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正这当儿,忽见东厢纸窗一起,从窗隙里现出个玉貌少年来,含笑道:“虽没党家姬,也差胜长途风雪,行戍万里呢。”春华一听,知明明道着自己,又见那人绮年玉貌,的确是个江南美少,便笑答道:“留都金粉,吴下风华,今尚不凡,要向这北地寓楼,装点做南朝兴会,也就着实可怜哩。”
才说完,纸窗砉然一闭,从门里边直迎出一个人来,大笑道:“春华先生,那里不去找你,却不想在这里相见。”春华举眼一看,见正是骑在驴上的瘦人,不觉心里一动。那人早走上几步,把春华拉着道:“到屋子里去坐罢。”春华觉得这人一拉,手里很有些力量,便知以前种种都属误会,心头一转,便跟着那人进去。早见门内立着个人,正是推窗奚落自己的少年。那少年先满面春风的一揖道:“早知足下是杨春华先生哩,里面坐罢。”说完,让着进去。
春华见围着炉设了三个座位,中间一位空搁着杯箸,还没筛过酒。两个把春华让到中间位上去。春华问道:“这位置不是已有了人的么?”两个齐笑道:“先生没到这里,在山坂上拉车的时候,早已定了这一位哩。”春华觉得这两人非绝无渊源的人物,因坦然坐下,道:“风尘之中,原多知己。况自烈皇殉国,胡骑入关,读书君子,半逃薮泽。我杨春华便是个中一人。只海角天涯,姓名未识,承两位厚意,还须说个姓名,为他日重逢地步呢。”那两人齐声道:“杨先生,且完了三杯,仆等自有个结实来历相告。”说完,起来,替春华各献了一爵。春华慨然饮了。两人便肃然离席道:“仆等今奉玉峰夫子命,知先生遣戍,必过此村,特来做个传书使者的。”说完向窗外望了望,从骑驴人腰上检出封书来,送给春华。
春华听是玉峰夫子使者,不敢怠慢,忙接过信来,见书面上写着“字付严将亲致杨君”八个大字,拆开信来看时,见写着道:中原大势北利于南。拓跋完颜之失,天实为之,非人事所可致。今胡虏入关而后即巢燕都,地利已得。是当有一二贼臣,先为之谋。然智者不囿于成局,勇者不怯于危机。春华智勇人也,又天假以便,使以微罪远戍。塞外数千里,山川纠错,民多慷慨雄健之士,其视幽燕,犹幽燕之于江汉也。征诸前史,平城之围,土木之役,岂战之利哉!地实成之耳。不然,汉高诚雄主,明英宗亦稍胜元顺,元顺有家尚可北徙,而独不能免于困虏之辱,则塞外地势之可用明矣。愚谓收拾民心,非江淮间不可,而实力角逐,则惟令据幽燕上流,如辽沈、宁夏斯可耳。何则,江淮之间,民气易动而难久持,用之以声张号召,实足亭毒万里,褫胡庭之魄。幸而胜则成功速,或在意外,偶一败挫,则欲求如睢阳、常山者难矣。而辽沈宁夏异是,其兴焉人或无所动,而地远形险得数百人即足奔走,策应自成一局,又非江淮诸地脆弱易碎之可伦矣。故愚意非两方并举不可。今江淮间有太湖、江阴、瓯赵诸师,松陵、嘉定诸君,今之人杰必能了之。惟塞外广漠,民质鲁钝,且绵延数千里,非一人指臂所及。用是蕉萃无已,不得已而作秦陇屯垦计。西之于东,犹北之于南也。山河百二,得其人,得其地,进退既裕,一旦有战,关以东当无坚垒。仆用此意,于武子训练之中,寓诸葛屯田之策。现搜狩所得,可恃者或不止十万人。然事之能济与否,则尤恃塞外建瓴之助耳。春华人杰,常欲有事中原,今天假之便,畀以有为之地,信陵夺军而西向,陈王陷泽而亡秦。春华视之,当如儿戏耳。勉之,武白。
