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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宫廷艳史
“原来炀帝初登帝位,六宫新宠,真是应接不暇,在萧后跟前,又须周旋周旋。又因子占父妾,给旁人看见,究属不妥;故意延挨到夜静更深时候,悄悄地来会宣华。这宣华夫人在宫中,又惊又喜,又羞又愧,弄得情思昏昏,不觉和衣在床上矇眬睡去;忽被宫女上来悄悄地推醒,也不由分说,簇拥着走出宫来,在滴水檐前,和炀帝相遇,身旁的太监,高擎着红灯,照在宣华夫人脸上。宣华夫人不由得匍匐在地,低低地称了一声‘万岁’。炀帝见了,慌忙上前用手搀住,领着走进宫去。
这时屋内红烛高烧,阶前月色横空,映在宣华夫人脸上,娇滴滴越显红白。炀帝把宣华的手儿一引,引在怀前,低低地说道:‘今夜朕好似刘阮入天台!’宣华夫人只侧着颈儿,不言不语。
炀帝又说道:‘朕为夫人寸心如狂,前日之事,几蹈不测,算来都只为夫人长得美丽风流,使朕心荡。如今天缘凑合,疏灯明月,又见仙容,夫人却如何慰藉朕心?’炀帝连问数次,宣华不觉流下泪来,说道:‘贱妾不幸,已侍先皇,名分所在,势难再荐。前日冒犯之处,原出于不得已,万望万岁怜恕,况陛下三千粉黛,岂无国色?何必下顾残花败柳?既污圣身,又丧贱节,还望陛下三思。’炀帝听了,笑道:‘夫人话原是好话,无奈朕自见夫人以后,早已魂销魄散,寝食俱忘;夫人倘不见怜,谁能治得朕的心病?’好个隋炀帝,他说到这里,便深深地向宣华夫人作下揖去,慌得宣华夫人忙把炀帝的袖儿拉住,便情不自禁,抬头向炀帝脸上一看,月光正照在皇帝脸上,见他眉清目秀,好一个风流少年。自古嫦娥爱少年,炀帝如此软求哀恳,宣华夫人心中早巳下了一个‘肯’字,只是羞答答说不出口来。
正在这当儿,左右送上筵宴来。炀帝吩咐:‘把筵席移在檐前,今夜陪伴娘娘赏月。’便搀了夫人的手,同步出帘幕来。
此时宫禁寂静,月光如水;花影树荫,参差庭院。炀帝和宣华夫人相对坐在席上,真好似月宫神女,蓬岛仙郎。炀帝满斟一杯,递与夫人道:‘好景难逢,良缘不再;今夜相亲,愿以一杯为寿。’宣华接着,含羞说道:‘天颜咫尺,恩威并重;今夜定情,但愿陛下保始终耳!’说着,也斟了一杯,送在炀帝手里。他两人一言一笑,渐渐亲热起来。宣华夫人薄醉以后,风情毕露,轻盈旖旎,把个炀帝弄得神魂颠倒,一时里搔不着痒处。浅斟低笑,看看已是月移斗换,宫漏深沉,炀帝站起来,握住宣华夫人的手,在月光下闲步了一回,方才并肩携手,同进寝宫去。一个坠欢重拾,一个琵琶新抱,他两人你怜我爱,早把先帝的恩情一生的名义置之度外。那时甥儿在京里听得有人传下来两首诗儿,专说炀帝和宣华夫人的故事道:月窟云房清世界,天姝帝子好风流。
香翻蝶翅花心碎,妖嫩莺声柳眼羞。
红紫痴迷春不管,雨云狼藉梦难收。
醉乡无限温柔处,一夜魂消已遍游。
不是桃夭与合欢,野鸳强认作关雎。
宫中自喜情初热,殿上谁怜肉未寒?
谈论风情直畅快,寻思名义便辛酸!
