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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官场现形记
诊脉左寸浮漒,关部均见弦劲;右寸细滑,两尺虚大无力。症延岁月,迭更寒暑,病机变幻,难以窥测。徒进偏寒偏热,防伤胃败食减。据证按脉,不外郁劳内伤,五脏互相戕贼。
治法:当建中宫参合,镇逆纳气,冀其中土渐旺,四维均受其德,根本不拨,枝枯自能回泽。但是草木功能,不过如斯,证由情志而起,还须内观静养,庶几寿衍百龄。订方于右,敬求钧鉴。
大人参一钱,炙甘草,四分;紫衣胡桃霜,三钱;灵慈石,二钱;野白术,二钱;蛤蚧尾,一对;补骨脂,一钱五分;细菖蒲,五分;野茯苓,三钱;左牡蛎,三钱;白蒺藜,三钱。
白石英三钱为引。
写完了,反复看了数次,又在纸角上添写了“ 各色戥足”几个字。抬起身来,双手将药方送与甄阁学道:“请老大人教训。”甄阁学看了一看,笑着道:“这脉案开的便与他们开的不同。” 回头叫他侄儿道:“你快去检了来,煎好送与你爸爸吃。” 大少爷答应:“是,” 接着药方,便走出房门。甄阁学又叫他回来道:“这大人参药店里恐未必有真正的。我箱子里却带的有一枝,就把这枝拿去 用 罢,不 必 再 买了。”大少爷道:“是。”这边黄二麻子也就起身告辞,出来站着对甄阁学道:“侄少大人如把药检回,可就交给卑职,煎好了再送进来。” 甄阁学道:“已经费了神,煎药就叫老妈子去照料,怎么敢当老兄呢!” 黄二麻子道:“ 老大人到不要如此。这煎药的功夫却是要讲究的。第一加水要有个分量,不能随意多少,第二便是火候,最要匀称,如火大了,恐怕煎干汁,火小了,又怕时候久了,走失药性。必定须水火停匀,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服之方有功效。卑职讨这差事,就是恐防贵纪们不晓得煎药的法子,不得其法,虽有仙丹,服之也是无益。” 甄阁学道:“ 老兄体贴真入微了。令愚兄弟感激不了。” 黄二麻子挺着腰一站,让甄阁学转过身子,自己才低着头走出上房。
在屋子里坐下,默了一回神:这个药方虽然是费尽苦心开了出来,究不知道这位大大人吃下去受不受?如其受了,那就可以大着胆子用这一路的药去,没有医不好的病。我黄二麻子,升官发财全靠着一钱大人参身上。设或吃下去不受,还得另想别的法子。费心劳神,到还是小事,只恐怕大人们的狗脸一翻,那我这一条狗命,确活不成了。胡思乱想,反没了主意。外面家人送了买的药进来,就摊在桌上。一包一包的拆开看过,药品是不错的。又拿出一个小戥子,一味一味的称过,分量也还不差。又把澄清的泉水,称了四两一钱一分,将药料浸入紫沙罐内。然后扇起风炉,较准不大不小的火色,将药罐放在火上,在怀中拿出表来,记定时刻,一点二十分工夫,恰恰煎好。又用新毛巾把一只建窑杯子里外揩得干干净净,隔着纱漏,把药倾了个八分满,盖上纱罩,盛在朱漆盘内,叫家人送到上房去。
且说甄阁学看黄二麻子说他大哥的病由,很是对路,巴不得这一剂药吃下去,立起沉疴。也是黄二麻子官运亨通,教他碰上了这个当口,头一剂药下去,安然无事。甄阁学问他嫂子说:“大哥是病久了的,只要这一剂药下去对症,再叫他慢慢的调理,自然会好。”徐氏太太道:“托二叔的福,凑巧有黄老爷,这个天医星降临,老爷能够转危为安。再烧香还愿,谢谢老天爷。” 叔嫂二人正在谈天,见他大哥在床上翻转过身子,叫拿茶来吃。徐氏太太送上茶去,甄阁学也走进床边,问:“大哥吃了药觉得怎么样?”他大哥道:“不怎么,胸口上的气,不过觉得喘的松些。” 甄阁学道:“ 这就是效验。据黄老二说:大哥的病确是郁劳内伤。服药调补,还须要静心调养,慢慢的会痊愈的。” 他大哥说:“ 我何曾不晓得我的病根呢!” 说了这句话,歇了一刻,又叹了一口气,还想再说。甄阁学恐怕他话说多了伤神,连忙止住他道:“大哥才吃了药,静养养,等你全好了,谈天的时候多着呢!”徐氏太太在旁边扶侍着睡下。甄阁学也就出来,找黄二麻子商订药方。
