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官场现形记

  第 二 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
  且说甄阁学的大哥说:“自从那年废去八股,改试策论之诏下来,以为从前科场积弊,可以扫除干净,功名思想又不觉油然而生。便从开年,关起房门,家事一概不问,在屋子里埋了半年头,只等到临场,拿稳了中一个新举人。偏偏文昌不照命,六月间忽然害起病来。当时以为伤风感冒,并不要紧,吃一二帖发表药就会好的。谁知害的是个瘟热病,被大夫当作伤寒看,下反了药,几几乎呜呼哀哉。好容易找到葛古辛葛大夫来看,才搬转过来。整整的在床上睡了三个多月。等病复了原,题名录已卖的不要卖了,白白搭了一回科场,只好怨命,空叹一口气罢了。跟着后来就开‘ 经济特科’,老弟在京里托了人情,把我保荐。不先不后,老爷子弃养,下半年泰水又去世。连三接四不顺心的事,把我那热腾腾的功名念头消灭得一丝没有。起服之后,老弟进京供职,不是力劝我捐个道台往南洋去?是我在世故上阅历了这么多年,眼睛里看的,耳朵里听的不算,单是保府这些亲戚故旧,数一数,哪一家做官的有个好结果?哪一位有个好收梢?况且碰着这个时代,说是做官的真能够替国家办事,为祖宗争光,我敢大胆说一句:一万个当中选不出一个。指望着做一场官,不与祖宗丢脸,不为子孙造孽,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了。现在捐输滥贱,皇上家无非是借这没相干的名器骗换天下人有用的银钱。这些茫茫众生都抱了个一本万利的主意,剥来剥去,仍是剥的自己皮肉,尚洋洋得意。一官到手,像得着一把开山斧,去掘金窖一般。这其中如愿而偿的却有几个,便是本来还有一碗饭可吃的,他偏贪心不足,不安本分,更想发注横财,七拼八凑捐了官出来,到后来一败涂地,连饭都没得吃的,也实在不少。我这篇话叫人家听了,未免说言之太过。普天下二十二省,自督抚以至未入流,难道就没有一个超群拔类人物不成?但是到了这个世事,就是有一个肯挖出心来替国家办事,肯洗净手,不问百姓要钱,奈何在上头的人偏不肯容你这样做!所以有点识见的人都存厌世主意,隐避不出,尽着这些狐群狗党摆尾招摇,混得世界糊里糊涂。我从前廿年已把这一关打破了。即如老弟你官至阁学,不谓不清高,不贵重,试问服官以来,可曾做过一两件事情能够上对君亲,下对百姓的没有?就是大侄儿轰轰烈烈,现在山东署着道台,屡次地明保、密保,存记、传旨加奖,按到实处,恐怕全都靠不住。并非今日我打破你们的兴头,其实世局是这个样子。”
  一些话,甄阁学在旁边坐着听得惭汗交流,句句说得在理,不能批驳,只好对着笑道:“在大哥阅透人情,抱定厌世主意,守这些田园房产,逍遥林下,颐养天年,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但是两个侄儿一年大是一年,成家授室,养儿育女,一年用度多是一年,只这点生产,那能够取之不竭?今日小弟也并不敢强行大哥之志,往下辈子看,似乎应该替他们筹个出路才是。” 他大哥连连点头说道:“ 老弟此话,固然有理。却是我的主意何曾没有想到?现在计算我有的家私,要与他们捐一两个官的钱尚还有余,至于他们做了官,能够替祖宗争一口气,替国家办一点事,我却不敢说。若像那一时风行贪赃枉法、卖国害民那些事,我却敢说:这两个小孩子是万万不会的。若说不贪赃,不枉法,便是好官,那也未必尽然。‘误国’两个字的罪名,据我看来,无论官大官小总逃避不了。何以故呢?姑据不贪赃不枉法一边而论,那是最好的了。但这却是个人之私,他只顾守真抱扑,廉介自持,一味地博个一身名誉,是个清官,以外的事任他糟到怎么样地步全然不去顾问,因循贻误,地方受无形之害,其误国之罪胜于贪酷。