不须三复伤遗事,但作繁华一梦看。”
荣氏听他甥儿说完了,笑说道:“孩子这样好记性,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套,又把词儿也记上了。”眠云接着说道:“这一段故事,敢是哥儿编排出来的?怎么说来活灵活现,好似亲眼目睹的一般?听哥儿说来,当今天子如此荒唐,我却不信。
”醉绿也接着说道:“俺老爷常有宫里的人来往,怎么却不听得说有这个?”厚卿说道:“诸位姨娘有所不知,舅父这里来往的,都是宫中官员,怎么能知道内宫的情事?便是略略知道,于自己前程有碍,也决不肯说给外边人知道。俺家新近来了一个老宫人,他是伺候过宣华夫人来的,空闲无事的时候,他便把皇帝的风流故事,一桩一桩地讲给俺听。这情景虽不能说是俺亲眼看见的,却也和亲眼见的差得不远。”大姨娘说:“不信当今天子有如此荒唐。”厚卿笑道:“你不知道当今天子荒唐的事儿正多着呢!这样糊涂的天子,满朝都是奸臣,俺便赶得功名,有何用处?”说着,不觉叹了一口气。楚岫接着说道:“好哥儿!你说当今天子荒唐的事体多,左右老爷不在跟前,再讲究一二件给我们听听吧。”
说话之间,飞红也悄悄出来,接着说道:“好哥儿,你说的什么,我也不曾听得呢。如今求你快再说一个给我听听,我替哥儿斟一杯酒吧。”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酒壶来,走到厚卿跟前,亲手把整杯中的冷酒倒去,斟上一杯热酒,把酒杯擎在厚卿唇前。慌得厚卿忙站起身来,接过酒杯去,连说:“不敢!”荣氏拦着说道:“你们莫和哥儿胡缠了,哥儿一路风霜,想也辛苦了;再他话也说多了,哥儿在我家日子正长呢,有话过几天再谈,你们劝哥儿多吃几杯酒,却是正经。”飞红听了,把红袖一掠,说道:“劝酒吗?还是让我呢。”说着,回头唤丫鬟在荣氏肩下排一个座儿坐下,趁着娇喉,三啊六啊和厚卿猜起拳来。看她一边说笑着,一边猜着拳儿,鬓儿底下的两挂耳坠儿似打秋千似地乱晃着。那臂上的玉钏儿,磕碰着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看看飞红连输了三拳,吃下三杯酒去,一时酒吃急了,那粉腮上顿时飞起了两朵红云来;一双水盈盈的眼珠,却不住地向厚卿脸上溜去。荣氏在一旁说道:“大姨儿总是这样蛮干的,要劝酒也须斯斯文文地行一个令儿,慢慢地吃着,才有意思。”
眠云听说行令,她第一个高兴,忙说道:“太太快想,俺们行一个什么令儿,才有趣呢?”荣氏略低头想了‘想,说道:“俺们来行一个‘女儿令’吧。第一句要说女儿的性情和言行举止,都可以,接一句,要用诗书成句。说不出成句的,罚一大觥;说成句不对景的,罚一中杯;说得不错的,饮一小杯,门杯缴过令,挨次说出。”飞红听了说道:“太太快饮一杯发令,俺预备着罚一大觥呢!”丫鬟上来,先替荣氏斟一杯。荣氏拿起酒杯来饮干了,说道:“女儿欢,花须终发月须圆。”
接着便是厚卿说道:“女儿妆,满月兰麝扑人香。”说着便饮过门杯。坐在厚卿肩下的,便是安邦;他年纪小,不懂得这个。
