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凑巧


天凑巧       罗浮散客鉴定


  第一回 余尔陈

  第二回 陈都宪

  第三回 曲云仙


  第一回 余尔陈

  假侠夫千金空托真义士一缄收功

  我辈自钟情,无端呱呱生。
  关门时入梦,思到几难名。
  翼北凌波血,枝连异域索。
  块然非血肉,终日易如酲。

人情一到痴来,就不止却又撇不开,丢不下却又扯不拢,真叫赤紧紧情粘肺腑,意惹肝肠,如何摆拨。但天下有真义士,有假豪侠。真义士靠得,假豪侠靠不得。天下事有有意就,有无心成。有意偏难,无心偏易。黄衫豪客不是霍小玉寻将得来,许都虞侯也只是韩君平一时凑着。若循着虚名,昔有个张君,任侠仗义。天色近夜,有一人仗剑,手提一囊,鲜血淋沥,闯进门来,对张君道:“我有一个仇人,今喜一剑诛之。还有一恩人,须得数百金相报。闻君高义,愿为我了此事!”张君倾囊相赠,遗下血囊亟去。天将晓,张君欲取人首埋之,开囊看,却是个带血猪首。是数百万之物,却为口头豪侠骗去。如今人说此人有才智借他,才智之人也有为人借的?说此人有势力帮他,何曾见势力的人白白为人用?只看人都看拣有势力的,与他结亲,与他交好,还叫烧冷灶预为之地。不知事情已到的时候,央求着他,何曾相饶这分上?人十两,他反要二十两,还道是有情。若把豪侠在势力中寻,精错了眼,且受他亏。这也是已然之鉴。
  人心冥漠未易知,杯酒方新意已移。
  每过夷门一垂泪,寥寥此道正堪思。
  吴中有一秀士,姓余字尔陈,年少风流,沉酣书史。笔底长篇古文,大幅诗词,也不怕写肿了手,费尽了心。便是八股,他更能日异月新。屡次考试,都在人前。江南名社中,都称他是白眉。但年纪未及三旬,虽有了妻室,常时道:“司马相如单守个远山眉囗霞脸卓文君,也太拘株;牛僧孺到得个节度平章事,十二金钗,纵为乐亦已太晚。趁着年纪小,家道足,正当酣红昵绿,怎可虚度时光?只是佳人不得才子,做了丹凤随鸦;若是才子不遇佳人,那曾见蒹葭倚玉?须似苏东坡对着朝云、琴操,白乐天携着樊素、小蛮,这才是天地间乐事。”把金白如土块,任踪迹如浮萍。某处有甚名妓,也不计百里几程;某处有甚绝色,也不算黄金白璧。但只说茫茫宇宙,怎寻不出一个倾国之色,可意之种?
  沉香亭畔少轻盈,太液池头苦瘦生。
  寂寞苏台走麋鹿,令人何处觅倾城。
  正巧在姑苏名妓朱弱生家,见他一个妹子朱小娟:轻烟一缕入眉生,眼角溜波明。鬓蝉云深,靥含霞浅,唇着些猩。一段轻盈难把捏,弱柳傲风晴。更堪奇处,薄翘初月,声转新莺。右调《秋波媚》一见叫声:“死也!”身子是雪狮子向火,矬作一团;一双眼,光溜溜只把小娟相,把个小娟相走了。对着弱生道:“西施出现了。你家是个响屟廊,采香径了。若不配我这风风流流范少伯,对了吴王也枉了他这一生。”赖住不肯,要思量入马。弱生道:“和尚带网子,早哩。他还没有梳拢。”余尔陈道:“任你要多少银子使费,我今日就梳拢他。”弱生道:“好急性子。这还要择日过礼,岂可如此造次?”这余尔陈跳跳的似炒虾儿,等不的红。早被温家看做雏儿,敲得出来的了。若是余尔陈会等,率性多费些钱讨了,却也干净。怕见阎罗王,却与鬼计较。