就是你两个侄儿质地忠厚,即依老弟见解,捐个官叫他出去,也无非庸庸碌碌,在朝廷多一个蠹禄虫罢了。故我决计不要他们走这一路。但是坐吃山空,不要说我这一点家私,就是再多也是不够的。我在十年以前也就想到了这一层,要想兴家强国,除了实业上没有第二样!就我所有的田产能够认真地把种植讲究起来,一生吃着不尽。你这两个侄儿,大的我取名叫学艺,小的叫学农,叫他专门在农工两件事上,一年一年的考求做法,不定后来还有个好结果。”说着便顺手在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了两翻,又向甄阁学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侠庵新近的著作,把这农工两件事论的真剀切。如果能照这论实 行 起 来,还 了 得吗?”甄阁学用手接了过来,架起老花眼镜,一看题目是《论振兴实业之方》,便一行一行往下看去:
  有宗教竞争之时代,有政治竞争之时代,有经济竞争之时代。自今以往,由政治竞争而转入经济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
  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甄阁学道:“今之新学家,口中心中不知有多少时代,有多少竞争。这一篇论说开头一连闹了三个时代,就闹了三个竞争。我看他们事事讲竞争,究不知可有一件事竞争得过人没有?”他大哥道:“你不要说这些腐话,往下看罢。” 甄阁学捻捻胡子,低下头看去:
  经济云者,自古所称,即有大本领,大才干之谓。今之所称,即为能以小本博回大利,令其财常流通,而发达之谓也。而握经济潮流之中心者,实为农工商三业。
  甄阁学看到这一句,回转头来向他大哥道:“原来守着这一句‘握经济潮流之中心’,在农工商三业的发财秘诀,连世代簪缨都不想去承袭了。可惜大哥还少了一个儿子去学商。”他大哥不去理他,只说:“你看下去再说。” 甄阁学一手擎着茶杯,呷了一口茶,又看:
  目今泰西气焰汹涌而来,大有摧残亚东之势。动不动开交涉,以骚扰我政府,发兵舰,以凌挟我边疆,纷至沓来,令人目眩心悸。我不知其命意所在,而不知其目的,亦以保护其农工商,护张其农工商而己矣。盖今日世界,农工商发达,虽兵力稍薄,亦足以自存;农工商不兴,虽兵力甚雄,终不足以自保。断断然乎我国农工商守数千年之习惯,而不肯更新,稍有聪明身家者,莫不趋于做官之一路,而农工商之实际,士大夫反不一行过问,又焉知农工商之真相哉!
  甄阁学一面看书一面摇头,随手翻过了十几页去,又停住再看:
  农者何?自地土中生出天然品者是也。工者何?变生货为熟货者也。商者何?将变换货之方位而使其归于有用者是也。合而言之,则农工变货物之形状者也,商变货物之位置者也。农工不生产,则商无货可运。是以先有农而后有工,先有农工而后有商,乃一定天然之秩序。故曰;农本而商末,本末云者,犹言先后也。
  甄阁学看到此,点点头。
  虽然农工商三等社会中有思想有学问者最多则在商人,工业次之,农则凤毛麟角矣。盖商人来往广见闻多,胸襟阔,故性情活泼,敢作敢为。视农工局处一隅,见闻寡陋者,相去甚远。故将来立于社会重要之地位者,必在商人也。抑又闻之,外国之商人为主动,而农工为被动。故以商人侦采外国之情形,嗜好何物?消流何品?然后督饬农工当种何物,著何物,制造何品,消流无碍。非若中国人,由农人任种何物,工人任造何物,不计外人之嗜好,以致货物积滞不销者也。故自大体言之,非奖励商人,无以为农工之先锋,非制造有见识,无以为商贾之后劲。
  甄阁学点着头道:“这一段论得却有点道理,我倒要看他想出个什么奖励的法子来?
