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龟


春泉听静斋讲得津津有味,再欲问时,马车已到了一品香门口。二人下车,相让进内。西崽认识静斋,接待得异常殷勤。开了七号大菜间,问静斋还请客么?静斋点点头,西崽随送上客、局两票。静斋向春泉说了声请坐,自己向主位上啪的坐下。春泉心里暗诧:“怎么请客主人反倒高踞上座,难道上海风气与永康不同的么?”却不便启问。此时,静斋已把请客票画符般开齐了,付与西崽转交下去,分头赶请。春泉偷眼瞧去,见那请客票是铅版印就的,空白处只要填上个人名地址就完了。暗想:“上海请客恁地便当,连请客帖子都有印好空白的。又新奇又便利,真是再要巧妙也没有。”正在想时,不提防西崽送上两张白纸来,静斋便请点菜。春泉道:“兄弟于大菜一道不很明白的,随便罢。或者就费静翁的神,替兄弟代点几样都好。”静斋听说,就执笔替他代点了几样,无非是虾仁汤、炸板鱼、火腿蛋、冬菇鸭之类,不用细表。一时西崽进来,回说“请客一慨说就来,只厚生庄王老爷说谢谢。不多会子,西崽引进一个客来,静斋起身招呼,春泉也就站了起来,那人一见春泉,就拱手请教尊姓。静斋代答了。转身向春泉道:“这位李希贤先生,是快发财彩票行老板。”春泉说声“久仰。”希贤刚才坐下,忽听门外有人道:“今天请客怎么这样的早,想必到了甚么远客了?”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来。静斋连忙招呼道:“惠翁、介翁,你二位怎么倒在一起?”前一人接口道:“在此间门口才碰头,来本是两路的。”静斋替二人介绍道:“这位毛惠伯,是靖记海味行经理。这位周介山,是慎记经租帐房总帐。”又向二人道:“这位就是金华的大资本家费春泉先生。”两人听了,都肃然起敬。静斋请众人点菜,众人也不推让,各拣自己心爱的点了几样。静斋问众人,可要叫局?周介山道:“现在不过一点多钟,倌人一大半还睡在床上,等他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舒舒徐徐部署到定当,我们怕已吃好多时了呢。我看堂唱一层免了罢。”静斋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罢了。西崽先把刀叉安放定当,然后一样样莱做将上来。春泉第一回捏着刀叉吃东西,觉着不很舒服。幸得生性玲珑,偷眼瞧众人,众人怎样吃法,自己也就学着样子吃,总算还不曾有甚笑话闹出来。众人喝酒闲谈,渐渐说到堂子里倌人。春泉听得津津有味,仰着头,落着嘴,差不多连吃东西都忘记掉。静斋一眼看见,乘机道:“春翁我们吃过饭就到艳情阁院里去坐坐,好么?”春泉晓得是堂子里,快活得答应不迭。一时吃毕,静斋道:“春翁饱了没有?可还要做几样?”春泉道:“够了,够了。”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每人一杯,另有两小块方式白色东西放在碟子里,还有一柄小银匙搁着。春泉正在不解,只见西崽拿着一只有柄大杯,杯里盛着牛乳,走来问道:“可要牛乳。”春泉没有回答,西崽就过去问别的客人了。别客有的点了点头,就见西崽把牛乳向那杯浓茶里只一倒。春泉皱眉道:“这东西如何好吃?”此时,自己嘴里正渴,随手拿那杯茶来一喝,连忙放手不迭,只觉涩而且苦,涩得舌头上辣辣地起来。静斋道:“春翁,咖啡茶是要放了糖喝的。”春泉道:“那里来的糖?”静斋道:“那不是糖么。”才知两块白色的小方块儿就是糖。静斋替他调在咖啡里,再喝时,果然就觉不涩了。喝过咖啡茶,西崽又送上雪茄烟,每人一支。静斋签过字,希贤有事,先辞着去了。静斋就邀介山、惠伯一同艳情阁那里去。介山道:“我两点半钟约一个朋友在,须回去会一会,你们先请罢。”

于是静斋、春泉、惠伯相让下楼。惠伯自已有包车的,春泉依旧坐了静斋马车,飞一般向清和坊来,只一瞬间便到了。下车进街,早望见一家门首,七长八短挂着好多块招牌儿。静斋道:“这里是了。”却不让春泉,竟自当先走进。春泉暗暗诧异,跟着进内。才到扶梯,不提防天井里有人怪叫一声,春泉吓了一跳,缩脚不迭。静斋在梯扶上连连招手,才放大了胆,一步步跟上去。早见左首—间房间,打起着门帘。一个倌人春风满面的站在门口,娇滴滴声音叫了声:“马大少。”静斋一边招呼,一边跨进房去。春泉跟在静斋背后,只觉一阵脂香粉气,从那倌人身上发将来,闻着了甜迷迷异常有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安垲第无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

