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霜

六月霜
[清] 静观子 著
  《六月霜》十二回,清宣统三年(1911年)四月上海改良小说社刊本。作者静观子,除本书外,还著有小说《秘密自由》、《温柔乡》、《还魂草》等,为清末民初小说作家。作者写此小说前,先有嬴宗季女所著十四出演秋瑾烈士殉难事的传奇,出版于光绪年间,并附有吴芝英《秋女士传》、《纪秋女士遗事》,后附《秋女士遗文》一卷,收诗文若干篇。静观子的这部小说就是根据传奇写成的。书名《六月霜》,一是因秋瑾就义于光绪三十三年农历六月六日,寄托悼念之情;二是据关汉卿著名杂剧《窦娥冤》中有“六月飞霜因邹衍”的唱词,其中含一个历史典故:相传战国时,燕惠王有一个忠臣名叫邹衍,被人进谗言诬陷而判了刑,关押在监狱中,当时是六月时节,盛夏溽暑,闷热难当,可是由于邹衍的冤愤极端难忍,痛感心寒意冷,乃在狱中仰面向天发出冤叹之声,结果竟然使天气也突然变冷,意外地下了霜,后人遂以“六月飞霜”表示冤狱。作者以改良主义立场来反映革命英雄秋瑾的生平事迹,对其激烈的革命行为不理解,因而对其献身革命事业的感人事迹略而不写,将她的思想言行限制在“家庭革命”的范畴,未能充分写出秋女士非同一般女性的剑湖女侠本色。但作为小说人物,书中的秋瑾形象还写得比较成功。强调一个“冤”字,故作品思想内容有两个重点,一是塑造一个从事“家庭革命”的女子社会活动家形象,二是谴责社会政治的黑暗,兼具传记小说和谴责小说的因素,宣扬的是改良主义,故对革命党人成见颇深,思想局限性也十分明显,对历史人物秋瑾也有相当程度的歪曲。虽为章回体,但也具近代小说的一些艺术特征,如叙事角度、情节构思、语言风格等。总之,虽有微瑕,终不失为近代小说史上一部上乘之作。
  目  录
  第 一 回 破岑寂夫人吟旧句 起风潮女士阅新闻 
  第 二 回 哀同志梦遇热心人 伸公论手编女士传
  第 三 回 富太守诡计联新党 秋监督热心施教育 
  第 四 回 围困学堂标统逞勇 强奸民妇兵士施威 
  第 五 回 诸标统纵兵大搜掠 富太守信口说雌黄 
  第 六 回 问口供太守惊暴病 定案情女士勉书秋 
  第 七 回 谈异事绅衿讥褚钩 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第 八 回 将差就错顽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第 九 回 自由女陶然初惜别 失父儿外舍暂相依 
  第 十 回 热心求学独走重洋 豪气惊人双跑电木 
  第十一 回 酒酣耳热慷慨悲歌 沥血披忱殷勤劝告 
第十二 回 府示安民一时掩耳 墓门勒石千载留名 

  第 一 回 破岑寂夫人吟旧句 起风潮女士阅新闻
  “咦!这几日报馆里头,不知又有了什么希奇的新闻登在上头,报纸的销场竟比往日好上十倍了。我今早才从报馆里取了报纸出来,一路行走,就有许多人来要和我买。我回他们道:‘我的报纸,是人家常包的,不单买的。’ 那些人竟不等我说完,你一张,我一张,强抢似的,一抢光了。我只得仍回到报馆里头,再去领了几百份。看看时计上的针儿,已指到了九点五十八分了,迟了迟了,快去送去罢!”这个人自言自语,急急忙忙的,把各种报纸一份一份挨户的送去。直到太阳将要当顶了,才到了张家渡。又从袋里抽出两种《神州报》、《时报》向万绿草堂送去。
  刚走到万绿草堂的门首,恰巧有一个老妈妈,提了一只竹篮,在那边柳树底下走将过来。被这人一眼看见,认得他就是里头雇佣的老妈子,就在树阴底下立定了脚,不走进去了。等那老妈妈走到门前,才说道:“老妈妈,我将这两份报纸,托你带了进去罢。” 说罢,将报送与老妈子,又谢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那老妈妈笑了一笑,说道:“为什么这时候才送来?我们奶奶才问着呢。” 自言自语的,提了竹篮,拿了报纸,穿花渡柳,直向个水阁里头送将进去。
  刚踏上竹桥,只听得好一腔娇细的声音,在这水阁里头低吟道:
