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龟

十尾龟 (清)陆士谔 著

前言

《十尾龟》四编四十回,小说书目书多未著录,惟见《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著为残本,录其第三编十四回回目。此全本极罕见。书叙旧上海十里洋场的魅魉生活:土财主、洋买办、暴发户、留学生、商号老板、军政官吏、掮客、帮闲、婊子、骗子、小姐、姨太太……把这许多人投入到乌烟瘴气的旋涡里,揭示了当年由封闭步入开放初期种种社会现象,颇有认识价值。

《十尾龟》和用方言写成的那部难以卒读的《九尾龟》不同,以流畅的普通话,作朴实的记述。书中多用第一人称,读来自然,但话中套话,标点十分繁杂。作者陆士谔(1877-l944)是近代著名多产小说家,在清末已著有小说二十四种,入民国后又有六种作品问世。而《十尾龟》不见流传,殊深可惜。

目录

第一回 费春泉初临繁华地
马静斋宴客一品香
第二回 安垲第无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
第三回 盘旧店呆东中计
吃花烟俊仆销魂
第四回 费春泉金屋藏娇
王阿根茶楼遇骗
第五回 垫空当俊仆结新欢
抬轿子乖人受暗算
第六回 老同事劳心放冷箭
好朋友出力打圆场
第七回 遇异僧两宗合一
成美眷宾主联姻
第八回 老英雄县监遭惨祸
小侠女黑夜报亲仇
第九回 谭老头幻术弄偷儿
毛惠伯正言摧俗论
第十回 张胜贵妙术起沉疴
郑紫阳微言箴恶俗
第十一回 乡曲辫洋行访友
小滑头酒馆谈心
第十二回 梅心泉发起国货会
袁福生空娶粉桃花
第十三回 推星命乱道胡言
煮人肉毁尸灭迹
第十四回 王阿聪力学毁家
周湘卿精心吊膀
第十五回 春生锦帐婆媳联床
变起家庭爷儿吃醋
第十六回 痛娇儿风凄雨冷
建新论石破天惊
第十七回 恩庆里马夫打野鸡
普天香嫖客施毒计
第十八回 卜神课瞎子吃耳光
唱山歌滑头剪辫子
第十九回 奔角稽颡心惊狮吼
握拳透爪气慑奸雄
第二十回 索金钏滑头露马脚
打茶围缺嘴吹牛皮
第二十一回 钱姨姨三更惊噩梦
费太大一棹访春江
第二十二回 游张园擂台成虚话
谈国货娇女逞机锋
第二十三回 费太太宴客醉芳楼
曹小姐走报恶消息
第二十四回 骗珍饰征帆赴粤水
报捕房侦探闹申江
第二十五回 报恶声虔婆拒敲
添棉袄嫖客多情
第二十六回 费太太欣逢大王会
梅心泉拳划满堂春
第二十七回 康小姐醋海起风波
单老爷鹑奔闹中冓
第二十八回 留学生甘充十尾龟
小大姐揭破销金窟
第二十九回 周介山巧结单品纯
费太太误入迷龙阵
第三十回 遇寿头稳捉瓮中鳖
行险著飞来天外兵
第三十一回 宠龙阳魂消锦帐
闷刺客胆破深宵
第三十二回 四马路豪商遇刺
麦家圈大令验尸
第三十三回 大主笔空谈纸上兵
小老爷想吃天鹅肉
第三十四回 捉私姻小敲竹杠
揪假髻大破悭囊
第三十五回 黄乡绅连遭横逆
梅侠士一怒挥拳
第三十六回 十尾龟掀起宦海潮
三家村酿出人妖案
第三十七回 得优差明珠还合浦
吃花酒醋海起酸风
第三十八回 张剃头出尽当场丑
胡太守偷窥隔院春
第三十九回 造蜚语黑夜起罡风
下毒手晴空来霹雳
第四十回 胡太尊鹑奔偿素愿
张买办中冓咏新台


第一回 费春泉初临繁华地 马静斋宴客一品香

上海真是世界上第一个好地方,一切希奇古怪东西,都在上海出产。两头蛇、九头鸟、九尾狐、九尾龟没一样不有。而各怪里头要算乌龟这一类最为繁多。有独尾龟、双尾龟、三尾龟、四尾龟、五尾龟、六尾龟、七尾龟、八尾龟、九尾龟、十尾龟各种,那是经传所不载,中外所希闻的。其中惟九尾龟,经漱六生替他撰过一部专书,风行四海,遐迩咸知。只是现在龟族诸公,势力最盛的却轮不到九尾龟。因为他年岁是尊了,精力是衰了,在龙府当差,龙王嫌他办事糊涂,不复十分的宠眷。只那十尾龟,少年新进,锋芒的了不得。现在晓得他的人还少,倒不好不把他传播一番,作为上海的风流佳话。只是文笔芜陋,比不上漱六生风华典丽,那要看官们原谅的。闲话扫开,书归正传。

