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现形记

  且说那周三,出了长春里,坐上包车,江北阿三问到哪里去。周三道:“群玉坊,群玉坊。快点儿,快点儿。”江北阿三答应一声,如飞而去。须臾已到,宝善街群玉坊口,周三便跳下车来,一溜烟,溜进第五家碧玉楼谢秋云房里,一迭连声地叫道:“拿请客票来,拿请客票来!喊个双台下去,扒翅扒翅,快点快点。”(风头出足,谨防节上。)房间里的阿金姐,连忙堆上笑来道:“周三少,咦!要照应先生哉。”赶忙着端上笔墨砚台,请客票、局票等项。周三便提起笔来,横七竖八的乱画了一阵。墨汁淋漓,染了阿金姐一手。阿金姐道:“水弄得多哉,倪手浪才是勒浪哉。”周三笑道:“越多越来呀!”阿金姐瞟了周三一眼,笑了一笑,自去交给相帮的,按着开载的住址,一张一张的请去。阿金姐又忙着替周三烧鸦片烟,周三便对面躺下,四面一瞧,说道:“秋云呢?”阿金姐道:“堂唱去哉,就要来格。”于是抽烟胡闹了一阵,那相帮回报道:“海南春请客,说晓得哉!青莲阁请客,说就来。其余通通勿来浪。”周三点点头道:“什么说,其余通通没有请到呢?那么不得了,连我自己只有四个人,哪里可以吃双台呢?”(有点滑气露出来了)阿金姐道:“喊野喊子下去哉,前趟朱七少,独个子吃双台得来,四个人那哼说吃勿来双台呢!并且作兴还有朋友来呢。”周三道:“那朱七是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呀!说他做甚?我是有老规矩的,八个人吃一台,九个人吃双台。别人家九个、十个挤着一个台面上,脸都不要的,我却做不来。这几个人要我吃双台,这么的瘟,我也不肯。”阿金姐道:“停儿朋友到齐了,再说吧!”(含糊得妙,实已看透周三居心。)
  接着,王八到来,道:“孙直夫说,同你没有叙过,他所以不肯来应酬。”周三听到这一句,从烟榻上直跳起来道:“不肯来吗?阿金姐,快快下去退了,今儿不请客了,一台也不要了。”(如见其肺肝然。)阿金姐冲口而出道:“格末三少哉!……”。底下还没说出甚样话来,王八忙抢过来道:“别慌别慌,还有话呢!如今直夫,翻到小琅环眉影楼那里去了,你先去应酬了他的台面,他便翻过来,应酬你这儿的台面,你若安心要同他拉拢,这倒不好应酬,他们老官脾气,须要别人先走上去才是道理。他那里双双台哩,台面上邀几位过来,只怕一台还不够呢?”阿金姐忙接说道:“本底子,倪搭双台来浪呀!”(阿金姐看看描头吧,还是让他少吃一台的好,担子儿轻些呢。)王八道:“这么着好极了,去吧。”周三也自高兴,吩咐阿金姐道:“倘使陈少鹤陈大少来时,叫他不要走,我就来的。”说罢,同王八一路去了。
  须臾陈大到来,阿金姐一看道:“咦!原来是耐该位陈大少,我认识陆搭个陈大少来、……阿咦!……耐戴格啥人格孝呀?”陈大道:“你瞧呢?头发留得这么两三寸长,终是老太爷故世哩。”阿金姐道:“嗄!老太爷死脱哉,恭喜耐陈大少爷,贺喜陈大少爷。”(奇谈奇谈)陈大笑道:“你到说得诧异的狠,人家死脱了爷娘,哪里有什么恭喜哩,贺喜哩!如今老太爷故世了,我却苦哩!当铺里头、公司里头,事情儿乱糟糟的,一天到晚没一点儿空暇,都要自己去经管,经管真真麻烦死人了,连这抽大烟都没工夫。”阿金姐道:“倪秋云先生人品也好,曲子也好,应酬工夫也是一等,身体么要算顶干净哉!