厚卿说道:“我代安弟弟说一个罢。”眠云抢着道:“我有一个了,代安哥儿说了罢。”荣氏点头道:“你说!你说!”眠云道:“女儿裳,文采双鸳鸯。”安邦听眠云说了,也饮了门杯缴令。安邦肩下,便是飞红。听她说道:女儿娇,鬓云松,系裙腰。”下去便是醉绿,说道:“女儿家,绿杨深巷马头斜。”紧接着醉绿坐的,便是漱霞,说道:“女儿悲,横卧乌龙作妒媒。”接着巫云说道:“女儿离,化作鸳鸯一只飞。”荣氏听了,不觉向漱霞、巫云脸上看了一眼。巫云肩下才是眠云,她想了一个替安邦说了,轮到自己,却一时想不出好的来了;只见他低着脖子思索了半天,说道:“女儿嫁,娥皇女英双姊妹。”飞红第一个嚷道:“三姨儿该罚一大觥!”眠云听了,怔了一怔,说道:“我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罚呢?”飞红把嘴一撇,说道:“亏你还说好好的呢?你自己听听,那嫁字和妹字,敢能押得住韵吗?”眠云这才恍然大悟,连说道:“我错我错,该罚该罚。”荣氏说道:“罚一中杯吧。”说着,丫鬟斟上酒来,眠云捧着酒杯,咕嘟咕嘟地吃干了。这时席面上只剩了一个楚岫,飞红催她快说。楚岫便说道:“女儿怨,选入名门神仙眷。”眠云听了笑说道:“五姨儿也该罚。我说的,只是不押韵罢了,五姨儿说的,竟是不对景了。”楚岫问她:“怎的不对景?”眠云说道:“你自己想吧,做女孩子选入了名门,又做了神仙眷,还要怨什么来?”一句话说得楚岫自己也笑起来,连说:“我罚!我罚!”自己拿了一个中杯,递给丫鬟,满满地斟了一杯吃了,又合座饮了一杯完令。
忽然飞红跳起来说道:“这法儿不妙,我们原是劝外甥哥儿的酒来的。如今闹了半天,外甥哥儿只饮了一小杯门杯,俺倒和他猜拳输了,反吃哥儿灌了三大杯,这不是中了反间计吗?说得满桌的人,都不觉好笑起来。眠云接着说道:“这也怨不得人,是你自己没本领败了下来;你有志气,还该再找外甥哥儿报仇去。”飞红忙摇着手说:“我可不敢了!”眠云说道:“你不敢,我却敢呢!”说着,唤丫鬟斟上两杯酒来,笑说道:“外甥哥儿请!”这三姨儿的指甲,是拿风仙瓣染得点点鲜红;她伸着指儿猜拳,一晃一晃地煞是好看。
正娇声叱咤,嚷得热闹的时候,忽见一个大丫鬟走进屋子里来,说道:“老爷醒了,唤三姨儿和六姨儿呢!”那眠云听了,只得丢下厚卿,和巫云两人手拉手儿地离席进去了。这里安邦也矇眬着眼皮儿,拉着他妈的袖子,说要睡去了。丫鬟正送上汤果来,荣氏说道:“也是时候了,外甥哥儿一路辛苦了,吃些汤果,早些睡去,有话明天再谈吧。”一场家宴,直吃到黄昏人静;厚卿站起来告辞,退回客房去安睡。
从此厚卿便久居在他舅父朱承礼家里作客,有他舅父的六位如夫人和他作伴,天天说笑着,倒也不觉寂寞。
朱太守的六位如夫人,飞红进门最早,合府上唤她大姨儿,唤醉绿做二姨儿,眠云做三姨儿,漱霞做四姨儿,楚岫做五姨儿,巫云做六姨儿。大姨儿为人最是锋利,模样儿也最是风骚,只因朱太守日久生厌,只把家务交给她管理。那床笫之欢,却唤三姨儿和六姨儿专夕去。只因三姨儿弄得一手好丝弦,唱得一腔好曲子;朱太守到沉闷的时候,却非她不可。六姨儿进门最迟,年纪也最小,旧爱果然夺不得新欢,因此六姨儿房中时时有朱太守的欢笑之声,不知不觉却把那其余的如夫人冷落了下来。如今却半天里落下一个申厚卿来,大家见他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公子哥儿,性情又和顺,又会说笑,便终日围着他说说笑笑,解着闷儿。内中那位大姨儿,更是爱斗嘴儿的。她见了厚卿,风里语里,总带着三分取笑的话儿。厚卿终日埋在脂粉堆里,心中却念念不忘那位表妹娇娜小姐。