话说春泉,一见艳情阁,陡被那阵脂香粉气,熏得全身有点子浑淘淘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连静斋招呼他都没有听得。艳情阁见了,不觉抿着嘴笑。静斋用手推道:“春翁随意坐罢。”春泉方才觉着,随在炕上坐下。娘姨过来,请他宽去马褂,春泉慌忙起身,把马褂脱下,交给娘姨,艳情阁过来,含笑请问尊姓。春泉见艳情阁亲自前来应酬,慌的直站起来,恭恭敬敬回答道:“敝姓费。”艳情阁见他土态可掬,再也忍耐不住,扑嗤的笑了出来,害得那接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春泉还没有晓得笑的就为自己,见他们笑,也和着笑一阵子。静斋和他攀谈,他也无心听受,只目不转睛的打量艳情阁: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妙不过是一点樱桃,时时含笑,两泓秋水,处处生情。见他家常只穿一件洋灰绉纱棉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平底双梁缎鞋。春泉瞧的出神,早被艳情阁觉着。低眸一笑,佯佯地走了开去。春泉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过去。只听静斋道:“春翁我们张园去逛一会子如何?”春泉还没有回答,艳情阁早接口道:“很好,你们去我也去,替我多喊一部马车。”春泉听说艳情阁同去,就觉十分高兴。连应“好好。”静斋叫娘姨传命下去,叫小马夫到四马路一大马房,叫一部橡皮轮皮篷车来。艳情阁就到后房去脱换衣裳。一时外场报说马车来了,齐巧艳情阁衣裳也已换好,款款的出来,向静斋道:“我们去罢。”

此时,静斋、春泉也都穿好了马褂,遂一同下楼。走至弄口,见停着两部马车。静斋、春泉合坐一部。艳情阁独坐一部。马夫把丝缰一带,两部马车一先一后,滔滔滚滚向大马路泥城桥一带驶将来。只觉马路两旁所立电杆和开着的店铺,飞一般向后倒退。这日,齐巧是礼拜六,倌人车马往来的很多。春泉坐在车中,把头左右摇晃,大有应接不暇之势。一时到了张园,那马夫照例把鞭子划的一扬,那匹马好似懂人意似的,向靠东那条小路上飞一般跑来。电掣风驰,一瞬眼早掠过弹子房,直抵光华楼面前。喷沫扬头,好似也十分的得意。静斋、春泉相将下车,候艳情阁下了车,一同进安垲第,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春泉向四下瞧时,见一大间洋房里,无数的桌子,没一只是空的,都坐着时髦倌人,浮华浪子。五光十色,耀眼欲花。瞧瞧这个,好似惊鸿顾影,瞧瞧那个,又似飞燕惊风。把个费春泉瞧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放不下,真应了一句俗语,叫做“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你想,他在金华永康所见女子,都是高髻大袖,绿袜红鞋,铅粉搽得雪一般白、胭脂拓得血一般红的人。现在见了娇小玲珑的装束,风流跌宕的体态,自然没一个不好了。春泉左瞧右望,忙乱了一会子,不觉失声道:“上海繁华真是名不虚传,此来真不枉也。”静斋道:“春翁既然这样羡慕上海,何不也就搬这里来,岂不常常可以游玩游玩,你我也可不时叙叙。”春泉道:“无端的搬出来,很没道理,那只好再商量,静翁,我问你,这里张园,天天都这样热闹的么?”静斋道:“那里能够天天这样,今天是礼拜六,下半天洋行停市的,所以这样盛。明天是礼拜日,也盛的。平日那里有这样。”春泉道:“又没有外国人来,干洋行甚事?”静斋道:“外国人虽没相干,做洋行生意的人却相干的。上海市面都是外国人做起的,各处玩耍地方就不能不顺着外国风俗。这里热闹日子,一月里就是礼拜六礼拜日两天。一年里就是外国清明、外国冬至、外国元旦和春秋两回大跑马,一切时髦的衣裳,新奇的装束,阔绰的首饰,都从这里行出的。漂亮的人物,标致的妇女也都在这里聚集的。”春泉道:“为甚都要到张园来?”静斋道:“那也莫名其妙,大约你来来我来来,各人自然而然就不能不到这里来了。从前有个新学朋友告诉我,美国的绅商一年不游两回巴黎,就算不着富豪。我就笑答他,上海人也是这样,上海人一礼拜里头不游两回张园,就算不着阔客。比了美国绅商,只有利害呢。那新学朋友道,果然果然。张园这地方,我很是怕去,你说的真不错。我问他为什么?他道,我没有到张园时光,一切衣裳的考究,式样的时髦、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以及马车马夫马各种出游的东西,没一样不考究到个绝顶。心想,像我这样翩翩丰度,到张园出起风头来,必定没有人比得上的了。那里晓得,一到张园,人都气得煞。瞧人家的戒子、钻石比我大的不知有到多少,瞧人家的衣裳颜色比我搭配得均匀、样子比我裁制得讲究的不知有到多少,以及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马车的精良、马夫的漂亮比我胜的不知有到多少,好似这一班人专心要来塌我的台,出我的丑似的。你想我气不气。所以张园这地方我竟然见他怕的很,我有好多个礼拜不到张园了。春翁,这新学朋友,是苏州的有名富户,他的衣裳、车马,要算考究的了,尚且这么的说,你想张园这地方繁华不繁华。”春泉道:“果然繁华之极,只是妇女的衣服首饰那新奇巧妙的样式,还是良家人行出来的多,还是青楼中行出来的多?”静斋道:“那总是堂子里行出来的多。堂子里几个红倌人,都出奇制胜的想那新花样,不论是衣裳,是首饰,是发髻,想出了新花样就到张园来比赛。样子好看的,大家就争着模仿。先前光是堂子里倌人,弄到后来连良家人都学样了。”