该一节已经半节把哉,还勿曾留过一户客人来,耐陈大少自家去想吧,阿是比公子公馆里格奶奶还要干净点哚。请耐陈大少爷照应照应,故歇来浪,出堂唱就要居快哉,耐陈大少爷,一定中意格。”说着,伏在窗盘上,喊道:“阿德保,去催一声先生,说屋里有台面来浪。该号堂唱出俚做啥,直是坐来浪,勿来故哉。”陈大道:“出谁的堂唱?瞧光景,客人不很灵吗!”阿金姐道:“勿要说起,耐野同过台面路,格格歪头阿魏,搭了阿四宝,有子牵丝末,缠勿清爽哉。格格阿魏,刮痧铜钱,野摸勿出一个来浪,搭俚捎啥嗄。”陈大道:“嗄,原来是他旧年年底边吃别人告了一状,新衙门里吃过官司的。”阿金姐道:“原是呀,嗳!好。听说格格歪头阿魏,旧年浪衔门里吃官司,直是实梗……拍尺,……拍尺!……耐阿晓得,阿有介事嗄。”陈大道:“那说没有哇!不但是一荡,直两荡呢!头里是百响,第二荡是双百寿哩。”阿金姐摇头道:“阿四宝真真昏杀来浪哉?该号人搭俚捎啥嗄,真真坏名气格。”说着装了一口鸦片烟,送到陈大的嘴边,陈大便抽了。
  阿金姐又道:“耐故歇做青莲阁来浪,阿对景。”陈大蓦然道:“没有做青莲阁呀!”阿金姐道:“格末刚刚,格请客票浪,写来浪格,广福里青莲阁,耐咦要瞒倪啥嗄。”陈大笑道:“你弄错了,这青莲阁是我们抽大烟的总会呀!如今,烟馆都禁绝,我们生意场中做买卖,向来是烟馆里做总会的,如今只好借了一所房屋做个小总会,抽烟摸牌,叙叙朋友,人家大抵是公司的,我那里是我独分的,不知己的朋友,也不许进来,所以很清静。这青莲阁,是我那总会的多子呀,我向来在四马路、青莲阁开灯过瘾的,因此也不高兴另外取个名字了,就拿这三个字写来贴了。譬如请客叫局,就有弄处了。那里倒很舒服,你明儿来瞧瞧,收拾得还好吗。”阿金姐道:“来浪广福里呀,阿是李传红住格,格格地方。”陈大道:“一点不错,就是李传红的底子哇。”阿金姐道:“就是归搭格是倪熟得热格倪要来格。”这当儿,谢秋云堂唱回来。第一回毕。



第二回 巨商阔少一诺千金 冶业娼条深情蜜意


  却说陈少鹤陈大在群玉坊碧玉楼家,同房间里的骚大姐阿金姐刚谈得兴头,恰好碧玉楼谢秋云出堂唱回来。陈大连忙瞧看时,却是长长的身材,胖胖的脸儿,打量她年事,大约有二十左右。阿金姐道:“该位就是倪搭耐常常说起格陈大少。”秋云也莫明其故,但顺着阿金姐的口气闹热了一阵(绝倒)道:“阿是陈大少搭倪吃双台嗄。”阿金姐哈哈笑道:“倪格先生末该节刚刚出来,一点点关子才勿懂得来,陈大少末明早搭倪吃双双台,今早末周三少格台面停歇歇,陈大少末叫耐格本堂局,只怕陈大少高兴起来,就此连两场和,也勿晓得个耐做子陈大少末要破例哉!倪看得煞耐来浪。”说着又对陈大道:“大凡客人同先生笃落个相好,定规注定来浪格,前世里就有缘份来海格,耐试倪一句诘来浪俚做子半节把格生意,倒说五、六十户客人,一个也转俚勿动个念头,阿要笑话嗄,俚竟勿是来浪吃该碗饭哉,竟是收子清节堂哉!”(阿金姐伶牙利齿,狐媚惑人。陈少鹤安不坠入玄中?阿金姐虽是灵利,然作事蛮干,后来吃亏,都是自己弄错,哑巴吃苦瓜,没处申说,亦极可怜。)这当儿的陈少鹤陈大已心花怒放,喜气洋洋,涎着脸道:“我双双台都肯吃,就是四双台、八双台、八八双台也肯吃,只怕先生不要。”秋云忽地直滚到陈大怀里道:“阿是耐说格,倪勿要耐吃格。”