。捕风捉影,晓晓于君父之前,以博名高者,岂朝廷设立言官之本意耶?”铁御史叹道:“谏官言语,自望事成,谁知奸人诡计百出。如我今日之事,明明遇韩愿夫妻叫伸冤屈,我方上疏,何期圣旨着刑部拿人,而韩愿夫妻已为奸侯藏过,并无踪影,转坐罪于我。我之本心,岂捕风捉影,欺诳君父哉!事出意外,谁能尽知?”铁公子道:“事虽不能预知,然凡事亦不可不预防。前之失既已往不可追矣,今日祸已临身,急急料理,犹恐迟误,又生他变。大人奈何安坐囹圄,也是出于无奈。若说急急料理,原告已被藏匿,无踪无影,叫我料理何事?”铁公子道:“怎无踪影!但刑部党护奸侯,自不用力。大人宜急请旨自捕,方能完事。”铁御史道:“请旨何难!但恐请了旨,无处捕人,岂不又添一罪?”铁以子道:“韩愿妻女三人踪迹,孩儿已访明在此。但干涉禁地,必须请旨去拿,有个把柄,方可下手。”铁御史道:“我也曾托相好同官,着精细捕人,四路缉访,并无一点风声。你才到京,何能就访得的确?莫非少年猛浪之谈?”铁公子道:“此事关身家性命,孩儿怎敢孟浪!”因看四下无人,遂悄悄将遇韦佩,并老儿传言之事,细细说一了遍,又取出韦佩的揭帖与铁御史看。铁御史看了,方欢喜道:“有此一揭,韩愿妻女三人,纵捉获不着,也可灭我妄言之罪。但所说窝藏之处,我尚有疑。”铁公子道:“此系禁地,定藏于此,大人更有何疑?”铁御史道:“我只虑奸侯事急,将三人谋死以绝迹。”铁公子道:“大夬侯虽奸恶,不过酒色之徒,恃着爵位欺人,未必有杀辣心;况贪女子颜色,恋恋不舍,既有禁地藏身,又有刑官党护,又见大人下狱,事不紧急,何至杀人?大人请放心勿疑。”铁御史又想〔了想〕道:“我儿所论,殊觉有理。事到头来,也说不得了,只得依你。待我亲写一本,汝回去快取关防来用,以便奉上。”那铁公子道:“不须大人费心,本章孩儿已写在此,关防也带在此,只消大人看过,若不改,就可上了。”因取出递与铁御史,铁御史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河南道监察御史,现系狱罪臣铁英谨奏,为孤忠莫辨,恳恩降敕自捕,以明心迹事:窃闻耳目下求,人主之盛德;当荛上献,臣子之尽心。故言官言事,尚许风闻,未有据实入陈,反加罪戾者也。臣前劾大夬侯沙利,白昼抢掳生员韩愿已聘之女为妾,实名教所不容,礼法所必诛。奉旨敕刑部审问,意谓名教必止,礼法必申矣。不料奸侯如鬼如蜮,暗藏原告以瞒天,又不料刑臣不法不公,明纵犯人为恶,反坐臣缧绁。臣素丝自信,料难宛转,微生赤胆如天,只得哀求圣主,伏望洪恩,怜臣朴直遭诬,乞降一敕,敕臣自捕。若朝奉敕而夕无人,则臣万死不辞矣;若获其人,则是非曲直不辨自明矣。倘蒙天恩怜准,须秘密其事,庶免奸侯又移巢穴。再敕不论禁地,则臣得以展布腹心。临表不胜激切待命之至!外韦佩揭帖一张,开呈御览,以明实据。
铁御史看完,大喜道:“此表剀切详明,深合我意,不消改了。”一面封对,一面就请狱官,烦他代上。狱官不改推辞,只得领命,到通政司去上达。
只因这一本上,有分教:打辞玉笼,顿开金锁!铁御史上了此本,不知上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探虎穴巧取蚌珠还
诗曰:
治世咸夸礼法先,谁知礼法有时愆。
李膺破柱方称智,张俭投门不算贤。
木附草依须着鬼,鹰拿鹤捉岂非仙?