  本日就与弱生宿,那许多等不得极态,都做在弱生身上,又还与弱生计议。这弱生不为自己家里为你?自然也多科派些,道这须送妈多少,为小娟治扮首饰衣服多少,怎么治办酒席,如何赏赐。还又道:“你只见得我小娟的外貌,还不知道他的内材,便是玉也光润洁白。他不过性格儿极温柔,语言儿极俊雅,心思儿极灵变。既识得字,也会写字,是一个不戴儒巾的女中秀才。不知有什么福分的,才配得他。所以低三下四,似这一些刀笔的鄙俗书吏,经营的庸俗商贾,拢不上来。便都是些痴蠢的财主,都是些铜臭的上舍,也是癞虾蟆想天鹅。若肯将就些,也轮不到你了。”
  广寒宫里一枝香,未许庸人得近将。
  自是清芬天上种,谪来惟得伴仙郎。
  说得这余尔陈心里痒痒的,快活得说不出,紧紧搂住弱生道:“我的娘,若打合得我早成就一日,我便拜你、跪你、做衣服谢你。”弱生道:“我这撮合山不弱,也要你手底凑得来,说得凡是无钱不行。”这痴子眠里梦里在了小娟身上,那里还顾得什么钱财,科派一两,断不肯只用五钱;主张两件,断不敢只出一件。那知这些娼家:洋洋如巨海,精卫不能满。
  捱到那日,尔陈也巴不得一个天晚。朱家把小娟插戴得假袅袅婷婷赵飞燕。这余尔陈也用心打扮,打扮得似一个齐齐楚楚的潘安仁。真正好看:看这一个,真果是文章中的魁首;那一个,真果是女中的班头。到那时候:一个雏凤别翎,一个渴龙奋爪。一个娇怯怯,神惊意乱;一个急煎煎,手乱脚忙。一个不知音,怕的是玉管横吹;一个久得窍,猛待要金针直下。一个锦被紧偎,强认作十重铁甲;一个绣裆若折,捺不定三寸毛锥。避的避,就的就,那讨轻车直上武陵源。霞侵鸟道,不忍听宛转娇啼;云掩鸿沟,奈难住嘘吁巧喘。做到兴酣玉杵沾红浪,力尽乌江溢白波。
  余尔陈是极急的肚肠,少不得也下些水磨工夫,自然是要个款款轻轻,深怜缓惜。早起庆喜贺新,这都是不可少的。似这一个少年书生,遇着了一个妖娇女子,怎不做玉天仙捧在手中。以一个初出行院,不曾迎新送旧惯的,遇着了一个文雅书生,也必至相亲相爱,两下里已热吸吸的了。况且娼家派头,日高还未起来,吃些鸡子酒,梳洗已毕,已是日午。略抹抹牌,着着棋,打几回双陆,调弦弄管,便是一日。东道又到了。
  一枕阳台梦正酣,映窗初日弄朝暹。
  弦歌又捉传杯去,岁月堪嗟乐意淹。
  这小娟又喜弄些文墨,这余尔陈会得点染几笔,便就教他撇几笔兰,又指点令他作几句歪诗,日子尽混帐得过。
  不觉又是一月,那龟子与老鸨又思量寻一姐夫了。余尔陈也待再与他些银混过去,倒是小娟道:“这样也不是你的日子,也不是我的日子。他这样人家,便或担挑的银子,也填不满。你须有尽时,我又出不得风尘,这须不是长策。若你果有心,挈得我一同出去,便做小伏侍到底,我所甘心。”
  余尔陈正在梦里,被这一点化,也似醒了些,便央弱生对龟子说道要娶他。龟子只是摇头不肯,说道:“咱家坐下千来两债要还,每日费用也须得两数银子,都靠着他。把他嫁了人,将什么还债?将什么过活?余相公也要转动一转动,也等咱们再寻一个人,多捉他两数银子。咱们门户里边,当不得他家的。”不但不肯与他,倒要他起身。只得又央弱生说:“或是三百五百,或是一千八百,凭他出一个价,我措置与他。”龟子道:“不卖是不卖,他在这边一日一两,也擢他三百两。他怎么做强要我的?叫他别想。莫说五百,就是一千,我也断不与他的。”