原来这厚卿自幼儿在舅家养大的,他和娇娜小姐,只差得两岁年纪。厚卿只因生母死了,九岁上便寄住在舅家,直到十四岁上,他父亲调任岭海节度使,便道把厚卿带在任上,亲自课读。如今厚卿的父亲年老多病,告老在家,厚卿和娇娜小姐足足有六年不见面了。在这六年里面,厚卿虽说小孩儿心性,但他却无日不记念娇娜。只因两地隔得又远,无事又不能到舅父家里来。厚卿屡次想借探望舅父为名,来和娇娜见面,却屡次不敢和他父亲说明;如今幸得他父亲做主,打发他出门赶考,顺路来探望舅父,把个厚卿欢喜得忙着赶路。
却巧遇到沿路上万的人夫开掘河道,他眼见那人夫的困苦情形,又处处受工人的拦阻,害他不得和娇娜早日见面,因此他心中把个隋炀帝恨入骨髓。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冒霜犯露,赶到了范阳城。他不曾见得娇娜的面,想起六年前和娇娜在一块儿那种娇憨的样子,真叫人永远忘不了的。后来在筵席前见娇娜打扮得端端庄庄出来,看她越发出落得花玉精神,天仙模样。不说别的,只看她一点珠唇,粉腮上两点笑涡,真叫人心醉神迷。只可惜当着舅父舅母的跟前,不便说什么心腹话儿,他满想趁没人在跟前的机会,把别后的相思尽情地吐露一番;谁知自从当筵一见以后,五七日来,不能再见一面。反是那些什么大姨儿啊三姨儿啊,终日被他们缠得头昏脑胀。只因厚卿在娘儿们身上是最有功夫的,他心中虽挂念着娇娜,那嘴里却一般地和她们有说有笑。
直到第十天上,厚卿走进内堂去,正陪着他舅父舅母谈话,娇娜小姐也伴坐在一旁。她见了厚卿,也只是淡淡地招呼了一声,低着脖子在她母亲肩下坐了一会,便起身回房去了。厚卿见了这情形,真是一肚子冤屈,无可告诉;便即立刻向他舅父舅母告辞,说明天便要动身回家去了。娇娜正走到门帘下面,听厚卿说要回去的话,不由得把小脚儿略停了一停。只听她父亲对厚卿说道:“甥儿多年不来,老夫常常记念。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地赶来,正可以多住几天。况你父亲也嘱咐你,顺便明春赴了考再回去,也不算迟。怎么说住了不多几天,便要回去了?敢是我家简慢了你,使你动了归家的念头。甥舅原是和父子一般的,甥儿你肚子有什么委屈,不妨直说出来。好孩子!
你在我家千万挨过了明春的考期回去,使我在你父亲面上也对得起。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老实对我和你舅母说出来,俺们总可以依你的。再者,朝廷新近打发内官许廷辅南下办差,老夫在这几天里面,要赶上前站迎接钦差去。这衙署里还得托甥儿代为照看,怎么可以说归家去的话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夸国富海市陈百戏诉衷情明灯映红颜
申厚卿住在他舅父内衙里,一连十多天不得和他表妹说一句知心话儿,心中郁郁不乐,便起了归家之念;当时向他舅父告辞,被他舅父说了许多挽留他的话,又说自己要赶上前站迎接钦差去,托他甥儿照看衙署。这一番话,不容厚卿不留下了。
他舅母荣氏,也把厚卿揽在自己怀里,一手摸着他脖子,嘴里好孩儿长好孩儿短地哄着他。又说:“外甥哥儿住在外面客房里,清静寂寞,怨不得你要想家了。”说着,便回过头去对一班丫头说道:“你们快把外甥哥儿的铺盖搬到花园里西书房去!住在里面,俺娘儿也得常见面热闹些,没得冷落了我这孩子。”只听得一班丫鬟噢地答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