且说浙江金华府永康县,有个富户,姓费名汤号春泉。生得浓眉大眼,外貌很是气慨。只是生性浮躁,举动粗豪,很容易上人家当儿。这年恰巧上海一家火腿栈倒了,春泉上代本是做火腿生意发的,现在府城里还开着好几家火腿行。上海火腿栈倒了,倒也被欠去一万八干多银子。春泉本慕上海繁华,久思一游。恰巧碰着这机会,就借讨帐为名,亲自到上海来。其时沪杭火车还没有通行,由金华乘帆船到杭州,再由杭州换乘小轮船到上海。船到码头,早有各栈房接客的,手捏栈房招纸,纷纷跳下兜揽生意。春泉的仆人,名叫阿根的,最是伶俐圆滑,春泉平日很是喜欢他。当下阿根听得,众接客里头有喊嚷名利栈的,随把招纸一接,笑向春泉道:“老爷,我们就借了这家栈房罢,他这名儿很好。名利,名利,出门一定有名有利。”春泉只把头点了一点,那名利栈接客的,早上来招呼道:“请老哥伺候老爷坐车子先行罢,一切行李都交代我是了。”阿报道:“你叫甚么名字。”接客的道:“我叫荣生,招纸上注着的。老哥放心是了。”阿根遂把行李,一件件点给了接客的。向春泉道:“老爷,我们走罢。”主仆两人上了岸,东洋车早由接客的雇好,现现成成歇着,二人跳上车,主前仆后,两部车飞一般投名利栈来。但见马路宽广平坦,车马络绎。两旁店铺,高华轩敞,装璜得十分气概。那副热闹繁盛的气派,果与别处不同。行不多时,早到了名利栈。东洋车歇下,春泉抬头瞧时,果见好所高大房廓,门阑上挂着名利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又有仕官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大门上一幅朱漆门联,上联是名闻四海,下联是利达三江。规模阔绰,气象轩昂。主仆两人昂然直入,早有值门的引入帐房。见一排十多只帐台,那些帐房先生,写的写,算的算,都忙个不了。一个帐房先生,见了春泉主仆,慌忙起身招接,请教贵姓台甫。阿根随把招纸递给那帐房。正在攀谈,恰巧接客的押解行李到了。帐房吩咐茶房,领去拣选房间。春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四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一床一榻,就命茶房把行李搬运进来,安放贴妥。阿根动手替主人放开铺盖,然后再到自己房间里去部署一切。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倘然出去,须要下锁。栈房里人多手杂,各样须自谨慎。”春泉就叫阿根收管着。
吃过夜饭,春泉询问茶房:“上海戏馆,那一家最好?”茶房道:“眼前要算着春桂茶园。李春来今晚齐巧唱挑华车,是他的拿手好戏。”春泉问:“春桂在那里?”茶房道:“在大新街三马路口,老爷要去,我替你喊车子去。”春泉点头,茶房喊了两部东洋车,春泉带着阿根到春桂看了一本戏,回栈时已经十二点钟了。

次日起身。打水擦脸,吃过早点,就叫剃头司务梳了一条辫,命阿根守在栈里,自己坐着车子,径投祥记火腿栈来。此时天气尚早,两旁店铺还没有开齐,马路上来往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心想:“上海生意,看来都在夜市。昨晚去看戏时,灯火辉煌,车马络绎,何等的热闹。现在朝晨倒这样清冷,真与永康成了个反比例。”正想间,早到了祥记门首。给过车钱,推门进去。只剩两个出店,在那里拍台扫地。问马先生时,出店道:“马先生一竟住在堂子里的,就店没有收掉时光,每天也不过到一到,现在索性到都不到了,成日成夜窝在艳情阁那边。胡先生陈先生这几天也没有回来,只孙先生睡在楼上,可要去喊他?”春泉一想:“马静斋不过做了火腿栈一个掌柜,却就这般开心,成日成夜窝在堂子里。我枉有着六七十万家私,那里有他那么的享福。从今后,倒也要学学他们,享享花丛中艳福了。就丢掉点子银子,也不要紧。”心里想着,嘴里随答:“很好很好,不拘那个都好,你去喊是了。”出店应着,去了好半天,才有个学生意的出来。请教了尊姓台甫,敬上烟茶二事。春泉瞧那学生意的,两眼眯蒙,满脸积垢。明显着没有睡醒样子。敬上烟茶,略站一站,又进去了。春泉左手托着水烟袋,右手执着纸煤,一袋一袋抽一个不耐烦,才见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獐头鼠目的伙计,穿着洋灰湖绉棉袄,元色摹本缎背心,丝袜缎鞋,咳着嗽出来,向春泉拱手道:“尊驾就是费春翁先生,久慕久慕。”春泉起身与那人厮见,请教姓名,才知此人姓孙号达卿,湖州人氏,是栈里管帐的。春泉道:“兄弟上月底发一封信,可曾接着没有?”达卿道:“接着的,敝经理关照过,说春翁先生到时就叫人去告诉他。现在春翁公馆打在那里?少顷让敝经理到春翁公馆里来面谈如何?”春泉道:“敝寓就在名利栈楼上四号,最好这会子就请静斋兄来会会,兄弟还有别的事要请教他呢。”达卿道:“是是,只恐春翁先生等不及。敝经理这会子还没有起身呢。”春泉道:“略候一下子不妨,兄弟横竖没什么事情。”达卿只得叫出店,到艳情阁去请马静斋。一面陪着春泉天南地北的闲谈。直谈到天然几上自鸣钟当当当连敲十二下,才见马静斋三脚两步的进来。一见面就拱手说:“失迎失迎,有劳久候。不当之至,不当之至。”春泉举眼看他,只见马静斋削骨脸,爆眼睛,白晳晳面孔,瘦长长身子,四十不到年纪,鼻上架着个金丝边圆眼镜儿,厮见时已脱在手里头了。身穿青灰摹本缎珠皮袍子,元色外国缎青种羊马褂,白灰缎裤子,时式缎鞋白丝袜。这一身打扮,果然异常漂亮。春泉起身厮见毕,马静斋道:“兄弟接列春翁来信,晓得春翁总在这几天里到上海,所以每天叫出店们到码头上伺候,帮助照料一切。那里晓得他们没有认识春翁,竟然两错了。这是兄弟忽略之过,没有交代他们清楚。现在贵寓在那里?兄弟没有过来奉候,倒先劳光降,抱歉之至。”这几句应酬话儿,说得轻圆流利,十分可听。春泉也随意谦逊了几句。静斋道:“春翁饭谅还没有用过,我们一品香去叙叙罢。”春泉道:“我们至交,何必上什么馆子。我也不客气,就这里扰一顿很好。”静斋连称“那如何使得,那如何使得。”春泉此时,果然觉着有点子饿了,吃局正用得着。