二人正讲的热闹,忽闻背后有人称喊静翁。静斋回头,正是周介山,忙着起身问介山:“来了几时了?”介山道:“也不多一会子,我见下底人多不过,茶泡在楼上。”静斋腾出位子让他坐,介山也不坐,嘴里衔着支雪茄烟,一手托着,同静斋谈天。谈了几句,探手到袋里摸出两支雪茄烟。一支敬给静斋,一支敬给春泉。春泉因为没有带水烟袋,烟正用的着。接到手就衔在嘴里想吸,静斋见了,忙擦支自来火送上。春泉凑着吸,可煞作怪,这支烟恁你用尽平生之力,吸来吸去总是个吸不着,害得两边桌上的人都笑起来。此时艳情阁碰着院中姊妹,走了开去,不然又多一个笑客了。静斋道:“春翁,这烟的头上是满着的,剥掉一点子才好通气。”春泉道:“原来如此,你为甚不早说。只是我方才在一品香吸的烟,没有剥掉倒也不曾吸不着。”静斋道:“那是我先替你剥掉的。”春泉方才明白。

正闹着,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头肥脸胖的人来,满间的人都站起来招呼,只听众人有喊他瑟翁的,有喊他四哥的,倌人都喊他四少四老。那人却春风满面的向众人乱点头,乱招呼,很有应接不暇之势。介山瞧见那人,慌忙迎上去道:“钱瑟翁,你来的正好,兄弟正要找你,同你商量一件事。”那人道:“甚么事,却又要找我?”周介山道:“这件事不是你老人家来捏手,便不能够成功。”说到这里,便附着那人耳朵说了一会子话。只见那人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好似在测度那事筹划对付的法子一般。春泉问静斋道:“此人是谁?”静斋道:“就这个才走进来的人么?”春泉点头。静斋道:“这个人是上海的大好老,姓钱号叫瑟公,苏州人氏。从前在恰和洋行做过副买办,现在自开着一家报关行,店号叫做宁记。这个人专喜管理闲事,打抱不平,花钱手段又不分的撒泼,好似家里有着几百万家计似的,替人家经手事情,从不曾得着半文钱的谢费。所以人家不论大小事情,都要去找他。”春泉道:“这样说来,此人倒是个大侠客呢。”只见周介山和钱瑟公一路讲,—路走进去了。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倌人走过来,朝马静斋微笑点头,就款步向隔壁那张桌子上坐下。春泉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可煞作怪,那倌人的面貌与艳情阁竟一模一样,只衣服穿的不同,身裁也略略短些。动问静斋,才知就是艳情阁的同胞妹子,名叫梅雪轩的,便是不觉大有羡慕之意。静斋觉着,就道:“春翁如果赏识他,我就替春翁做个媒人如何?”春泉听了,乐得手舞足蹈,满身不得劲儿,巴不得立刻就到他院中去。此时,艳情阁恰好来了,向静斋道:“我们去罢。”静斋道:“你先回去罢,我和费大少还要坐一会子。”艳情阁站起身要走,静斋又道:“我停会子要替费大少接风,你回去把房间端正着。”艳情阁道:“菜可要点?”静斋道:“不必,叫他们弄得道地一点子是了。”艳情阁问:“可是双台?”静斋道:“这又何消问得,我在你院中走动,几会请过单台酒。”艳情阁道:“我恐伯你是双双台,所以问一声,也要先叫他们预备的呢。”说毕,含笑向春泉道:“停会子请与马大少一起早点过来。”又向静斋点了点头,方款款的走出门去。静斋又和春泉弹子房、老洋房、照相馆各处游了一周。春泉道:“张园张园,总是个花园了。怎么亭子假山一点子都没有,难道上海的花园都是这样的么?一片草地,造几间洋房就好算为花园。在内地时,真真人都笑得煞了。”静斋道:“这是外国花园派头,中国花园便不这样。一般也有亭子、也有假山,也有水阁,也有荷池,也有九曲桥。愚园、徐园都是中国式子。”春泉道:“愚园、徐园可也卖茶?”静斋道:“也卖茶的,只是生意总没有张园的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春泉道:“总这是风水之故了。”两人谈了会子,静斋摸出表来瞧时,差不多已有五点半钟了。遂道:“我们走罢。”春泉点头,静斋向马夫打一个手式。马夫是留着心的,飞一般奔上来道:“老爷,马车可要驾起来?”静斋道:“我们要走了。”马夫答应一声,立刻就去驾车。一时放到面前,两人跳上车,马夫把丝缰只一带,那马跑开四蹄,啪踢啪踢驶出园门,向东转弯,沿着静安寺路一带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