  奖励商人者何?整顿关税、货币、度量衡、海陆交通为最要。
  甄阁学摇摇头,自语道:“这不过是人云亦云的话罢了。”
  奖励工业者何?有能创出新器,给与“专利”是也。
  看到此处,便把书一推,除下眼镜,用手巾擦了擦两眼,拿起旱烟筒来。一旁老妈子早点上火来。甄阁学“ 叭叭”的咂了几口,慢慢向他大哥说道:“据侠庵这篇论上说的话却也不错。但是天下的人总要有个执业,大哥认定农工两字上教侄儿们,是没有再比这两样好的了。不过总得有真实的考验,方能得真实结果。单凭着口能说,笔能写,按到实际仍然是行不去,如今人多犯这个毛病。就是我那儿子在山东,今日见了抚台,上什么树艺的条陈;明日见了藩臬,又议什么制造的章程,闹得个天花乱坠。就有这些麻木不仁的抚藩,公以他放个屁都是香的,没有一桩不依着他的办去。黄二麻子这两日像热锅里蚂蚁,度日如年,催着我回去。他忙些什么?无非是想乘你侄儿在台上,赶紧抓一两个优差到手。现在耽搁的日子也却不少。这几天天气不冷不暖,我打算日内就要动身去,免得山东在那里盼望。” 他大哥闻听甄阁学说要动身,不觉红了红眼,却不来十分勉强留。他便说这:“也是正经。昨天学艺还说黄老二着急得了不得,请他来对我说,叫我劝你快点回山东的话。但是我这一病,若不是黄老二一帖药挽回来,我现时也不知投在谁家去了。咱们老兄弟还能有这些日子聚会,须得怎么样酬劳酬劳人家,尽咱们一点心。” 甄阁学道:“这事大哥倒不要挂着心上。我老早允许他过,到了山东,他要什么差事什么缺,包与他弄一个。” 他大哥道:“这是你的愿行,你自去还。我怎么好就这样白白费人家的心。” 回过头来,对徐氏太太说:“你就斟酌配几样合用的礼物,另外封二百银子程仪,叫学艺亲自送出去。”徐氏太太答应道:“照办。” 甄阁学也便去归着行李,又往亲戚家中辞行,一连两三天,无非是饯行送礼。这些事情叙也叙不完的,徒然浪费笔墨。做书的有两句呆话:是有事即长,无事便短。
  现在且说济东泰武宁道的甄观察,一日接到黄二麻子电禀,知道老太爷由保定回到京城,把家事布置好了,择日起身来山东,便吩咐首先派人来把上房打扫干净,裱糊起来,预备老太爷到来好住。这甄观察是山东省有一无二的红道,署着首道,兼着十几处局子的总办,谁人不奉承,谁人不巴结。自从得了老太爷有动身的消息,把个历城县的冯大老爷忙个不了,生恐怕差事办的不周到,再四的叮嘱帐房、师爷、差总、家人不要替我省钱,只要甄大人说一个“好”字就是了。这却是做首县的心法,并不是冯大老爷一人是这个样子。此时航路已通,由北京至济南不要十天就可到得。甄观察数着日子,一天盼一天,还不见到。在电报局打了个电去问,复电回来,方才知道,因为老太太的肝气病发了,耽搁下来,没有动身。这肝气病是老太太的老毛病,近年上了些岁数,时常发的。甄观察故并不在意,仍旧地上衙门,到局子办公事。一天抚台因办公上的事要与司道商量,叫承差拿名帖来请,正传齐伺候,要上院去。忽然电报局送来一封京电,收发委员不敢怠慢,赶着送到门房来,交送门上大爷。若是循常公文也就照例搁他起来,等到晚上汇齐送进去。因是北京电报,不知所为何事,大人正要上院,这一去不知同抚台谈到什么时候才回来,设或这电有要紧事件,岂不误了。门上大爷一接到手,即刻戴上帽子,拿着上去。此时甄观察已衣冠齐楚,刚跨出签押房门,门上拿着电报,抢步递上去。