  沿壁幽花无数开,朱藤绕屋荫苍苔。
  虚窗梦醒月初坠,一片橹声带雨来。
  看官,你道吟诗的是谁?原来就是这万绿草堂中的主人,越兰石女士。在那里静坐无聊,把丈夫的书作推敲呢。那老妈妈是素来听惯的,故也并不在意。踏上阶沿,搴起垂花湘帘,慢步走将进去,说道:“奶奶,报纸来了。” 女士闻言,却便止住吟声,把报纸接来,放在沿窗的写字台上细看。那老妈妈便干他的正事去了。
  好一个学问充足、好整以暇的兰石女士,把这报纸正逐张逐张的看去。谁知看未片时,忽然间神色大变,嘴里喊了“阿呀”一声,直立的立将起来。看官试猜一猜,他看见了什么,才致如此的惊怪呢?原来那浙江绍兴府里,出了一件极野蛮极黑暗的奇狱,这受冤的正身,却巧是他曾经认识过的一个热心女士。莫怪他当时见了,禁不住要大吃一惊。
  且说越女士立了起来,两眼直瞪瞪的,呆了良久良久,方才自言自语的说道:“莫是我眼花看错了么?” 便重又坐下,将报纸拿在手中,又细细的看去。看了片时,把头摇了两摇,眼圈儿一红,不禁扑簌簌滚下了几点泪珠,长叹一声的说道:“ 咳,他竟杀了!咳,他竟无缘无故的被人诬陷死了!咳,可惜呀可惜,好一个热心热血的开通女子,竟遭这般的结果!咳,这是怎么说起呀!” 一头叹气,那泪珠儿更似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扑簌簌滴个不住。
  看官,大凡一个人自己是有学问有才情的,他见了别人的有才有学,一定是欢喜得了不得的。就使宗旨不同,性情有些两样,但为了这才学的一层,总不免有些惺惺惜惺惺,要引起怜才爱才的心肠。况且彼此都是女子,更是难得,自然格外要怜惜起来了。现在这位越女士,是一个饱学的女子,又兼开通得很。莫说巾帼中少有,就是那差不多的读书人,也比不上他呢。从前他看见了我中国国势日衰,人民懦弱,被那东西各国,渐渐的一步紧一步,一层逼一层的欺将上来,眼见得祖国将有陆沉的祸了。因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个女子,然也是四百兆中的一份子,也应该替国家出一点力,担一份责任,才不枉我这一生。他抱着这一付热肠,已有多年。
  后来渐渐的欧风输入,我中国政府受了甲午、庚子的几番大辱,也就知道自强必先变法。所以便下了一道停科举兴学堂的旨意下来,着各省各府,都要开办学堂,普及教育。自从这道上谕发了下来,那些开通的地方,就有许多热心志士同开通的官长,便筹经费,聘教习,招学生,成立了好几所高等、中等、初等学堂起来。男学堂既兴了,那女界也便接踵而起,兴办了几所女学。这位越女士,抱负有素,得了这个消息,自然快活得了不得。便投身出来,担负了几处国文教习的责任,尽心竭力的教导起来。
  无奈我中国的旧俗,实在顽固到极点。男人读书,尚且为名的多,务实的少,何况是个女学。虽有多少聪明有志的女子,也都埋没在家庭专制的范围里头,不能自由向学。所以这位越女士,虽然厕身在女学界中,当了多年的教习,然而要想找几个有真热心、有大志愿、有真学问,和自己差不多的那样人,那晓得竟寥若晨星,一个也找不出来。惟有这位受冤的女士,也是很有才情,很具热心的。所以那年见面之后,越女士便知他不是个庸庸碌碌的人物,便有些赏识他。后来虽然嫌他性子太激烈,宗旨太新奇,和自己的性情不合。然而为了佩服他的学问,爱他热蓬蓬的一腔血忱,又想到多少女同学中,像他这般的文才,一百个中也拣不出几个来,若听他去言论自由,思想自由,渐渐的流入激烈改革一派,岂不可惜?不如待我来慢慢的劝导劝导他,或者能够把他的宗旨,引到纯正的一途上边去,也未可知。当初越女士因为想到这一层上头,存了一条感化同胞的好心肠,所以便和他结了个文字交。
  那晓得认识之后,统统不过会面过一二次,他劝导的手段还没有放出来,不料今日里蓦地听得他竟被人诬陷受屈死了。看官,试想他看了这张报纸,平白地得了这个信息,叫他怎不要心痛呢?咳,不要说越女士曾与他认识过的,就是作者,虽没有见过他一面,但不过平日间略略听得些他的学问,同他办事的热心罢了,今日忽地听见他受屈死了,也不免要替他滴下几点酸泪呢!
