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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秘诀
可怜广东地方官一齐睡在梦里,那里知道有这么一个细作在肘腑之下?更兼那大学士男爵两广总督叶名琛终日在衙门里礼拜神仙,有时接见下属无非讲论他自己的文章、学问。这件事也被区丙当一件正经事报了出去。在区丙不过是借此作一件事,多赚了他五十两银子的意思,谁知阿巨得了这个信息,以为莫大机会,专诚见了那个甚么大元帅,行了鞠躬礼,告知打听得广东总督酷信神仙的话。那大元帅听了,也不过笑了一笑,不当一件事。阿巨献计道 :“广东人向来最信神仙,有时百姓过于迷信,官府还要从中禁止。此时第一个总督先信起来,百姓们自然比从前信的加倍了。此刻军务吃紧,我们兵船已泊在省河多天,不定何日开仗。我们不如借此惑乱他百姓之心,他自然疏于防范,一经开仗,就容易得手了。” 那个甚么大元帅就问 :“怎么惑乱法?”阿巨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那大元帅笑了一笑,说道 :“由你去办罢。” 阿巨得了令,便到舱面,叫人用黑纸糊了两尊大炮,抛在水里。那纸糊的东西到了水里,自然要浮起来了,那省河两旁的船户与两岸居民看见了,便哗然哄传起来,说是洋人的铁炮也浮起来了,可见说甚么船坚炮利都是欺人之谈。这句话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了叶名琛耳朵里。叶名琛却以手加额曰 :“大清皇帝之洪福也。” 旁边有个幕府便说道 :“此愚民之传言,未必可信。” 叶名琛道 :“这是万目共睹之事,岂有不可信之理?当初清兵入关之后,来往江南,福王光窜一路,势如破竹,只有江阴县顽民不服,欲拒天兵。当时有一个武生,明知不能抗拒,又无法禁止,因说道 :‘我们此举,胜败未卜,何不求神指示。’众人问如何求法?那武生道 :‘拿关帝庙里那把铁做的青龙偃月刀,放在水里,如果能浮起来,我们便可以举事。’那武生之意以为铁是沉的,意欲借此阻止众人,众人依他之言,把刀放在水里,谁知竟轻飘飘的浮起来。于是众人大喜,一意抗拒,后来王师到时,全城被戮。可见数劫难逃,鬼神也会弄人的。” 那幕府道 :“此事虽见之于野史,却也未必可据。” 叶名琛道 :“此事不必争执,我们且请仙扶乩问个吉凶实信。” 说罢,便叫传司道伺候,具了衣冠,叫两名道士书符作法,叶名琛自己率领所属焚香叩首,名琛又默默祷告已毕。那乩忽然乱动一阵,然后判出“十五日无事”五个字来,名琛连忙焚香致谢。道士焚符送仙。名琛方才回过头来,对那幕府说道 :“如何?神仙岂欺我哉?”那幕府只得默默无言,从此僚属乡绅来请设防,名琛一概置之不理,只说到了十五日就没事了。这件事一做出来,广州城里各衙门都传为笑话。被区丙访知了,又去报信,关阿巨便告知那个甚么大元帅。那大元帅得了此信,就传令十三日开炮攻城,轰天震地的,攻了一日一夜。到了十四日,便把广州城攻破,率领滚兵直入,把叶名琛捉了去,后来死在印度。
这些后话表过不提。且说当时洋兵进城,吓得众百姓鸡飞狗走,只有丙记洋华店早早得了信息。到了此时,由阿巨给他一个做记号的物件,挂在门首,安然无事,乐得又发了一注洋财。这一次虽未曾调查得他赚了多少,然而想来也必不菲的了。区丙从做了这件事之后,更是安富尊荣,自从发财之后生了两个儿子,此时也都长大了,分在省港两处管理店事。区丙自己还是时常往来。一日在香港店里吃过午饭之后,忽见一外国人进来买东西,后面跟着一个小后生代那外国人传话,甚是伶牙俐齿,区丙见了不觉心有所触。
诸公莫骂区丙,区丙原是愚民。
今日赫然显宦,如区丙者几人。
未知区丙看见这后生有何感触,且听下回分解。
结交亡命亦足以间接发洋财,在当局者虽或出于意料所不及,然自旁观者视之,即不得不引为秘诀矣。
