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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巧说
当下石氏值此大乱,只得弃了家业,与僮仆、妇女辈一齐逃奔。恰遇兵丁冲过,石氏随众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过了,回看仆妇辈,都已失散。独自一个,一’头哭,一头走,见有一般逃难的妇女说道:“前面女贞观中可避。”石氏随行逐队,奔至观前,只见个老道姑正在那里关门。石氏先挨身而入,众妇齐欲挨入。道姑嚷道:“我这里躲的人多了,安着你们不下。”众妇那里肯去。道姑不由分说,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
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他聪明能事,遂推他为主,每事要请问他。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入,与他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他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了。那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真 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
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走,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亲戚俱逃,无可投奔。石氏嚎啕大哭,楚娘再三劝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静待,不必过伤。”石氏感谢,权且住下。
不意妖人闻各道观容留闲人在内躲避,出示禁约。兵丁借此为由,不时敲门打户来查问。众道姑怕事,都劝楚娘打发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计,叫石氏换了道装,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虽如此,到底怀着鬼胎。
却喜妖母圣姑姑是极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从观前经过,见有玄女圣像,下车瞻礼。因发告示,张挂观门,不许闲人混扰。多亏这机缘,观中没人打搅,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连楚娘也得清净焚修。石氏在观中,设立丈夫灵座,日夕拜祷,愿孩儿鲁惠路途安稳,早得还乡。楚娘亦不时祷告。
直至五年之后,文潞公统兵前来,灭了妖贼,恢复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此时石氏意欲归家,奈房屋被乱兵践踏几年,甚费修理。婢仆又都散失,难以独居。只得仍住观中,候鲁惠回来计议。
却说鲁家主仆三人星夜赶回贝州。但见—路荒烟衰草,人迹甚稀,确是乱离后景象,不胜伤感。到得家中,仅存败壁颓垣,并没人影。欲向邻里问信,亦无一人在者。鲁惠见这光景,只道母亲凶多吉少,放声大哭。鲁翔道:“且莫哭,你想楚娘在那观中出家,今不知还在否若彼还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问之。”鲁惠依命,一齐奔至清修院来。
那日恰值下元令节,楚娘设斋追荐夫主,正与石氏在灵前拜祭。忽叩门声甚急,老道姑开了门。鲁翔先入,石氏看见,吃了一惊,大叫道:“活鬼出现了。”举步欲奔,却早吓倒在地。还是楚娘有些胆识,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老爷阴灵不泯,当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现形,以示怪异。”鲁翔道:“那里说起,我是活人。”
随后鲁惠、吴成也到。鲁惠看见母亲,方才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亲勿惊,孩儿在此。父亲已生还,前日凶信,乃讹传耳。”石氏与楚娘听说,才定心神。四人相对大哭。哭罢,即撤去灵座,各诉别后之事,转悲为喜.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正是:
只道阴魂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凰返丹山。
鲁翔收拾住房,重买婢仆,多将金帛酬谢道姑,接取夫人并楚娘归家。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门,岂可复归绣阁”石氏道:“当初都是我不是,致你身入玄门。五年以来,反蒙你看顾,使我愧悔无及。今日正该同事荣华,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颜独归。”鲁翔遭:“夫人既如此说,你不可推却。”鲁惠又再三敦请,楚娘方允诺,拜了神像,谢了道伴,改装同归。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过了几日,昌期家眷亦归。鲁翔择吉行礼,迎娶月仙与鲁惠成婚。奁具之丰,花烛之盛,自不必说。合卺后,鲁惠细觑仙姿,真个似玉如花。月仙见鲁惠紫袍纱帽,神采焕发,比前身穿缟素、面带愁容时又大不同。二人欢喜,同入罗帏,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愈相敬爱。此夜恩情,你贪我悦,十分美满。自此夫妻恩爱,不必细说。
且说楚娘出家过一番,今虽复归,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只有亡儿鲁意,时常动念。那裹尸剩下的半条白凤裙,一向留着,每每对之堕泪。一日,昌家有人来问候小姐,说起昌期身边有个宠婢怀孕,前夜已生一子,老爷、夫人甚是欢喜。楚娘闻知,又触动了思念亡儿,即取出那半条白凤裙来看,泪下如雨。
适月仙进房来闲话,楚娘拭泪相迎。月仙一见此裙,即取来细看,口中嗟呀不已,问道:“这半条裙是那里来的”楚娘道:“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条裹了亡儿去,留此半条以为记忆。”月仙听说,连声道奇。楚娘道:“有何奇处”月仙道:“我也有半条,恰好与此—样。”便叫丫鬟快去取来看。
少顷取至。楚娘展开细看,好生惊讶。再把那半条来一配,恰正是一条,大惊道:“这分明就是我裹儿的,如何却在小姐处”沉吟半晌,又道:“是了,此必当日掩埋亡儿之时,被人偷此半裙去卖,因而宅上买得。”月仙摇头道:“我家买的,正不独一裙。”楚娘道:“还有何物”
月仙想了半晌,问道:“当时小叔死了,拿去何处掩埋”楚娘道:“着吴成拿去义坛上掩埋。”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时生产未满月,不便出门。大公子不忍去看,只着吴成送去。又值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坛上人家屋后。明日去埋时,那坛上人已替我埋好了。”月仙又问:“这坛上埋人的可是叫刘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记得当初吴成来回复,正说是刘二。小姐问他则甚”
月仙听罢,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说起来,莫非小叔不曾死”楚娘大惊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瞒二娘说,我那幼弟似儿,实非我父母所生。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任所之时,有个赶婆,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因无力养育,要卖与人。母亲见他生得清秀,自己无子,遂将钱十五贯买了,取名似儿,雇个乳娘领着,携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竟如亲生一般。今年正是七岁,聪明可爱。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因我爱这凤绣得好,故留我处。今裙既系二娘物,孩子又从刘二处来,莫非我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