  闲言少叙。且说这越女士正独自一个在水阁里头伤心下泪,忽听得阁外的竹桥,在那里咯吱咯吱的乱响。抬头一望,见有两个学生装束的女子走来。刚要立起身来出门去迎,那两个女子已走上阶沿,在那里问道:“ 先生在这里么?”女士见不是别人,就是寄宿在自己家中的学生,一个姓王,名叫振懦,一个姓丁,名叫志扬,也就住了脚,答道:“在这里。你们这时候跑来是做什么的呢?” 说罢,就命那两个女学生进内坐了。两个女学生便告了坐,就在沿窗的藤椅上坐下。各人问候已毕,越女士仍不住的长吁短叹,低了头一言不发。
  丁志扬见了这般光景,便开言问道:“今日先生面带忧容,不知为着何事?”女士闻言,长叹了一声,答道:“咳,你那最热心最爱同胞的秋瑾秋先生遭了祸了!” 丁志扬忽然间听得此言,不觉也吃一惊,便急向越女士问道:“ 先生,到底秋先生犯了什么弥天的大罪,官府就不问情由,乌遭遭的把他杀死了呢?” 那时王振懦听了,也接口道:“ 我记得这位绍兴府的母亲,还是秋先生的寄母,秋先生与这位府太爷,也算是兄妹的称呼。况且素来又极要好,秋先生平常常到府里去谈谈说说的。何故今朝杀秋先生的,却又是府太爷一人的主意呢?难道这位府太爷,连平日间的情面也不顾了么?”越女士听了振懦的一番言语,不觉心中怦然一动,想起一件极要紧、极危险的大事来了。便说道:“咳,人已杀了,是木已成舟,米已成饭,也不能反覆的了,这种情节,也不必去问他。倒是有一件最要紧的大事,我听你们说了寄母二字,就想起来了。” 那丁、王两学生听了此言,即便同声问道:“不知先生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看官,你道越女士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呢?原来他想到中国官场的办事,往往一个人犯了罪,总要去连累几个人的。就是本人认了罪名,也要去捕风捉影的捉一趟,弄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才罢。这也算是官场的习惯了。究竟有何利益,我也不曾做过官,吃过衙门里头的饭,所以也没有知道。今日秋女士既经被杀,那秋女士的母家,必定也要连累的。所以越女士听见王振懦说起了寄母二字,就想着了他的母家起来,便将这个原故告诉了他两个学生。两个学生听了此言,也不免把痛秋女士的心肠暂时丢开一边,担起了要连累秋女士家族的忧虑来了。又听越女士说道:“ 这件事体,是很危险的,又很重大的。此刻秋先生已死,就比不得当时了。况世情比纸还薄,我知绍兴府里虽有几位乡绅向来和秋先生要好的,到了此刻,恐怕也不肯出头来保一保他家族的了。咳,我既和他结交了一场,此刻他遭了冤枉,若再坐视他们累及他的母家,是教死的既不能安逸,生的更要受累无穷了。所以我想定一个主意,必得拼此性命,先到绍兴府里去保住他的母家无恙,然后再去料理秋先生的尸首。你们且慢哭着,须得大家商量商量,你(好)去干事。”
  那两个学生答应了一个“ 是”,低头想了一想,同声说道:“先生,这个主意,恐还不大妥当。那些官场办事,慢起来极慢,十年二十年也要搁去的。迅速起来是极迅速,若待先生赶到绍兴,只恐要来不及了。不如就在上海登起报来,教报馆里头也著些讼冤的论说,再去开一个女学界的大会,如此做去,更不致多搁日子了。况且秋先生的死,是人人晓得冤枉的,难道除了先生之外,就无人替秋先生不平的么?所以这报是必要登的。”
  越女士听了两个学生的说话,也觉得有理。正在默想,须得怎样是好,忽听得当当的两声。不知是什么声音,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哀同志梦遇热心人 伸公论手编女士传
  却说越女士与两个学生正在商量救秋女士的家族,如何登报,如何开女界大会。谁知刚说得出神头上,忽然“ 当”的一声,接连着又是“当”的一声。越女士掉回头来一看,才知是钟打两下了。便向丁、王二人说道:“我们因为讲了话,把时候都忘记了,你们想也饿了。” 说罢,伸手把叫人钟揿了两揿。外头伺候的婆子,听见叫钟一响,连忙奔到阁里来问道:“ 奶奶,什么事使唤?” 女士答道:“ 已两点钟了,快去搬饭出来罢。” 那婆子答应了一声,就退出阁来,向厨房搬饭去了。停一回儿,他们师生三人,吃毕了饭,盥洗已毕。振懦和志扬辞了先生,一同到西门务本女学堂里找朋友去了。
  这里越女士独自一人,在水阁里头沉吟了半晌。忽然执笔吮毫,随手取了一张纸头,“ 飕飕飕”,没有半个钟头,写了好几行文字出来。又拿在手中细细的看了一遍,便放在台上,用一块楠木雕花的界方压了。自己便走到一只藤榻上,横身睡下。
  才合上眼,忽听见水阁外头那条竹桥,又在那里咯吱咯吱的乱响,又仿佛听见有人在那里叫道:“ 姊姊,姊姊。”细细的听去,这声气好像是极熟的。连忙翻身起来,向外一望,不觉惊喜交加。却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位秋先生!但见那秋先生身穿一件雪青官纱罩衫,里衬一件粉红洋纱的短衫。下束一条元色实地纱百折湘裙。元色洋袜,蒲鞋面缎子绣花的鞋子。微风飘动,露出那点梅本色洋纱裤子。头挽时新髻,宛然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