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开科传

女开科传
女开科传岐山左臣编次

序跋
第一回新倾盖风流出阵
第二回误寻芳花煞勾娇
第三回女生员棘闱对策
第四回乔御史琼宴辞魂
第五回驾薰风背地兴波
第六回饱斋僧当堂独桌
第七回母夜叉诉逢马扁
第八回老驿丞命弃流妖
第九回挈相思月舠偷泛
第十回凭好梦鬼窟全生
第十一回陡题名喜联待诏
第十二回三合卺各凑奇缘


引子

此言虽小,可以喻大。明乎为说之小者,未必遂无当于大道也。如必褒盲腐而斥稗编,则何以好奇搜逸者,乃往往得谭资于野史也耶!

楚阿谷之阳,有处子佩琪而浣者,孔子于南游见之,曰:“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其文见汉《韩婴外传》。而后之以此藉为口实者,遂未免有听琴、奔月、偷香、窥宋之想,继而出自不已之事,岂善学圣人者哉!然要知真圣贤必不作腐事,所谓谙于大道,而为学士大夫者,当不必徒尚乎口中之朱程焉可矣!

兹说半出传闻,因演其事,亦聊以蕊浪波痕,供鼓掌于一时云尔。若夫以妖艳之书,启天下淫男子逸荡之心,则妄语之诫,舌战之祸,固生平所自矢不为矣。江表蠡庵

蠡庵跋

读《万斛泉》竟,不觉拍案大叫曰:游戏三昧,已成劝惩。全书愤世绝俗,半多诙谐笑话。说中说文人、说才女、说清官、说贞友,能使天下之人,俱愿合掌俯首,敬之拜之而已。至装腔之孪童、设骗之暗黎、狠毒之讼师、多事之乞婆、拚命之驿丞、种种诸人,何异一部因果、一部爰书、一部小史记、一部续艳异。有能奉此为书绅,带之为韦佩,则不但人世清净,亦得佛门欢喜。是济渡一世之宝筏,维持天下之瑶琛也。若仅以小说视之,亦可谓不善读是说矣。质之众口,我言匪谀。虎丘花案逸史

调风入松

且调律吕嚼宫商,花底漫持觞。乱红深处莺声碎,聊指点,凿破天荒。糟烂两闱科第,醅倾几代兴亡。半世英雄多少忙,转眼费商量。青蚨无数飞如蝶,热血千年冷似霜。后得新闻堪笑,番成花浪词常花案一书大意,诗曰:
风秀士奇开花案,雌状元私赚春魁。
狠秃子情迷色阵,泼娈童刺犯霜威。
廉御史乌台执法,老驿丞蚁命成灰。
尽余生两番报捷,终凑合三梦为媒。