始知为国经常外,御变观通别有权。
话说铁御史依了铁公子,上疏请旨自捕,在狱中候不得两日,早颁下一道密旨到狱中来。铁御史接着,暗暗开看,见是准了他的本,命他自捕,满心欢喜;因排起香案来,谢过了圣旨,仍旧将圣旨封好,不许人看见。因自想道:“圣旨虽准,只愁捉不出人来,却将奈何?”就与铁公子商量,要出狱往捕。铁公子道:“且慢!大人一出狱,招摇耳目,惊动了大夬侯,使他提防。莫若大人再少坐片时,待孩儿悄悄出去,打开了养闲堂,捉出了韩愿妻女,报知大人,然后大人飞马来宣旨拿人,方是万全之计。”铁御史点头道是。因将密旨藏好,又嘱狱官勿言,暗暗分咐铁公子道:“此行须要小心!”
铁公子领命,即悄悄走回私衙,与母亲说知,又叫母亲取出少时用的铜锤来。原来铁公子十一二岁时,即有膂力,好使器械,曾将熟铜打就一柄铜锤,重二十余斤,时时舞弄,铁御史进京做官,恐他在家耍锤,惹出事来,故此石夫人收了他的,带到京中。铁公子不改有违亲命,只得罢了。今日石夫人忽听见讨取,因惊问道:“前日你父亲一向不许你用,今日为何又要?”铁公子道:“此去探入虎穴,带去防身。”石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拗他,因叫人取了出来付与他,因嘱咐道:“只可防防身,不可惹事!”铁公子应诺,又叫人暗暗传乎了一二十个能事的衙役,远远跟随,以备使唤。又呼人取酒来饮,饮到半酣,却换了一身武服,暗带铜锤,装束得天神相似,外面仍罩儒衣,骑了一匹马,只叫一人跟随,竟暗暗出齐化门来,并不使一人知觉。
出了城门,放开辔头,霎时间就望见了一所在宅院,横于道左,十分富丽。铁公子心知是了,却远远下了马,叫小丹牵着,自却慢慢度到面前。细细一看,只见两旁是两座牌坊,那牌坊上皆有四字,一边乃是“功高北阙”,一边是“威镇南天”。牌坊中间,却是三个虎座门楼,上面中间直立着一扁,扁上写的是“饮赐养闲”四个大金字。门楼下三座门,俱紧紧闭着。铁公子看了一回,见没有人出入,心下想道:“此正门不开,侧首定有旁门出入。”因沿着一带高墙,转过一条横路,半腰中果有一座小小门楼,两扇朱门,却也闭着,门上地却锁了一把大锁,又十字交贴着两张封皮,细细一看,封皮虽在上面,却是时常开的。门虽闭着,却露条亮缝,内里不曾上柱。门旁粉壁上,又贴着一张告示,上写:“大夬侯示:此系朝廷钦赐禁地,官民人等俱不得至此窥探取罪!特示。”门楼两旁,有两间门房,许多人在内看守。铁公子看在眼里,也不去惊动他,急回身走到小丹牵马的所在,将儒衣脱去,露出一身武装,手提铜锤,翻身上马,因吩咐小丹道:“你可招呼众捕役即便赶来,紧紧伺侯,倘捉了人,即可飞马报知老爷,请他快来!”小丹应了。然后一辔头跑到门楼前,跳下马来,手执铜锤,大声叫道:“奉圣旨要见大夬侯,快去通报!”门房一时摸不着头脑,慌慌张张答应道:“老爷在府中,不在此处。”铁公子大喝一声道:“胡说!府中人明明俱说在此,你这班该死的奴才,怎敢隐瞒,违背圣旨!都要拿去砍头!”吓得众家人面面相觑,仓卒中答应下来。铁公子又大声叫道:“还不快快开门,只管挨死!”内中一个老家人,见嚷得慌,只得大着胆说道:“公侯人家,老爷不在此,谁敢开门?就是开了门,此系朝廷钦赐的禁地,爷也不敢进去!”铁公子听了大怒道:“奉圣旨拿人,怎么不敢进去!你不开,等我自开!”因走近前,举起铜锤,照着大锁上只一锤,“豁喇”一声响,早已将大锁打在地下,那两扇门便“豁喇喇”自开了。铁公子见门开,大踏步竟往内走,众家人看见铁公子势头勇猛,谁敢拦阻!只乱嚷道:“不好了!”都跑进去报信。