这位大大人本是久困场屋,积郁成病。到了暮年,精血衰耗,所以渐渐的发作出来。今日黄二麻子先与他开了建中镇气的药方,吃了对症,接连进了几剂,培补滋养的药散,居然一天轻似一天。甄阁学与徐氏太太终日陪着谈天解闷,不上十天,也就痊愈了。黄二麻子看见大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乘便催着老大人回京,便好前去山东,免得大人在那里盼望。甄阁学与他大哥是多年不见面了,此番因为儿子要迎养他到任上去,所以抽这个空儿来在保定。一来看看他大哥的病,二来因他大哥迷信科名,自误一世,要来商量,替他的两个儿子,筹个出路。偏偏到了保定,他大哥的病正在垂危,那里还有空说这些话。现在他大哥的病已好了,自己也要打算回京,料理料理,好赴山东去,不得不把原来的意思一层一层的说给他大哥。谁知这位大大人虽然与甄阁学是一母同生,天性却迥然不同。若按着现行的新名词说就成了个反对派,闲言少叙。且说他大哥听了甄阁学的一派说话,带笑不笑的,手拈着胡须,摇摇头道:“在贤弟替愚兄筹划却也不错,但是,士各有志,趋向不同,你我均这么大的年纪,今日分手之后,若要想再见,恐怕也就难了。” 说到这句,不由得老眼一红,欲落下泪来。复又勉强忍住道:“自我十六岁那一年,初次观光,却是兴高采烈,自己以为拾青紫如草芥,一个举人还不到手擒拿吗?盼到放榜,题名录上,竟没有我的名字,有些知己朋友见我未中,便多方的安慰。那时我惟有内省自咎,总是工夫不到。等到第二科又去,就不同第一次那样的草率,聚精会神地把三场熬过。回到家中,老爷子还叫我把场稿抄出来,送与几位老前辈看过,俱说今科一定要高中的。谁知发榜仍没有中。后来买了闱墨来看所取的五魁文章平淡无奇不过腔调圆熟点。那时心中虽然耿耿,终究自己火候尚欠。便埋下头来苦苦地磨练了三年,以为此次必可出售。榜后赎取落卷,连房都没有出,自怨自艾。人家工夫越练越深,怎么我会越练越退呢?一直气了五七天,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那泰水看见我那难过情形,便劝我保重身体,不要气坏了,若梁灏八十二才得功名,你若比起梁灏来年纪差一半呢!俗言说得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莫柴烧’,又说‘ 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有的是家私,老婆儿女全不要你养,不愁吃,不愁用,今科不中,下科再来,没有不会中的时候。若因为今科不中,气坏了下科的举人,等着谁来中呢!叨叨嗦嗦的话我实在不耐烦听他。恰巧我一个老友文心龙来看我。这文心龙也是与我同病相怜的人,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不尽的牢骚,尽可倾吐。不料文心龙见了我,一句牢骚不发,到比榜前的神气开展了许多。我以为他故作旷达,前来慰藉我的,我亦只好勉强为他抱屈:功名迟早自有定时,下科我们再作同年罢。文心龙听我说完这句话,哈哈大笑。倒把我笑的僵住了。他说:‘我看你举到没中,怎么中了魔了。明白点,像你我这样,就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我敢说:包不中。我们做同年的这句话,奉劝今生今世永远不必讲了。’我听他说的奇怪,便道:‘心龙,我看你这样旷达的人,这几 句 话 说 出 来,似 乎 有 点 魔 气。’ 心 龙 不 服 道:‘你自己被了魔,反怪我的话有魔气。’ 伸手在书桌上把一本新科闱墨翻开前几篇刻的文章叫我看问我:‘ 做的好不好?’我说:‘中举的文章自然是好的。’他又叫我把眼睛揩亮些再仔细的看。我见他如此,说:‘这几篇文章里头必有经纬之作,到不好走马看花。’ 凝了神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特色来。心龙一把手抢了过去,说:‘你凡眼那里见得到这绝妙好辞呢!’乃用着指头在这几篇闱墨的破承起讲上点出几个字来,叫我牢记着这几个字眼。又把同门录翻开,在廉官的名字下指给我看,道:‘这一个字同这一个字是一样的不是?这一个字同这一个字是一样的不是?把这两个字拼起来对这两个字,是不是一样的呢?’ 我依着他指的地方对着这本同门录,对了几遍,拼起来,恰恰嵌着两个名字不是!廉官便是新举人。我到不解起来,问他怎么有这样凑巧的字眼?他对我又是哈哈地大笑:‘ 我说你没中举中了魔,你还不服,我说像你我们这样再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包不会中的话,就是不明白嵌字的道理。你且不要纳罕,我讲给你听罢。现在的世界真花样越出越奇,昨日早上在某家的门口过,看见哄了许多人在那里。我以为是什么变戏法的,也便挤身进去,并没有看见什么变戏法的,只见墙上贴了一张无奇不大的黄纸报条,上写着捷报贵府老爷,蒙钦命大主考取中银子科第几名举人。我看见着报条有什么稀奇,也值得拥这么多人。再下细一看,才看出壬子科的壬字,写别了一个银字。看的人七言八语,有的人说:怎么这个字都会写别了呢?