第一回新倾盖风流出阵

诗曰:
名流应不愧清时,为唱新文第一枝。
耻把盟心循故事,誓从刎颈结相思。
片言投契非关酒,千里闻声岂为诗。
但得情深坚似石,天南解北总如痴。
可恨这一片清白世界,却被一班儿险媚的恶朋,弄得不上不下,不干不净,以致血性男子看不上这些合污陋态,没奈何只得闭门吊影,离群长叹而已。人又道他孤孤零零,满肚皮不合时宜,于朋友面上何其冰炭。不知别有一种深情,未可为一二俗人道也。却是为何?只因世人不曾解得朋友二字明白,故此只晓得一味奔趋势利而已。
你道那些献谀阿好的,好象什么东西?就象那鹁鸽子一般,只飞向旺的去处;又好象粪坑里的蛆虫,越臭越闹处,他越钻得高兴。况目今掇臀呵卵的颇多,到数不着那拂须丁谓;满天下尽是乞怜摇尾之人,如何算得那嗥嗥师圣。若此等辈,就使孔圣人、孟夫子、朱文公、程伊川诸圣贤都生在一时。日把纲常伦理之言,耳提面命,又安能使这厮涎脸顽皮,收转奔趋钻刺之习。总是胎骨生成,无法可治。
你若不信,请看今日世上的朋友,人人管鲍,个个雷陈。社小弟沿街塞满,老盟翁遍地称呼,只除是漏泽院中与那卑田队里疲癃残疾的,或不屑把臂相知,邀凑兰谱。若夫隶优娼座之俦辈,皆芝兰共籍之嘉宾也。
所以然的原故,看官们知道么?或有父兄现在要津,或子弟叨登科第,尽力奉承,百般趋事。第一望他提携挈带,第二希图关说影射,第三托势装腔,第四作家肥嘴。种种利益,就是献妻贡妾,尝粪吮痈这样极不肖,极龃龊的事体,推他的意思,都是心悦诚服的事。若要他攒一攒眉儿,道半个不字,这也不为希罕。
却还有一样人,本领实系粗浅,遇着同辈中间或小考侥幸,搭在前列,他就自愧不如,登时倾心下气,便认定他是名流。若使自己家业殷饶,毕竟也要设法挨身,联为同契。谁知这班名士,招摇联络,聚将拢来,不是局赌,就是帮嫖,各逞自家的高强手段。青天可折,泰岳能移,无非要骗些银子铜钱,那管得什么礼义廉耻。故此莫说对那朋友这般这般,就是那衙门里胥史,尽着与他联交;班房中皂快,何妨认为至戚;藉为渔父之引,用作狐假之威。阿兄小弟,此中大有便宜;盟长契翁,就里不无作用。你看势利二字,自古为然,于今尤甚。总之,世道软熟,已是天造地设的了,你有什么本事翻得局来。
这也不必说了,更可怪的还有一起女流,一般也学订社,一般也讲声气,一般也趁花朝月夕吟诗弄柬,一般也同骚人墨客标榜应酬。尚书当初有一半老佳人,姓章名台,字双青,日怀社弟名刺,随游诗草,遍谒知名之士。及看他的诗稿,只不过是东掇西撺,凑集来的套头指粉。又有那不出头的山人措大,替他捉刀。犹之走名秀才,拼着两数银子,刻几篇倩人改削的窗稿,有年没月的考卷,将来圈圈点点。冒名某观风,某月课,某老师批评,某同盟僭笔。总是瞒天扯淡,好似南京城隍,拜上北京土地,绝没一些对会影响。咳,社风流染,竟到男女混杂的田地,岂不可恨。想当初刘孝标绝交论中,五交三衅,尚未及此一种妖耳。若是真正才子自不屑与此辈为伍。结识一二相知朋友,砥志励行,即偶尔闲戏,必要做出绝无仅有的事,为千古一段风流佳话。正是:琴樽风月闲生计,金玉松筠旧岁寒。
话说南直隶苏州府有一个秀才,姓余,双名梦白,表字丽卿。他父亲曾为显官,母亲累受封诰,两个已是中年年纪,再不能够得生一子。那夫人终日妆金塑佛,修桥砌路,不知行了多少的好事,只求天赐一个男儿,幸喜天公感应,老儿争气,婆儿风骚,不知不觉那夫人腹中怀孕,将次分娩。
一夕,余公忽梦见天上一带白虹,绵亘数里,凭空冉冉飞将下来,覆在他的屋上,顷刻间化做满堂的金光,采色炫耀。余公拍案叫奇,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未几,耳根头只听得夫人口里,哼哼的叫着肚疼,越听越叫紧了,好象要分娩的声息。余公连忙披了衣裳,唤起丫鬟,上了灯火,即时传命家童,去唤请稳婆到家。不多时,生下个孩儿,眉清目秀,呱呱响亮。余公看了一会,回想昨夜白虹之梦,岂非佳兆,遂命名为梦白,乳名虹,即口占古虹诗一首道:纡徐带星渚,窈窕戾天浔。