原来大夬侯因一时高兴,将韩愿女儿抢了来家,也只道穷秀才没处伸冤,不期撞见铁御史作对头,上疏参论,又不料圣旨准了,着刑部审问,一时急了没摆布,只得将韩愿夫妻一并抢来,藏在养闲堂内,以绝其迹,却上疏胡赖,初时还只怕有人知觉,要移巢穴,后见刑部用情,不肯力追,反将铁英下了狱,便十分安心,不复他虑。只恐怕这韩氏女子寻死觅活,性烈难犯,又恐韩愿夫妻论长论短,不肯顺从,每日备酒礼相求,韩愿一味执拗。这日急了,正尘在养闲堂,教人将韩愿洗剥了捆起来,用刑拷打,要他依允。因说道:“你虽是个秀才,今既被捉了来,要你死,只当死一鸡一狗,那里去伸冤?”韩愿道:“士虽可杀,只怕天理难欺,王法不漏,那时悔之晚矣!老大人还须三思!”大夬侯道:“你既要我三思,你何不自忖:你一个穷秀才的女儿,与我公侯为妾,也不为玷辱于你。你若顺从了,明日锦衣玉食,受用不尽,岂不胜似吃淡饭黄齑?”韩愿道:“生〔员〕虽贫士,野语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岂有圣门弟子,贪纨绔之膏梁,而乱朝廷之名教者乎?”
大夬侯听了,勃然大怒,正吩咐家人着实加刑,忽管门的四五个一齐乱跑进来,乱嚷道:“老爷,不好了!外面一个少年武将,手执一柄铜锤,口称奉圣旨拿人,小的们不肯放他进来,他竟一锤将门锁打落,闯了进来。不知是什么人?如今将到堂了,老爷急须准备!”大夬侯听见,惊得呆了,正东西顾盼,打算走入后堂,铁公子早已大踏步赶到堂前,看见大夬侯立在上面,即拱手道:“贤侯请了!奉旨有事商量,为何抗旨不容相见?”大夬侯见躲不及,只得下堂迎着说:“既有圣旨,何不先使人通知,以便排香案迎接?怎来得这样卤莽?”铁公子道:“圣旨秘紧紧急,岂容漏泄迟缓?”因迎上一步,右手持锤,左手将大夬侯一把紧紧提住道:“请问贤侯:此乃朝廷钦赐养闲禁地,又不是有司衙门,这阶下洗剥受刑的,却是什人?”大夬侯欲藏匿韩愿不得,心先着急,及听见人来,口称圣旨,愈惊得呆了,要脱身走,又被来人捉住,只得硬着胆答应道:“此乃自治家人,何关朝廷礼法?既有旨议事,(原书下缺)”因叫家人带过。
铁公子拦住,正要再问,韩愿早在阶下喊叫道:“生员韩愿,不是家人,被陷在此,求将军救命!”铁公子听说是韩愿,心先安了,惊问道:“你既是生员韩愿,朝廷着刑部四处拿你,为何却躲在这里?背旨藏匿,罪不容于死矣!”此时小丹已赶到,铁公子将嘴一努,小丹会意,忙跑出门外,一面招集众衙役拥入,一面即飞马去报铁衙史。
铁公子见众衙役已到,因用铜锤指着韩愿道:“此是朝廷钦犯,可好带起!”因问韩愿道:“你既称含冤负屈,就该挺身到刑部去对理,为何却躲在此,私自认亲?”韩愿听了大哭道:“生员自小女被恶侯抢劫,叩天无路,逢人哭诉,尚恐不听,既刑部拘审,安肯躲避?无奈贫儒柔弱,孤立无援,忽被豪奴数十人,如虎驱羊,竟将生员夫妻捉到此处,沉埋海底,日遭笞楚,勒逼成亲,已死在旦夕。何幸得遇将军,从天而下,救援残生,重见天日?此系身遭坑陷,谁与他结亲?”铁公子道:“据你说来,你的妻女已在此了?”韩愿道:“正是,亦在此处。老妻屈氏,现拘禁在后厅厢房中;小女湘絃闻知秘在内阁楼上,朝夕寻死,如今不知是人是鬼?”铁公子听了大怒,因指挥众捕役,押韩愿入内拿人。
大夬侯见事已败露,又自辨不能脱身,又见众捕役往内要走,万分着急,只得拚着性命,指着铁公子道:“这里乃是朝廷钦赐的宅院,我又忝为公侯,就有什不公不法的事,也要请旨定夺。你是什么人,怎敢手执铜锤,擅自打落门锁,闯入禁堂,凌辱公侯?你自己的罪名还当不起,怎还要管别人的闲事?”欲反过手来,也要将铁公子扭住,却又不能,因叫家人:“快快与我拿下!”