  纵教珠十斛,未许买娉婷。
  这小娟只是倒在余尔陈怀里,哭将起来。余尔陈好生过意不去,想道:“我如今囊箧将空,家中没有寄来。三五百金,还须借贷设处。他如今竟不肯放一个嫁字口风与我,怎处?”
  那厢见余尔陈出手也慢,料他必是前去后空,拿不出。定想着要讨了他,就不肯用钱。在小娟的面前,红着脸儿发话道:“你自小儿吃穿,拜教你吹弹,也不知费尽了我多少心机,多少钱钞。如今只待随着孤老,我看你做什么!我这般人家,说不得一夫一妇,早间送旧,晚上迎新,日里的不算。没钱王孙公子立刻要他起身,有钱便花子也顾不得!嫁是不嫁的。回复了你的肚肠,莫要捱过了日子,两相耽误了,闹的吵的。”
  这余尔陈也涎涎的不好过,也就私下与小娟计议道:“我在此不用钱,你妈絮聒,连累着你;在这里用钱,他原是喂不饱的个狗,也当不得正经。不若回去,拿了千金,再找上一个有势力豪侠的,定要弄你去。”
  细雨泪偷垂,心伤几欲摧。
  何当倩磨勒,夺取出深闺。
  小娟道:“舍得舍不得你去,但你手底无钱,要赎回我的身子也甚难。不若你先回去,再图谋罢。你去之后,他必令我再去迎新客。我既适了你,情投意舍,断不肯再抱琵琶。拼得打骂,我立心以死自誓。他或者无或奈何,你又重聘相求,放我有之。但须古押衙其人,若不能制他,无济于事。又有你千金设处,不知何如?若托之空言,有觅妾于九泉之下耳。”余尔陈道:“我阅人多矣。所见才色,无出卿右。况德性又自过人,上天下地,自必相从,肯惜千金,负我佳卿乎!”小娟拈笔取花笺书一绝道:私语喁喁泪暗垂,千金莫吝赎蛾眉。
  何时杯酒残灯下,重诉今朝惜别离。
  尔陈也濡笔和一律道:
  金尽床头橐欲垂,临岐执手蹙双眉。
  丈夫然诺无轻负,肯令延津剑久离。
  尔陈又对弱生道:“小娟与我作合,全恃贤姐。我此行当立致千金以赎小娟,其中还要贤姐替我玉成此事。”只是小娟含凄饮咽,好生不胜。那龟子见余尔陈去,不胜之喜了。
  余尔陈到家,极口称道小娟才德,所以为他留连:“如今他誓死相从,我已允他赎身,因囊橐萧然,归家措置。”其妻极是贤惠的,并不阻挡,但千金也不是旦夕有的。这边小娟才貌,人人都晓得,但未破瓜,人不轻易来看他,这番便有厚价,思量结好。小娟并不肯相见,道:“我与余郎相约,并不从人。”鸨儿大怒道:“我家里要日趁日吃,怎并不从人?我今偏要你从人,看你硬得我过么?”那小娟只是闭门。来的队进队出,要见小娟,小娟只是不肯,还连累鸨儿受了人家几场骂。鸨儿恼了,也骂道:“贱歪落骨,贞节牌扁断不钉到俺们门上来。许你嫁一千两,决不九百九十九两放你出门。不许嫁,不怕你生了翅飞去。你道从良好,在这厢朝朝杯,夜夜笙歌,穿绫着锦,少什么子童后生,日日新鲜。从了良,撞了个狠大娘,赶在灶脚跟前,粗衣淡饭,老公不得近身,还要打折你的筋哩!”先是骂,骂不肯,渐渐也强领几个子弟们进来,见了他那样不梳头,不洗脸,不来招架,他有钱不会到别家使?也去了。鸨子越恨,来毒打上几场,小娟也就悬起梁来。