有的人说:你还不知道,这个户头是咱保府数一数二的,因为想着中个举人,很费了些心血,好容易走路子,拜着了一位苦即用的门,偏偏今科这位苦即用委了帘差,就送了一个关节把他,后来因传递的事在场里被巡绰官捉住了,敲了一竹杠。未出榜之前我就听见人说:前街漆匠店里做了一块文魁的匾,说是某家预定的,不到三五天,果然就中出来了。他拜门要银子,送关节要银子,敲竹杠又要银子,这不是银子中的举人!不知那个尖刁鬼写了这张报条贴在他墙上。有的人说:你这个解释还是个人的解说。据我们听见些街谈巷议,都说今科实在有些不干不净,主考卖关节不卖关节,我却不知道,不敢说,我只晓得是从监临一直到看栅栏门的人为止,没有一个不捞摸几个,故大家说今年那里是壬子科,是个银子科。那个时候,我正一肚子不是味,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倒把我听的乐起来了。既然照这样说法,不中倒是我们的幸福。” 我听文心龙说了一大段的闲话,并不干涉几个字,急急要明白这嵌字的事,便叫他不要吊葫芦扯长线,快把这个嵌字的巧处说给我听。心龙叫我不要忙,你且往下听着:“你要晓得这嵌名字的缘故,便叫做通关节。凡是考生要想中举,须先得花些银子,打通帘官,拜了他的门。等到临场的时光,就预先约定,或是在破承题上暗嵌自己名字,或是在起讲头上暗嵌帘官的名字。并且还有比这个巧的,暗中约定几个字,分嵌在领题处,因为科场墨卷,考官是看不见的,必须由誊录用朱笔誊过一道。这誊录也是第一会做鬼的,就像我们回回做誊录,不是很要花几串钱。原要买他个不要乱誊,这个事是你晓得的,不必尽说了。就是那本朱卷到了帘官房里,姓名是弥封的,笔迹是誊过的,那里辨得出谁是谁做的,所以想出这个嵌字方法,只要翻开一看,就明白这本卷子是某人的。无论他的文章好不好,总得昧起心来,替他多圈几个靛青连圈,加一个好批词。你想这一本白纸卷,写着鲜红的字,旁边加上许多又圆又大的蓝圈点,怎么会不好看呢。荐上去了,主考是凭帘官的荐条,只要批语好,圈儿多,也就可以备取了。那里还耐烦再去一篇一篇的看过,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语了。你想他们全是这个办法,我们可不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也不得中。我从此次发誓不再下场,另寻别的生路。所以倒觉得地阔天空,一无障碍。就如你这两分家财,不要〔说〕拿来中个举,就是会进士、点翰林也有余。试问你有的是好货,还肯去贴钱求售吗?既然不肯贴钱求售,也是我那句话: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不得中。不如把这个想头丢开罢!’ 我听见心龙的话,是然而然,但是抡才大典,照科场律例定的很严,难道他们既做了官,连例都不知道吗?心龙又驳我的这句话:‘ 就是因为科场例太严,所以才有人去干犯。我这句话,你必须又要驳回,说是既然是严,人又怎么敢犯呢?你却不知道现在做官的最怕的是担处分,虽然是一点风流小罪过,他总要绕着弯儿,想出规避的法子。科场定律这么严,设或闹出一点岔子来,你想这些官还担得起吗?故拿定一个一概弗得知的主意,由他们去,以致把这一般热心科名的人,酿得越闹越不像样了。’ 当时文心龙与我说的这些话,我尚以为他是一时愤激之谈,那里真能到这个田地。后来又下过几次科场,连阅历代调查,更有甚于心龙所说的离奇古怪。我的科名思想从此已淡了一半。自从那年废去八股,改试策论之诏下来,我以为从前积弊从今可以一洗而净。我那科名思想不由得死灰复燃,怦怦跃动起来。”
这回书是从第五编甄阁学的大哥害了病,甄阁学去看他续起来的。甄阁学的大哥病好了之后,甄阁学便要往山东当老太爷去。老兄弟两个临别各有各的赠言。在甄阁学,是以官兴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 官” 字,故自己筹划,代旁人家筹划,自始至终不离一个“ 官” 字。似乎世界上除了这一个“ 官” 字,再也想不出第二字来可以谋生活的。在他大哥,从小儿在书堆里打滚,初意也原想在书堆中寻一个黄金屋出来,及到中年以后,困顿场屋,阅历了多少牛鬼蛇神,方做醒这黄粱大梦。故把功名思想付诸大海汪洋,一心想在教育实业上栽培后辈。这是他兄弟两个的志趣不同处,咱们也不去管他。现今他大哥看见文字改革,怦然心动,以后还有什么说话,听书的且容小子吃口茶,慢慢的演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