春华看了,掷书大笑道:“古凝神亦知中国有杨某耶!塞外一局,原是要着,就没这一篇精切有识的议论,我也未必肯虚此一走呢。”说完,同两人坐了。问起书面上“严将”二字,才知是依着文文山《正气歌》编的名号。两人又道:“先生姑不问名姓,把这‘严’字‘将’字做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就容易记哩。”春华叹道:“人都说凝神经生,不娴经济,今日看来,真是个主持全局的人物哩。”因问两人:“玉峰夫子平日做的是甚么功课?”骑驴人道:“讲学著书而外,常与弟子们就蹴为戏。但他的弟子却最没定规,上自缙绅游侠,下至狗偷鼠窃,无一不有。有时缙绅游侠同狗偷鼠窃一堂晤对着,不免各自有各自的奇异,只一经他登坛发挥,一个个都低眉合眼,百机全废了。”春华道:“他不是把兵法部勒屯户的么?怎秦陇督抚,没法去干涉他?”玉貌少年道:“秦陇督抚,那里敢犯他!闻说胡廷因收拾民望起见,曾密谕各省,说某人一代大儒,民心所系,本朝定鼎伊始,海内未附,应借厚礼硕儒之恩意,作笼络人望之根本哩。”春华听了,不觉扑嗤一笑道:“蠢奴蠢奴,这就是天夺其魄呢。”
说完,店小二进来,问:“爷的饭是开在一起么?”春华道:“不必,我还有两个伴当在那屋里,你自依着屋子开罢。”两人也无可无不可的,劝着春华又喝了几杯。春华已觉得有些酒意,将那封书向火炉上一摔,登时烧了,便别了两人,走出屋来,见院子中积雪已有两三寸的深,一个打杂的披着件毡儿,在院子中呵着手点灯儿。
春华走到自己房里,见两个公人早在那儿要了个火盆,围着烘山芋儿下酒呢。一见春华,笑道:“又跑到那里去了来?蓟州城里既有了个中夜邂逅的酒友,红柳村又有个意外飞来的女伴,今日可又遇见了谁呢?”春华笑着不语,却自向火盆坐了,又喝了两杯儿。小二送进饭来,三人吃了。那门口软帘一起,早见那骑驴人含笑走了进来。两个公人在路上原没理会得,见他突然进来,像素识的一般,心知又是春华的朋友,心里兀是纳闷着,想:那里到处跑出这熟人来?骑驴人却说向春华道:“这两个就是押解公人么?长途跋涉,才到这儿,真辛苦了他们哩。”两个公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各自闷闷道:“看他瘪皮也似的人,倒来打官话哩。我们的辛苦自有刑部里老爷安慰着,不烦你来招呼哩。”一路想一路眼看着骑驴人。那知骑驴人竟向着他们道:“公差哥,明天从这儿动身,可就要过红石山了。”两人似理不理的点了点头。骑驴人笑向春华道:“杨先生除却两个公人,谅没有别个伴当啊。”春华是何等聪明的人,听他这几句极似平常的说话,觉得心中一动,却又不便出口,让他坐了一回。
那公人原只有吃饭睡觉的本事,店小二把碗收去,早把春华的被包打了开来。他们打开被包,却有两个意思:第一是春华一睡,他们就算这一日的差事完毕,好各自鼻横眼竖的睡觉;第二是厌着骑驴人,把被包打开时,仿佛是恕不奉陪,明天再谈的意思。骑驴人却仍搭谈着。
店小二进来道:“问严爷,那位爷已去,只用一个坑么?”春华听了,惊问那玉貌少年:“到那里去了?”骑驴人笑道:“他还有事没了,趁当夜赶上前站去宿也不定哩。”春华要问有甚么事,却碍着两个公人,料想问也未必肯说。