逸势含良玉,神光渗瑞金。
随雇了一个乳娘,抚养爱惜,真同掌上之珠一般。果然才生五岁,聪颖异常,六七岁经书已晓,就喜吟诗作赋,十三岁进学,十六岁补禀,十七岁给赏一次。本房把他卷子几乎中了解元,因大主考比并一卷要中元的,遂将此卷挨在第二。房师赌气情愿不中,说道留到下科不怕不领解额,殊不知反误了他的前程大事。要晓得功名迟早,都是命里生成的。如今的人不肯安分守己,拼力结缘,岂知这个苍苍的老天,专好把功名二字颠倒英雄,弄得人死不得活不得,那许人一概钻刺到手。就使钱神有灵,笔花无色,钻刺得到手了,后来也决不受用。那比得贫士辛苦,之乎者也,没日没夜,公道挣将来的,得之虽艰,安享自久。要晓得丽卿并不该中在散榜,岂但不该中元。
所以丽卿高见,竟不把那功名两个字放在心上,只是娱情诗酒,散心山水间。不料他父母双亡过了,虽然剩得泼天的家产,却是未完婚配,只得孑然一身。他父亲的同年故旧,往往央媒来替他说亲。他说得好,要做我的浑家,殊非是今世上没有的才、没有的色方可牵丝结缡,不然,休想我去做他家的风流佳婿。故此大言落拓,蹉跎过了日子,今年已是一十九岁了。
一日,正在书房里啜茗焚香,枝头好鸟呢喃作伴,独有一个黄莺儿百般巧啭。那莺儿煞是作怪得紧,又偏朝着丽卿如泣如诉,娇啼不已,飞翔回盼,总是不离这一搭儿所在。这正是:呖呖娇声花外啭,纷纷春色上枝来。
又道是: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只这一个黄鸟儿便打动了丽卿问花访友的高兴。那丽卿就于此时呆想了一会,口占一绝,道:春鸟枝头叫不休,春花春尽倩谁留。
为寻芳信传春绪,惹得春情处处愁。
吟诗已完,提起笔来,信手写在花笺幅上,忽然叹口气道:“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颜色。人生在世,纵使百年得醉,三万六千而已。当此春光明媚之时,若只一味捻着这几本残书、几枝秃笔,终日加虱处?T中,忙忙碌碌过了日子,却不被这些多情的花鸟笑杀了吗!你看枝上鸟声,无非求友,何以人而不如鸟乎?”随即唤书童司茗来问他:“近处有甚么好洒落的去处么?”那司茗终日伴着丽卿在书房里,只好打瞌睡,那讨得出外去玩耍,听得这一句说话,竟不知这个欢喜从那里掉下来的,连忙答应道:“相公若要寻耍子的去处那里没有,只是好笑我们苏州人,个个只认得一座虎丘山。此时正是三春头里,热闹有趣的时节,美女娇娘,络绎不绝。相公何不带挈司茗也看看景致?”丽卿原有十二分高兴要去,又听得司茗这番怂恿,那两只脚就象有人推他的一般,不知不觉走了出去,巴不得一脚就跨到山塘,连忙叫司茗锁书房,同去一游。只见打扮得济济楚楚。但见他:衣剪春烟,神凝秋水。春情笼面,依然弱冠之年;诗思压肩,生染书生之态。卫清癯,不足数也;潘安妙丽,何足道哉!绝非纨裤行藏,果是风流人物。不教掷果满车,定惹阿娇看煞。
却说这苏州,古名阳羡。东际大海,西控震泽,山川沃衍,江南之都会也。佳胜第一是虎丘山,在府城西北,一名海涌峰,上有剑池、千人石、生公说法台、吴王阖闾墓。为何唤作虎丘?世传冢内金银之气化作白虎,踞其上,因以为名。至迤逦而南,西施洞、馆娃宫、浣花池、采香径及琴台诸胜,无不了然在目。而下瞰太湖,洞庭两山滴翠浮烟,何异那白银铺世界,景致奇绝。每逢月上风来,游人箫管,和歌石上,各奏所长,虽万籁无声之后,犹有清音缭绕,尤非他处名胜可以仿佛一二。