  宁为出水莲,不作路旁草。
  莲生得人怜,草枯萎周道。
  这番恼了龟子,道:“他把死吓咱么?”于是又痛打了一常弱生对着妈道:“且搓挪着,看他回心罢。在这厢还是几两银子。”妈道:“你是狗护畜生么?他要是舍得死,我也就舍得埋!”这却也心里有了个放他的意儿了。
  这余尔陈在家里设处,也做将近就了绪。忽然间那一日,小娟央篦头的王小九寄一字来,尔陈拆开,只见上写着:辱爱妾朱小娟顿首:妾赋材葑菲,分萎风尘,何期缘合三生,允置二室。衾绸夜捧,羞秋月之窥窗;研墨朝供,羡春华之满楮。歌残鸡唱起,呜呜调叶秦箫;枕欹鸭烟消,渺渺梦回楚馆。愿拟罗襦之着体,敢为清形之离人。笑生娇靥,难矜兹遇为奇;痴入回肠,不解此双何乐。奈以慈乌频聒,致令骊驹载歌。声儿咽而不成,指交馆而不释。心逐兰舟欲远,兀兀存身;梦惊莲漏编长,迢迢萦思。可人方别,狂且沓来。睹可憎面目,螺闭自全;逢不情谴诃,虎怒横至。勇奋老拳,鸡肋啄残淫鸨;饱膺毒手,蝉鬓蜕尽灵龟。命何不犹,罗此惨苦。所恃仁人恤涸,义士寻盟。方塘莲菂,得脱污泥;幽壑兰枝,获远荆棘。便当分守小星,向蕙而侍栉;宠辞当夕,仰樛木而避轮。不则楼可,节不可亏;井可沉,身不可辱。一死为期,妾无惜矣。千金市骨,悔何及哉!
  纸上泪痕点点。余尔陈也不暇寻势力之人,竟买舟星奔来。正待阊门拢船,见先有一只座船泊岸,问时,却是他社友江公子,在北京省亲回来。余尔陈听了,满心欢喜。道他父亲在朝见居要路,抚按又是同年,可称个最有势力之人。但不知他肯担当这事否?忙写帖去拜他。相见,先问了他老尊起居,然后安慰他行路辛苦。江公子相答了,也问余尔陈的近来景况,因甚在此。余尔陈便搭上道:“此间狭邪朱家,有一小娟,小弟闻他色艺双绝,用银几三百金梳拢。他果然清而不寒,艳而不俗,手足之纤,眉目之美,肢体之柔滑,无一不到奇绝处。”江公子道:“天下有这等美人?”余尔陈道:“这犹自可。他手底兰笔笔生动,口中诗字字清新。也会鼓琴,也会手弹。那紫弦索双陆骨牌,更不须说。”江公子道:“果然是一个尤物了。”余尔陈道:“更有妙处,他性格极温柔,能曲意承顺。若待颐指气使,也不灵变了。”
  妍姿绝艺性温柔,自是深闺第一筹。
  只恐陈思能赋雏,笔端难尽这风流。
  这一铺排,早已动了江公子的火了,遂说道:“既然这等美好,兄怎不娶了他?”余尔陈道:“小弟愿娶,他也愿嫁,有成约了。”江以子道:“果然真么?”余尔陈道:“千真万真。小弟因到家下措置银子,为他赎身,龟子逼他接客,他又不从,备受凌辱。他有字来。”遂即取出书与江公子看。江公子道:“是他的真笔么?”余尔陈道:“怎不是他的真笔?小弟合他相与两个月,笔锋、口气久已熟之。只是龟子可恶的异常,小弟已具了千金,只是不谙事故,恐怕为龟子所欺,还得一个能压伏得他的才妙。”江公子道:“小弟如何?”余尔陈道:“恐不好劳台兄,囗制此龟便是瓮中捉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