咸丰丁巳,广州失守后,有人撰为乐府三章,以刺叶督。
其一云 :“叶中堂告官吏,十五日必无事,点兵调勇无庸议。
十三洋炮来攻城,十四城破无炮声。十五无事灵不灵?乩诗耶,乩笔耶,占卦耶,择日耶?其二云 :“洋炮打城破,中堂书院坐,忽然双泪垂,广东人误我!广东人误城有之,中堂此语无可疑。请问广东之人千百万,贻误中堂是阿谁?”其三云 :“洋船洋炮环珠江,乡绅翰林谒中堂,中堂口不道时事,但讲算学声琅琅。四元玉鉴精妙极,今时文士几人识?中堂本有学问人,不作学政真可惜。” 又城破时,叶避居镇海楼,尚复从容歌咏。
知外人将掳之去,乃作诗题壁云 :“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作客星单。空言一范军中有,其奈诸公壁上观。向戌何心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近闻日绘丹青象,恨态愁容下笔难。”
“零丁南去叹无家,鹤讯犹存节度衙。海外难寻高士粟,斗边真泛使臣槎。身经跃虎波涛阔,望断慈乌日影斜。惟有春风依旧返,女墙红遍木棉花。” 《中国秘史》录此二律,词名微有不同。
第四回
区牧蕃初登写字楼 陶庆云引见咸水妹
却说区丙看见那小后生和外国人传话,齿牙伶俐,不禁暗想道 :“懂了外国话到底便宜,像我从前卖口兵嘣时,若懂了说话,只怕不止赚那几个钱呢。后来代外国人做了一回探子,亦因为不懂话之故,由得关阿巨经手。我虽然发了点财,然而他那经手的,未免落我两个。” 想到这里,未免自悔初不学洋话了。想够多时,遂向那后生请教贵姓。那后生道 :“敝姓陶。”
又问台甫。后生道 :“贱字庆云。” 转问区丙,区丙告诉了。
陶庆云道 :“原来就是贩口兵嘣发财的。区老板,久仰了。” 区丙道 :“不敢,老朽是不中用了。像陶兄这等英才,正是前程远大,后福难量。” 陶庆云也自谦逊。他二人说话时,那外国人又拣了两样东西,叫陶庆云问价。庆云说明要一个九扣回用,说定了价,钱自有伙计和外国人交易。区丙又问庆云这外国人是那家行里的,庆云道 :“他是‘揸颠’行里的大班,我是他行里的写字。不瞒老叔说,我们行里上上下下有四五十个中国人,大班就是相信我一个。所以无论到那里,总要约了我同走。
有甚么事只要我一句话,无有不灵的。” 区丙道 :“陶兄这样精明,东家自然信用,没有事还望常到小店坐坐谈谈。” 庆云道 :“当得过来求教。” 说话时,交易已毕,庆云便跟着那外国人去了。
到了五点钟过后,庆云一个人走来,向柜上算了午间买东西的回用。区丙便留着待茶,又谈了些与外国人交易的事。区丙道 :”难得陶兄少年英伟,和外国人说话十分顺溜,像老朽半句也不懂。可怜那年初到香港,见了个外国人犹如见了阎罗王一般,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对了他做手势。” 庆云道 :
“老叔自己不曾学会,不知有几位世兄?可以叫他们学起来。”
区丙道 :“我们做生意人,从小就叫他学生意,那里来得及学这个?”说明招呼一个后生过来,和庆云相见,道 :“这便是大小儿。” 那后生出了柜位,和庆云拱手相见。庆云便问台甫,区丙代答道 :“乡下人没有别字,小名叫阿牛。” 庆云道 :
“总要有个别字,朋友好称呼。” 阿牛道 :“从前读过两年书,读书的时候,先生代取了个学名,叫做“牧蕃”。以后我就拿这牧蕃做别字罢。” 庆云又问贵庚,区丙代答道 :“十八岁了。”庆云道 :“恰好与我同岁。” 区丙道 :“他拿甚么比得上陶兄来?”庆云道 :“方才牧蕃哥说,读过两年书,那两年倘然读的是外国书,此刻不是写字,也可以做个跑楼了。
不是我说句甚么话,那中国书读了有甚么用处?你看我们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听说他是翰林出身,已经拜了相,可见得一定是读饱中国书的了,为甚么去年外国人一来,便把他捉了去?