只听那骑驴人向店小二道:“管他一坑两坑,你总把这间屋交给我就是了。”说完又同春华谈了一回,自向那屋睡去。春华也醺然入梦。那知中夜醒来,向四面看着,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乡梦未圆偏是醒,天涯重断客中肠。
  第七回 软玉温香独来艳境 纸窗雪夜追述奇谋
  却说春华在孤树村客店中一觉醒来,蓦然见一室光明,四围锦绣,自己躺在温如软玉的床上,朦胧一声道:“好渴啊。”就听得婴宁一声道:“舒姑,把炉上温着的将来。”一语未完,一阵馥郁口脂,微逗到鼻际,睁眉看时,见床侧坐着个女子,高髻一尺,金雀横簪,双波凝睇的拍着床头道:“杨君,你睡着罢。中夜连山跋涉不易,况个中情事,奇幻万方,杨君你也会当打点精神,应付患难哩。”
春华突然到了这奇地异境,那里忍得住,一骨碌想要挣起身来,却那里挣扎得起,不觉向枕上一倒,勃然大怒道:“何物媚狐,敢来扰人。我杨春华早知有红石山一战,正预备着一对铁拳来歼除你这班寇盗哩。”
说时,一个美婢正捧着个热香蓬勃的茶盏上来,听得春华努骂着,忽的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将茶盏向桌上一搁,“飕”的向壁上掣出把剑,当春华脑门就劈。那女子戟手叱道:“蠢奴!敢动杨君丝毫么?”那美婢慌忙垂了双手,手里的剑“豁琅”一声,委在地上,一面笑着道:“谁敢动着杨君,为晓杨君胆力,特来试试呢。”女子笑着,将纤足跌一跌,叱道:“还不出去!这儿唠叨着。”美婢含笑出去。女子轻举着茶杯,俯身凑到春华身畔道:“婢子无状,请君担待。只这一盏汤,是红石山产物,君敢试喝一口么?”春华冷笑道:“我想海内敢敌杨春华多半是来去明白,魁伟雄俊的人物,那知竟是些鬼蜮狐媚,劫人醉后的纤奴!来来来,不喝这杯汤,不算杨春华!”说完,就口便喝,一气把一盏香酣温腴的东西喝个干净,扬着颈道:“还有么?快将来给我个爽快!”
说还没完,那女子欢然笑着,向外问道:“快进来罢。”香唾未干,从门外突走进几个人来,竟绕床罗拜着。春华初意是红石山刺客,睁着眼看着,继见他们十二分的至诚拜下去,不觉四肢一热,“霍”的坐了起来,扶住众人。众人不觉齐声道:“杨君天人。”那女子眼光一动,众人似受了命令一般,将春华凤凰似的捧到个五彩辉煌的椅上。春华那时心里纳罕着,却四肢百节里酸不能举,一任他们拥着,兀坐在椅上,睁着眼觊着。那几个人合坐扰来,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嘴里却不住说着:“杨君天人。”
春华正疲着,又见那女子笑吟吟的立着觊着,便来一杯干一杯,不多一刻,早干了二三十杯。酒气一温,四肢便活络了许多,慨然道:“春华本来履险如夷,除却烈皇国仇,空洞洞的肚无馀物,你们醉我送我到天上觐见也罢,地下寻仇也罢。”众人听了,齐声称颂。那女子朗然执杯道:“杨君差矣。昔齐王伟才,出人胯下,留侯践约,再拜桥头,英雄经国,屈身降志,诚非甘于小忿。念小忿不忍,大事将由我而败耳。今杨君挂烈皇于口头,假国仇为语助,庸知闻者之必圯上人耶!设有其人,窥君于咫尺,甘君于狙击,君纵不自惜,其如塞外一局何?”