楚娘闻言,半信半疑道:“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如今裙便是我的,孩子或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刘二所生。只看他相貌与我相公无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复生此中必有故。今只唤刘二与赵婆来问,便知端的。”楚娘道:“有理。”遂把这话述与鲁翔并夫人听了,月仙也对鲁惠说知,俱各惊异。忙令吴成去唤刘二。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赵婆。次日,季信回复:“赵婆已死。”吴成却寻得刘二来。鲁翔细细问之,果然那昌公子就是鲁公子重活转来的。
看官听说,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会活即使活了,那刘二怎不来鲁衙报喜讨赏,却把去卖与人
原来有个缘故。凡痘花都要避风。偏有一种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风。若透了风,便浆满气足,不药而愈。若只藏在暖房,风不透,反弄坏了。这种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医人也不识。昔有神医周广,能识此痘,可惜不曾传示后人,所以人多未晓。
当日鲁意出的正是此种痘,被医生误事,叫他避风,弄得昏晕了去。人见了,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义坛上,又不便埋,放在刘二屋后。那时的风,透得爽利了。到晚间,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见蒲包在那里动,解开看时,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遭奇怪。刘二叫老婆抱起,正要去报知鲁衙,恰值他相识的赵媒婆走来,说知其故。赵婆说:“吾闻鲁家大夫人妒忌,此儿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今若抱去还他,不讨得好,反断送了孩子。不如瞒着鲁家,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去养育,倒赚得几贯钱。”刘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遂将空蒲包埋了,瞒过吴成。
隔了月余,孩子痘花平复,越长得清秀。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只说是刘二养的,卖与昌衙,得钱十五贯,自取五贯,把十贯与刘二。后来赵婆已死,刘二移居城内。不想今日被吴成寻着,扯来见主人,质问此事。刘二料瞒不过,只得把前后事情备细说出。举家骇异。
鲁翔又把五贯钱赏刘二,就取这两半幅裙,同着鲁惠往见昌期,备言前事。昌期惊叹道:“死而复生,离而又合,千古奇事。不意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间,真可庆幸。”遂入内与夫人说知,呼似儿出拜亲父。
却说这似儿年虽幼稚,性极颖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近因昌期生了幼儿,家人私语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不觉惊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便惠,千里奔丧,却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间,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父,又闻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大惊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鲁翔便拜。
鲁翔抱他起来,仔细一看,果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鲁惠向在昌衙,曾见似儿,无心中不知他与己同貌,今日细看,方知酷肖,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欢喜。昌期设宴庆贺。宴毕,便叫把轿送似儿归去。鲁翔道:“久蒙抚育,不忍遽去。今暂领归拜母,仍当趋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离滕下,今日正当珠还合浦,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鲁翔也笑,遂命似儿拜谢恩父恩母,领归家中。
楚娘见了,悲喜交集。石氏心也欢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我昔年曾题一词,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不想竟猜着了。”众人听说,尽皆称异。正是:
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冢中非父,不难将李代桃;包内无儿,幻在以虚作实,偶然
道着拆雁词,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凤裙,凑来恰一。嫂子就是姐姐,亲外如亲,姊丈
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爷与我同胞,鲁惠今才省得。
再来转世未为奇,暗里回生料不出。
当日大排喜筵,合家称贺。自此似儿仍名鲁意,常常到昌家来往。
至明年,鲁、昌二家各携家眷赴任。鲁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游林下,训课幼子。鲁惠以狄公荐,累迁至龙图阁待制,母、妻俱应封诰。鲁意勤学孝弟,有阿兄之风。年十六即成进士,联姻贵室。后来功名显达,楚娘亦受荣封。昌期官至经略,以军功,子孙世袭指挥使,与鲁家世为姻好。
这段话,亲能见子之荣,子能侍亲之老,孝子之情大慰。《诗经·南陔》之篇,乃孝子思养父母而作。其文偶阙,后来束晳虽有补亡之诗.然但补其文,未能补其情。今请以此补之,故名之曰《补南陔》。
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二 反芦花)
反芦花
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诗曰:
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桑麻。
今日对君无别语,莫叫儿女衣芦花。
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末句“衣芦花”,用闵子骞故事。其夫感其词意痛切,终身不续娶。这等说来,难道天下继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论,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亲生儿子,任你打骂,也不记怀。不是亲生的,慈爱处便不记,打骂便记了。管他,即要淘气,不管他,丈夫又道继母不着急,左难右难。及至父子之间,偶有一言不合,动不动道听了继母。又有前儿年长,继母未来时,先娶过媳妇。父死之后,或继母无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过活。此岂非做继母的苦处
所以,尽孝於亲生母不难,尽孝於继母为为难。试看“二十四孝”中,事继母者居其半。然虽如此,前人种树后人收,前妻吃尽苦辛,养得个好儿子,倒与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
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楚中房州地方,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曾为汴州长史。夫人孟氏,无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父母钟爱,替他择一快婿,是同乡人,复姓长孙,名陈,字子虞。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早岁游庠,至十七岁,辛公把女儿嫁去,琴瑟极其和调,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说不尽许多恩爱。有词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