此时,众家人闻知主人被捉,都纷纷赶来救护,挤了一堂,因见铁公子执铜锤,捉住主人,十分勇猛,不敢上前。今见主人分咐拿人,有几个大胆的,就要上前来拿。铁公子急骂道:“该死的奴才,你拿那个!”因换一换手,将大夬侯拦腰一把,提将起来,照众家人只一扫,手势来得重,众家人只扫着的,都跌倒了。大夬侯年已四十之人,身手又被酒〔色〕淘虚,况从来娇养,那里禁得这一提一扫!及至放下,已头晕眼花,喘做一团,只叫“莫动手!莫动手!”
原来大夬侯有一班相厚的侯伯,有人报知此信,都赶了来探问。及见铁公子扯的大夬侯狼狈不堪,因上前解劝道:“老先生请息怒,有事还求商量,莫要动粗,伤了勋爵的体面。”铁公子道:“他乃欺君的贼子,名教中罪人,死有余辜,甚么勋爵!甚么体面!”众侯伯道:“沙老先生就有甚簠簋不饰处,也须明正其罪,朝廷从无此拳足相加之法。”铁公子道:“诸公论经亦当达权,虎穴除凶,又当别论!”众侯伯道:“老先生英雄作用,固不可测。且请问今日之举,还是大侠报仇,还是代削不平?必有所为。”铁公子道:“俱非也。但奉圣上密旨拿人耳!”众侯伯道:“既奉密旨,何不请出来宣读,免人疑惑?”铁公子道:“要宣读也不难,可快排下香案。”众侯伯就分咐打点,大夬侯喘定了,又见众侯伯人多胆壮,因又说道:“列位老先生,莫要听他胡讲?他又不是有司捕役,又不是朝廷校尉,如何得奉圣旨?他不过是韩愿私党,假称圣旨,虚装虎势,要骗出人去。但他来便来了,若无圣旨,擅闯禁地,殴打勋位,其罪不小,实是放他不得,全仗诸公助我一臂!”又分咐家人:“快报府县,说强人白昼劫杀,若不护救,明日罪有所归!”众侯伯见大夬侯如此说,也就信了。因对着铁公子道:“大凡豪强劫夺,多在乡僻之地,昏黑之时,便可侥幸。他乃公侯之家,又在辇毂之下,况当白昼之时,如何侥幸得来!兄此来也觉太强横了些。若果有圣旨,不妨开读;傥系谎词,定获重罪。莫若说出真情,报出真名,快快低首阶前,待我等了你消释,或者还可苟全性命。若恃强唬吓,希图逃走,只怕你身入重地,插翅难飞去!”铁公子说道:“我要去亦何难,但此时尚早,且待宣读了圣旨,拿了人犯,再去也不迟!”众侯伯道:“既有圣旨,何不早宣!”铁公子道:“但我只身,他羽翼如此之众,倘宣了旨意,他恃强作变,岂不费力!他既报府县,且待府县来时宣读,便无意外之虞矣!”众侯伯道:“这倒说得有理。”一面又着家人去催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