甄观察早已看见,折身回到签押房,用剪刀拆开封套,取出电报纸,全是些外国号码,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哼了一哼说:“ 这些委员拿着很大的薪水干些什么事?懒得报都怕翻,就送进了,真岂有此理!” 两太阳角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来,望着门上骂道:“王八蛋,还不快去叫熊师爷来,只管呆站着干吗?” 门上大爷见大人发了脾气,早同小鬼一样,话也听不出了。甄观察急得冒火,跺脚道:“吩咐你去请熊师爷,怎么着?” 门上被大人一脚跺醒,掉转屁股,恨不得把两只手也变成两条腿奔着去请熊师爷。一霎时熊师爷跑得满头大汗,走进签押房,垂手一立。甄观察头也不点一点,便将这封电报摔了过来。熊师爷双手捧着,就在签押桌子角上取出一看,只见上面画的是:
  山东 3444 1280 6670 3910 3017 2099 6494 2525 6591 2514 0354 3003
  一面翻开电报汇编,按着号码去找,要想快点翻出来讨好。谁知心中着急要快,偏是快不成。不是这个头尾不对,便是那个号数翻不出,弄的手忙脚乱,不知翻哪一号才好。执帖门上又进来禀知,说是两司都到齐了,等着大人到了一同进去。院上又来催过了,把个甄观察急得没法,不知这电到底是一件什么倒运事,只管骂电报局委员,当差懒惰,心中又怕误了院上的传唤,看熊师爷翻了有半个点钟,一个字不曾翻得出来,一手指着纸道:“师老爷前头那几个字不必去找了,一定是济宁道甄。你只赶快把底下几个字翻出来,叫我明白明白是什么事,我好上院去要紧。” 熊师爷急得头上汗珠像黄豆大的一颗颗滚落下来,用一只袖头揩着,一手翻着书,随翻随录写出:
  “毋改令晨辰旰人殢”
  几个字来。甄观察眼睛盯着纸上写的字,口中喃喃,心中突突,转念怎么翻出来的字不成句读?竟猜详不出究竟是桩什么事。外边又来说:“是院上接二连三催了好几回,两司都上去了,叫请大人就去,抚台大人等着商量事呢!” 甄观察这个时候闹得出不出进不进,心里一横说道:“管他妈的什么事,且先上院去,回来再慢慢的翻罢。” 大踏步地走出签押房来,往二堂上轿,忽然觉得五心发潮,终觉要把这件电报事弄明白才好。复转身回来,不到签押房,径向三堂走来,一路进来,叫着太太道:“方才来了一封京电,局里没有翻来了,我叫熊师爷来,虽然翻出,却是看不断句读,究竟为的什么事?恰巧院上有事,又催请我快去,我终究为这事放不下心,烦太太再来看看,不要熊师爷弄错了。” 黄氏太太在房里答应走出,迎着接了电报,就在堂屋中间桌子上摊开,看了一遍,仍然不懂,叫丫头在房里拿出一本官商快览,照着纸上的码子对去,只见写出“ 母故” 两个字。黄氏太太不觉身子往后一倒,晕了过去。甄观察也放声嚎啕大哭,两边侍立的丫头、老妈子都不知老爷,太太为了何事,一个倒在地上没有了气,一个哭得气都回不过来,叫的叫“太太”,喊的喊“老爷”,闹得个一团糟。内中有伶俐的赶着跑出去,把少爷在书房里请了进来。看见桌上摊着电报,翻出“ 母故” 两字,方晓得祖母去世,两眼落下泪来,看见父母悲痛得晕了过去,忙着吩咐老妈子冲姜汤,好半天才把老爷太太灌转来。扭上手巾,揩过脸,甄观察依旧是抽抽咽咽,哭个不止,黄氏太太带着哭声,叫少爷把那电报翻完来看,是今日辰时入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