(活画出一个滥污婊子来)阿金姐笑道:“陈大少耐阿,相信来停歇歇,格格本堂局,阿好意思说勿叫来。”陈大没口子的答应道:“叫,叫叫,叫,叫叫叫,一定叫。”秋云道:“格末酒呢?”陈大又道:“吃,吃吃,吃,吃吃吃,一定吃。不过酒是喝的,吃了酒,那是不过去的。”秋云道:“舍格勿过去,你勿懂格,耐倒说说看。”陈大道:“酒字底下也没第二个字呢。”阿金姐道:“放心放心,包来我身浪末哉!”陈大笑道:“先生不肯吗?横竖有你打底呀!”秋云羞着陈大的脸道:“勿要耐格面孔极得来,耐勿要勿放心,耐明早搭你吃酒,阿要今夜头就住来里,难终放心哉!格格八八双台,弗怕耐少一台嗄。”阿金姐拍手大笑道:“那哼那哼,我原说缘份注定来浪格,阿有舍强格,先留,耐阿大少住夜哉!难是无啥说头哉。让我算,八八双台是几化台面嗄?八八六十四,再加一倍,两个六十四,是二六一十二,二四得八,一百二十八台酒,五百十二块洋钱下脚,一千二百八十块洋钱菜钱,共总是一千七百九十二块洋钱,勿多,二千洋钱也勿满!”陈大道:“连住夜,二千洋钱,二百零八块下脚,也可以了。”秋云道:“拿得来二千洋钱?陈大道:“嗄,我倒定规要做做戆徒哩!”说着,在小皮包里找出两张一千元的汇丰银行钞票来,向烟盘里一放道:“拿去。”秋云一看当真的做出来,心上又是欢喜,又是发愣。
  这个当儿,只听得底下相帮的喊一声:“阿金姐,三少来!”阿金姐一听周三来了,便拿两张钞票向衣袋里一塞,对秋云丢了一眼,秋云便在陈大的身上趴下来,陈大也只装着抽鸦片烟。周三已兴匆匆的一路嚷进来道:“台面摆起来,台面摆起来!”秋云道:“耐来浪陆搭用酒,啥勿来叫。”周三道:“不要罗苏,快拿请客票,局票来写。”那陈大笑道:“老三,风头建得狠哩。”周三便道:“咦---咦!陈老大,陈老大,失照,失照,得罪,得罪。先拿请客票来。”陈大撇了一撇嘴,道:“怎地麻乱?”周三道:“并非并非,孙直夫孙九大人他马上要来了,应酬我的台面,所以忙些儿。”陈大冷笑道:“你原来请这阔人,何苦?来只是捧热屁,老朋友就没有了。”周三道:“荒唐,荒唐,对不起,对不起,原谅些儿。”(活画,滑头喜惧交集。)陈大很不舒服,道:“阿金姐,亭子房间里空吗?给我端整一副烟盘,这样罢,我写一张条子,叫相帮的送到青莲阁去,烟缸、灯枪一起拿来,好好儿的过瘾哩。”阿金姐连忙答应,独怕衣袋里的两张要讨还,因此什么都肯。就是秋云的心,也只在陈大身上,想到这个陈大少,要算最阔了,那小皮包里头这么一千元的钞票,三、四十张在里面,从来不曾做过这么有钱的客人,不知道方才的说话,是真是假。至于周三,本来不很合意的。往往头大尾巴尖,大话小结果,说得话靠不住。不过同阿金姐有甚纠葛罢哩,听说阿金姐的妹子,叫做小兰芬的,上一节嫁的一个候补道齐大人,家里很有钱,只消有人讨保,就肯借出钱来。那周三,迷住了阿金姐,问齐大人借了五千银子,阿金姐做的中保,我看阿金姐,将来不得了呢!正在那里呆想,听说陈大要亭子房间里去抽烟,便忙道:“空格空格。”一手牵了陈大,到亭子房间里来。周三正忙着,竟没知道。