当下静斋就邀春泉坐了自己马车,电掣风驰,径向四马路一品香来。春泉见静斋场面这样的阔绰,举动这样的奢华,不胜暗暗羡慕。春泉坐马车还是第一遭儿,觉着腾云一般,异常的舒服。就问马车价钱,坐了一回要多少钱。静斋道:“那也不等,要看时光,要看地段。像春秋两季,外国人大跑马,二三月里龙华香会时光,坐马车的人多了,那价钱就贵得了不得,一部马车,光坐他四个多钟头,就要十多块洋钱呢。平常日间不过两三块钱罢了。这是时光的不同。像泥城桥朝西,虹口、考子路、华德路各处的马车行,都是接外国生意的,车子都不十分考究,那马夫却都依仗着洋势,蛮横异常,一言不合就要同人家打架,喧拳攘臂,蛮到个不可言喻。四马路一带的马车行,车子非凡的考究,马也非凡的精良,马夫的打扮更是漂亮到个绝顶。其余各地方的马车行,就都比不上他了。堂子里的倌人,出风头的少年,总是坐四马路车子的多,并且有几个倌人还与马夫有特别交情的。所以四马路马车行情是最贵。第二就要算着泥城桥朝西,及虹口、考子路、华德路一带的。散在各处的马车行,要算最便宜,除此外,再要便宜就只有带钓桥停着的野鸡马车了,这是地段的不同。”春泉道:“我们现在坐着的车子,是四马路的还是泥城桥、虹口一带的?还是寻常各处的?”静斋道:“都不是,这是兄弟自己的包马车。车子与马,都是自备的,马夫也是自家用着的。”春泉道:“自家创一部马车要多少钱?”静斋道:“车子不过二三百块洋钱,倒是马价钱大不过,像兄弟这一匹白马,买他时七百两银子呢。”春泉道:“一匹马值到这许多银子么?”静斋道:“七百两银子买匹马,算不着什么。像前几年,南徐马公馆养马最为讲究,有几匹好马出到三四千、五六干呢。各路马贩子都与他家订着特别契约,凡有马匹贩到上海总要先由他家拣选,等拣剩下来,然后再卖给别人。所以当时上海几匹著名好马,滚地龙、双瞎子、大黄马、小黄马、十八两、一千红、玉狮子、小吐花、三平里骝都出在他家。后来他家浙江去做了官,那点子好马也就失散的失散,倒毙的倒毙,现在还有小黄马、十八两等几匹名驹,在四马路一带角逐呢。那都是著名的快马车。”春泉道:“快马车听说巡捕房是禁止的,难道这几匹马都不要紧的么?”静斋道:“禁尽管禁,快尽管快,横坚捉进巡捕房至多罚掉几块洋钱,没甚大不了的事。那跑快马车的,又都是上海著名阔少,几块洋钱那里在他们心上。跑快马车也有一定地段的,像大新街上,北到三马路口,南到五马路口,泥城桥沿滨南兜跑马厅北到六马路,再有白克路到卡德路,这几段地方都是出名跑快马车所在,倘然马夫驾着著名快马到这几段地方,不跑快马,同淘里人就要嘲笑他胆怯怕罚,不好算英雄好汉。就是乘客,也觉着十分的不体面。所以每到礼拜三、礼拜六、礼拜日这几处地方的马车,竟然逐电追风一般,快到个不可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