他就低头、服礼,屁也不敢放一个。读了中国书若是中用的,何至于如此呢?”阿牛道 :“不知我们要学外国话,要读什么书?”庆云道 :“若靠着读书学说话,那工夫就长了。要一面读书,一面说话,方才快当。我此刻还要回去,有事改天我再来和你谈罢。”说着,起身辞去。区丙起身,送了两步,阿牛直送到店门口。问道 :“老哥在行里甚么地方?”庆云道 :
“我们做写字的,自然总在写字楼。” 说罢去了。
过里阿牛被他一番说话说的心动了,一心要学外国话。过了两天,看见店中事少,便走了出来,一直到的揸颠洋行,在门外观望了一回,方才趑趄进去。东张西望,又不知写字楼在那里,又恐怕遇见外国人。忽然看见一个从里面出来,便硬着头皮迎上一步,问道 :“请问此地写字楼在那里。” 那人把阿牛望了一眼,道 :“你问甚么写字楼。” 阿牛讶道 :“这里不是揸颠么?”那人道 :“便是揸颠。你问的是船头写字楼,洋布写字楼,杂货写字楼?”阿牛听说,顿然呆了半晌,道 :
“我问一位陶庆云。” 那人道 :“不知道。” 说罢掉头不顾的去了。阿牛碰了这个钉子,搭讪着走了回店,闷闷不乐。再过了两天,再去访问,走到揸颠门首,只见大门关着,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儿,方才想着今天是个礼拜,白白走了一遭,依旧垂头丧气回去。
过了一夜,到了次日礼拜一,心还不死。吃过早饭再走到揸颠洋行,向各处仔细观看。忽见一处楼梯口上钉了一个黑漆牌子,牌子上面刻着一排飞金外国字,却不认得,那外国字底下却横刻着“楼字写”三个字,心中闷闷不懂。忽然想这是外国派,右行的写法,自然就是“写字楼”了,再看那三个字之下还有一只手,用手指指着楼梯一面,暗想这一定是写字楼了,大着胆便拾级登楼。走到楼上,看见一带长廊,劈面遇见一个赤脚的人,手里拿着一本硬面子的外国书。阿牛便问他 :“陶庆云先生在那里?”那人道 :“我不知道。你到里面问别人去。”
阿牛巡着长廊转了个弯,看见靠栏杆的一边,放着一张杉木板桌,陶庆云和两三个小后生都静悄悄的站在那里。阿牛向前招呼道 :“庆云哥,违教了。” 庆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呆了半晌,顿然省悟道 :“原来是牧蕃哥,请坐,请坐。” 嘴里说着请坐,那个所在却并没有一把椅子,站了半晌,庆云道 :
“请到这里来坐罢。” 遂拉着阿牛走了两个转弯,到了长廊的尽头,在身边掏出钥匙,把一个房门开了,让进去坐。阿牛步了进去,却是漆黑的一所房子。深不到丈五,宽不到一丈,两旁壁上用木板钉了八铺床。看官们看到这里,一定说我撒谎,这深不到丈五,宽不到一丈的房子如何容得下八铺床?原来他那具床就和轮船上的床位一般,他那房里两对面钉了四个床位,那四个床位之上却还的四个。正应了一句《魏志\uX登传》的话,叫做“上下床之间”呢。闲话少提。
且说庆云让阿牛到得房里,就请他在一个床位上坐下,自己又出去了一会儿,拿了一杯茶进来。阿牛道 :“庆云哥,你不要忙。” 庆云道 :“难得你请过来,怠慢得很。” 正在说话时,忽听得远远的一阵的零零的零零铃响,庆云便侧着耳朵听了一会,方欲开言,忽然一个人闯进来,向庆云招手道 :“叫呢。” 庆云便连少陪也不及说一声,飞也似的去了。阿牛独自一个坐在房里,出了一回神。此时入内已久,觉得房内虽是黑暗,却还辩得出东西。只见床前放着一只衣箱,就将衣箱面做了桌子,上面乱七八遭堆了些茶壶茶碗洋灯之类,又放着几本书。拿起来一看,都是些《粉妆楼 》、《五虎平西 》之类。
内中却有一本外国书,翻开来一看,一些也不懂。那外国字底下都注了中国字,虽是认得那两个中国字,却又不成句法。看了一会,一些也不懂,依旧放下去。不料碰翻了一个洋铁罐,撒了一地东西,连忙低头用手摸索拾起,仍旧放在罐内。拿来仔细一看,原来都是吃剩半寸来长的吕宋烟头。又俄延了一会,庆云才推门进来,道 :“对不住得很。” 一语未完,又是一个赤脚的人跟了进来。庆云把手里拿的一本外国书夹着两封信,交给那赤脚人去了,然后问阿牛道 :“牧蕃兄,难得请过来,必定有甚见教?”阿牛道 :“没有甚么事,不过仰慕陶兄来谈谈罢了。陶兄此刻有事,我们改天再谈罢。” 说罢,起身要走,庆云也不邀留,一同出了黑房。庆云反手锁了门,一同巡着长廊弯弯曲曲的出去。走过一个门口,猛然听得门里面又是淅零零的一阵铃儿响,庆云便立住了脚,说道 :“恕不送了。” 说声未绝,便推门进去了。阿牛独自一个走了下楼,自行回去,心中也莫名其妙呆呆的,在店里坐了一天。
到了下午五点之后,庆云忽然走来,对阿牛道 :“回候,回候。” 阿牛连忙让座。学徒送上茶来,阿牛又亲自送上水烟。
庆云口中本衔着半段吕宋烟,接过火来,吸着了。阿牛道 :“我因为钦羡陶兄的外国话说得好,今天特去请教。不料陶兄事忙,是以不敢多打扰。” 庆云道 :“这个也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明白的,以后我们没事,彼此尽可以谈。” 阿牛道 :“陶兄今日无事,就请在小店便饭,我们可以多谈谈。” 庆云道 :“岂有此理!我还没有请你呢。牧蕃兄今日如果无事,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如何?”阿牛道 :“家父今日早上到省城去了,店里没人,须得在这里照应,少陪了。” 庆云道 :“店里自有伙计们做事,偶然走开一两次,何妨?你要学外国话,我有一个人,外国话很好的,我带你去见见如何?”阿牛听说,遂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