丽卿同着司茗儿一径来到寺里,遍处观看。果然曲槛洞房,回栏精舍,呼茶唤酒,百般俱有。一片千人石上,蹴球演法,诗画骨董,说书谈命,盆鱼卷石,花碌碌簇锦相似。就有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前呼后拥,遮遮掩掩的。也有村庄市镇男男妇妇携儿抱女,挨挨擦擦的。那司茗钻过东,钻过西,手舞足蹈,看个不了。独有丽卿全不把这些挂在眼梢上,只自闲行缓步,走来走去。只见一个茶社,桌儿上安着一副上帐的笔墨。丽卿不觉打动诗兴,便提起笔,叫司茗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题诗一首。你说丽卿终日在书房中,那晓得外边有这样妙处,今朝豪兴得极,拿起笔来不费思索,恰象原旧做成在肚皮里的,煞时间写出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诗,说道:春气催人到此游,吴山吴水不关愁。
暗香夹路通深竹,远色浮光映野鸥。
倚石赋成将落日,寻花兴满欲归舟。
共传此夜千人月,缭绕烟云为客留。
诗已写完,游兴将倦,正思归去。忽见那说法堂月台,有一班儿人在那里铺着一片毡条,参差团坐,猜枚耍笑,声振林木。丽卿走近前来一看,虽然都是不认得的朋友,却是与我年纪不相上下,不知此等是何许人物,想他不是南州冠冕,定是中林兰蕙。那几人,你道此辈委实生得何如?
美如冠玉,润似明珠。琼姿皎皎,堪云国士无双;玉影翩翩,宛是青莲再世。
果然生得一表非俗。丽卿心里想了一遍,脚底下又欲走,又不欲走,游游衍衍,只顾看着那些人。那些人看见他独自徘徊,却也凑趣,都立起身拱一拱手,对着丽卿道:“我辈偶尔闲游,深荷尊兄青盼,若不弃嫌狼藉,敢屈同坐一谈。”丽卿笑道:“小弟一时缓步,见诸兄情兴勃勃,却又不是敝处声音,有这等豪兴的,决是我辈中人了。既蒙雅爱,便当促膝,只是无端闯席,殊觉不雅。”那二人道:“宇内皆知己,天涯悉弟兄。生平快事,莫过于此,何必拘拘形迹为嫌。”于是五人欢然坐下。
丽卿先开口问道:“诸兄高姓尊表,贵籍何处?”一个道:“小弟叫做梁文昭,贱字远思,陕西长安人,同家君宦游到此。此兄姓张,讳眉,字又张,辽东广宁人,他尊公亦仕籍贵剩我两人虽则祖贯西北,却是生长南方。此兄就是王子弥。此位师父就是三茁,就是一处寺里的首座。不知吾兄尊姓贵表?”丽卿道:“小弟姓余,贱名梦白,表字丽卿,年逾弱冠,踪迹飘零,除此诗酒二字外,人却知有小弟,小弟亦不复知有世上矣。”远思道:“仁兄高怀磊落,非弟辈之可及。今年仁兄贵庚?公郎有几了?”
丽卿不觉失笑了一声,回复道:“小儿尚艰于得母。”二人不觉惊讶起来道:“弟辈只因生平自负薄才,兼有情僻,誓不肯与凡流女子结缘,误我终身大事。若说富贵,到也不在话下。至如仁兄的意气,仁兄的才华,何故尚迟迨吉之期,未遂桃夭之愿?难道世上又有同心如吾侪者乎?”
丽卿亦大叫道:“天地间只道止有小弟一个,不意复有二兄。今日一会,可称生平之奇遇矣!我们要晓得,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恐不曾读得几句书。若是果然真正读得几句书,那功名二字是吾辈囊中物,就是得之,不足为荣,失之不足为辱。朝荣夕落,岂堪耐久。若说到妻子之间,不娶一个有才有色,有情有德的绝代佳人终身相对,便做到玉堂金马,终是虚度一生。最可笑如今的人有一种愚见,说讨老婆,毕竟要择门当户对人家闺女。殊不知呆定在人家闺女中,寻那般绝色有才的,却也一生一世不要想着讨好老婆了。前日曾有一个强作解事的人,对小弟说道:‘就是低丑妇人里面,颇有才情。’这一发胡说得紧。无盐嫫母,纵负奇才,对着这副尊颜,怎生看他得过。所以遴选女郎毕竟色为第一。譬如批评文字,开口松脆、秀色可餐,就引人圈圈点点,增起文章声价。犹之女貌鲜艳,动人我见怜之想。庶几对之者,揣摩他这样庞儿,定有情致,定有才思,一直摹拟到晓妆灯下,对月临风,并许多说不出的睡情矫态,只管研磨不了,方演出一段房帷精细的学问。列兄以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