  且说那亭子房间,终是排的外国家伙,只见那跟局大姐阿四宝,横躺在外国牀上,阿金姐诧异道:“耐躺来该搭,怪道堂唱居来子,影也勿见,阿好来浪嗄,陈大少,要来吸烟哉。”阿四宝没精打采的站起来,伸了一个腰,又向小房间里去了。阿金姐道:“俚勿知道,咦是啥格花头哉。”秋云道:“勿要说起,就是坎坎出格,格格歪头阿魏格堂唱,格格歪头阿魏,来浪台面浪,勿要俚格面孔,叫啥定规要问阿四宝,借十块洋钱,阿四宝除搭来十块洋钱嗄,牛结牯结,子半半失业。”(谐声半半失业,犹言好一回工夫也。)阿四宝说:“只有四块几角洋钱来里耐要末,拿子去倒惹格。”格格歪头阿魏说:“耐说说末终是无拨洋钱,无拨洋钱,若使真格无拨洋钱末,耐该号花缎困身子,做俚做啥嗄,阿是勿要洋钱格,还是陆里个瘟生搭捎得来格,我也晓得耐咦有路道来浪哉。耐要搭我拆末,也好说格,你听听,是火得来,还有格阿四宝末,真真霉得来,直是赌神罚咒格说,勿有啥路道:格格困身子,格料作末,绸缎庄浪向赊来浪格,来浪生意浪末,勿得勿然绷格该点点面子,勿然末,客人哚看子,像啥嗄,终算长三浪格跟局阿姐,衣裳才着勿连牵,个是坍勿起该盘格台。而且先生格面子,也带壤哉,并勿是洋钱多来浪,要打扮嗄,格格歪头阿魏,实头是流氓哉!倒说洋钱勿有末,戒子借一借,一个勿留心,拔俚脱了一只金戒指去哉。格只戒子末,并勿是阿四宝格,原是沈大少格,俚哚搂白相,拿来戴来浪格,耐想沈大少咦勿是你格客人,原是客人格朋友,不过搂得惯哉。到底是客客气气格,倘忙沈大少,一时头里跑得来,要该只戒子末,拿啥物事还俚嗄,俚笃两家头,咦勿有啥花头格,可以硬吃下来嗄,阿四宝就为子,该格一件事体末,气煞来浪,格让俚歇歇罢。”阿金姐听了,叹了一口气道:“阿四宝末,真真前世事哉,横竖也无啥说头格哉。”陈大道:“这个什么姓魏的,端的混帐的狠了,我抱不平,定规还要倒倒他的蛋哩!”
  正说着,小大姐阿巧拿了一套很精致的烟具来,笑嘻嘻的道:“陈大少,该格物事,阿是耐格。”陈大道:“不错不错,是你去拿的吗?那边可有什么朋友吗?”阿巧道:“无拨啥人来浪,有一个来浪看书格,阿是耐格奶奶嗄?”陈大摇摇头道:“不是不是。”(谁耶一个闷葫芦几时打破。)说着又对秋云和阿金姐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有一句话,你们不知道依得我呢,不依我?”秋云、阿金姐瞧着陈大说得郑重,异口同声的道:“耐陈大少爷吩咐倪,阿是有该格胆量,说勿依呢啥。”陈大道:“那孙直夫,也不过是个生意人罢哩,不过拍拍官场的马屁,捐了一个道衔,手面阔些。若讲到实际上头,只怕三四个孙直夫抵不到我一个陈少鹤,我也捐着郎中呢,官位上头也没甚高低。你瞧那周三,直捧得他这等地步,乱些什么来呀,我最讨厌的是这种样子,你我若是真的要做,我横竖说过了,洋钱也收了,我就要争一口气哩,让他去吃这双台。秋云只陪着我,不许去应酬一下子的台面,假如周三不答应,充其量不过一个不开销罢哩,别的花样是没有的。我陈大少偿还你们,万一有甚花样闹出来,哪怕天大的事件,终是我陈大少包圆,就是了。不要说包你们这一遭儿,只要我陈大少欢喜,包你们一辈子,也稀松百懈的事。”阿金姐沉吟不语,秋云满口答应。(于斯足征,秋云之能,在阿金姐之上。舍短用长,弃小取大,秋云往往有此盘算。)阿金姐见秋云答应,也就连连答应,(心领神会矣,两个狠人算计一个不经事的少年,少年安得不翻倒哉!)不但秋云不到大房间去走一趟,连阿金姐的影儿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