春华初不料这纤弱女子有这番议论,不觉肃然起敬,把四肢百节的酸多忘了,立起身来,向着那女子一拱道:“春华敬闻命矣。”女子也整衿慨然道:“宿稔杨君,才武盖世,玉峰先生一世人鉴,塞外一局,所不人谋而谋诸杨君者,诚以杨君能容纳众善,主持大体耳。逆耳之谏,非君子不受。杨君聪达,不以妇女之见薄不下听,则他日龙骧虎跃时,妾可无虑乎!刚愎偾事,如项王先辙矣。”
说完,指挥着众人道:“杨君初来,何不再进一爵?”众人欢然举杯来敬春华。春华那里等得众人来劝,早举杯毅然道:“所不佩女士言如金玉者,有如此酒!”说完干了一杯。众人一齐也饮了。
正饮时,女子向门外一招手,翩然走进个人来向春华拦头一揖,微笑立着一边。春华举眼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人正是孤树村里推窗看雪的玉貌少年,惊问道:“孤树村客店去得怎快?今日又来得怎迟?我这糊糊涂涂的行踪,不得不请教到你哩。”那人笑着看女子。女子笑道:“杨君你真糊涂了。他先你离这孤树村,怎知你的行踪?且喝着酒,等另一个人来时,才得给你个明白呢。”
说还没完,窗外“飕”的一声,如庭梧叶落,飞燕一般从窗隙进来,一眼看着春华笑道:“杨君天人,怎已入坐饮酒了?”春华仔细看时,正是那骑驴人。那时女子正设个座,坐在席外问道:“办的事怎样了?”骑驴人肃然道:“结果了,并带着个绝妙下酒物在这儿。”女子微笑不语,似已知道了似的。骑驴人“霍”的将背上的皮囊卸了下来,将囊口向外一倒,笑道:“这是杨君绝妙的下酒物啊!”一面谈,一面囊口下骨碌碌滚出两个黑毛茸茸的圆球来,向台上乱滚。众人自明白在肚里。春华却止不住“霍”的立起身来,捧住一个睁眼看着,不觉向地上一掷,慨然叹息道:“明知诸君厚爱春华,万方营救,红石山一险,自可无虞。只这两个蠢儿,留他残命,应用甚多。今夕两刀,直累我塞外经营万千周折哩。”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春华将席上一个圆球也向地上一掷道:“你自不可复生,只我竟把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去谋塞外哩。”
看官,你道这两个圆球是甚么东西?且说那天在孤树村那人,在古凝神交与杨春华的信上,明写着“严将”二字,当时秘密,自不容个别人参与,作者也经查几部明季野史及《圣武东华》等书,名姓一事,实一个也不相类的,只得依着唤他“严郎将郎”。
那天将郎去后,严郎独自个人在春华那里谈了一回,见差不多已中夜,便踅将出来,见一个人在院子里呵手走着,见了严郎,便迎上来道:“爷怎还没睡?天寒夜深的,幸没把廊下的灯息了,不然怕雪光映着,四壁一色的,连自己的房户也记不清哩。爷你不见廊下已被雪花浸着有一寸多深么?”严郎却微笑道:“谢你的关切,只苦我没打酒处,不然也得借他温温,并邀你做个暖寒会哩。”那人听了“暖寒”二字,嘻着嘴笑道:“爷敢是顽着笑呢,那里见轻裘锦衣人,肯同客店守夜的同酌起来。只要酒却不难。”
一面说,那嘴尽嬉着,险些儿流下涎来。严郎笑从衣袋里摸出块银子来,交给守夜的道:“这可够我们一醉哩。”守夜将银子在手里颠了颠,满面堆笑道:“三天的东道也够了。”说完,自言自语的酒哩肉哩向那厢门侧出去了。严郎走进屋子,将一件件收拾个齐整,那守夜的早捧着个小坛子进来,忙着又出去,一路在那里自己乐着说:“得一角两角,等回醉了,睡觉时也和暖多哩。”严郎听了,不觉暗暗好笑。一面又捧进个盘子来,热腾腾的倒有几碗的菜,他一件件放到桌上,又把一副杯箸安好了,却呆看着严郎。严郎笑道:“你呢,出门人辨得甚么尊卑来,快再添副杯箸,我们合着喝罢。”守夜的嬉着嘴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么?”说完从袖子里拿出双乌油油的竹筷,并一只粗花缺口的杯子来。严郎见了,笑道:“你原来早带着来哩。”守夜的一面筛着酒,一面道:“这是小人的随身行李,睡觉也带着的呢。”说完,见严郎和颜悦色,没一点矜贵习气,便咂嘴鼓唇的大喝大嚼起来。严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闲讲着。他起初到还时时招呼着严郎的杯,到后来竟只管自己斟着喝着,喝着斟着,饧着眼大着舌根向严郎道:“小人前天在一家酒店喝着三四角老黄酒也没醉,今天倒有些饮不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