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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义英雄传
王老头哈哈笑道:“送给老朽驮草篮,那就更加可惜了。寒舍即在前面,老哥是不容易降临的贵客,老朽倒没有什么,小儿平日闻老哥的大名,非常仰慕,时常自恨没有结识老哥的道路。今日也是有缘,老朽往常总是在离寒舍三、五里地割草,今日偏巧高兴,割到十里以外去了,不然也遇不着老哥。”周亮听得,暗想:这老头并没请教我姓名,听他这话,竟象是认识我的,可见得我的名头实在不小,心中高兴不过,对王老头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请你老人家把草篮放下来,小辈替你老人家驮到尊府去”
周亮说这话的用意,是想量量这一大篮青草,看毕竟有多重,看自己托在手上吃力不吃力?王老头似乎理会得周亮的用意,只随口谦让了两句,便将草篮放下来笑道:“教老哥代劳,如何敢当!仔细弄脏了老哥的盛服。”周亮笑嘻嘻的,将手中的马鞭和缰头,都挂在判官头上。那马教练惯了的,只要把缰头往判官头上一挂,周亮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旁人谁也牵它不动。周亮弯腰将草篮往手中一托,也照王老头的样,左手两个指头套在草篮的小窟窿里,扶住草篮不教倾倒。王老头在前面走着道:“老朽在前引道了。”
周亮将全身的力,都运在一条右臂上,起初一些儿也不觉吃力。草篮重不过一百二十斤,才跟着走了半里多路,便觉得右肩有些酸胀起来了,只是还不难忍耐,又行了半里,右臂渐渐有些抖起来了,左手的两个指头也胀疼得几乎失了知觉,草篮便越加重了分两似的,心里想换用左手托着才好,忽转念想起王老头行了十来里,又立着和我谈了好一会,他并不曾换过手,且始终没露出一些儿吃力的样子,他的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倍,又不是个有大声名的人,尚且有如此本领,我怎么就这般不济,难道一半也赶他不上吗?他说他家就在前面,大约也没多远了,我这番若不忍苦,把这篮草托到他家里;未免太给他笑话。周亮心里既有此转念,立时觉得气力增加了好些。
王老头旋走旋抬头看看天色,回头向周亮笑道:“请老哥去寒舍午饭,此刻也是时侯了,老哥可能快些儿走么?”周亮是个要强的人,如何肯示人以弱呢?只得连连答道:“随你老人家的便,要快走就快走。”王老头的脚步,真个紧了,可怜周亮平生不曾吃过这种苦头,走了里多路,已是支持不来了,在这支持不来的时候,更教他快走,他口里虽是那么强硬的答应,身体哪里能来得及,只把个周亮急得恨无地缝可入。不知周亮这草篮如何下地,且俟第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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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亮照王老头的样,托了那篮青草,已是走的支持不来了,王老头的脚步,走得更加快了许多。周亮生平不曾使用过这般笨力,教他如何能支持得下,心里一着急,就悔恨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事替他代什么劳,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这回只怕要把我好几年的威名,一朝丧尽。正要想一个支吾的方法,好掩饰自己力乏的痕迹,忽见从对面来了一个壮士,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身上的衣服虽是农家装束,十分朴素,但剑眉电目、隆准高颧,很有惊人的神采。王老头远远的就向那壮士喊道:“我儿来得正好,累苦了周大哥,快来把这篮青草接过去。”
那壮士走到了跟前,看了看周亮背后的马,才向周亮拱手笑道:“就是江湖上人称白日鼠周亮周大哥吗?”周亮被肩上的这篮草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没说点头答礼,连回话都怕发声颤动给人笑话。好在王老头十分通窍,连忙在旁答道。“怎么不是呢?这是我儿平日时常放在口中称赞的周亮大哥。”随指着壮士对周亮说道:“这便是小儿王得宝,终日在家仰慕老哥的重名,只恨不得一见,今日算是如了他的愿了。”
王得宝即伸手将草篮接过,只一只手托住篮底,左手并不勾扶。周亮这时的两手一肩,如释了泰山重负,不过用力太多,一时虽没了担负,然两膀的筋络都受了极重大的影响,仿佛麻痹了一般,好一会还不能回复原状。王老头竭力向周亮慰劳,周亮越觉得面上没有光彩。他万没想到在这荒僻地方,也能遇见这般有本领的人物,心想亏得他父子是安分种地的农人,没心情出来和我作对,若他父子也和我一般的,在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买卖,有我独自称雄的份儿吗?如今我镖局里,正用得着这般人物,我何不将他俩父子请去,做个有力量的帮手呢?周亮心中一边计算,跟里一边望着。王得宝独手擎着草篮,行若无事的往前走,旋走旋回头和王老头说话,说的是因家中的午饭已经好了,不见王老头割草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前来探看。
谈着话,没一会就到了一个村庄。王老头回头笑向周亮道:“寒舍是已到了,不过作田人家,什物墙壁都龌龊不堪,当心踏坏了老哥的贵脚。”周亮看这村庄的房屋虽很矮小,却是瓦盖的,也有十多间房子。大门外一块晒粮食的场子,约有两亩地大小,几副石担、石锁堆在一个角上,大小不等,小的约莫百多斤,大的象有七、八百斤的样子,握手的所在都光滑滑的,望而知道是日常拿在手中玩弄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向王老头呼着爷爷道:“你老人家怎么……”话不曾说完,一眼看见周亮身后的那匹翻毛赤炭马,即截住了话头,两眼圆鼓鼓的,只管望着。王得宝喝了一声道:“呆呆的望着干吗?还不把这草接进去喂牛!”那小孩吓得连忙走过来,伸着双手,接了那篮草。奈人小篮大,草篮比小孩的身体还高大,只得用双手捧着,高高的举起走进大门里面去了。周亮看了,惊得吐出舌头来,心里想道: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不论谁把今日的事说给我听,我也不相信是真的。
周亮心里正在思量的时候,王得宝过来接了缰头。王老头请周亮到里面一间房里坐下,周亮开口说道:“便道拜府,实不成个敬意。小辈这番保了几车货物,和骡夫约了在杨柳洼打尖,本是不能在尊府厚扰的,不过象你老人家这般年老英雄,小辈深恨无缘,拜见得太晚,今日天赐的机缘,得邂逅予无意之中,更一时得见着父、子、公孙三代的豪杰,心中实在不舍得立时分别。”王老头笑道:“老哥说的太客气,老朽父子都是乡村里的野人,什么也不懂的,平日耳里只闻得老哥的威名,今日见面,因看了那匹马,就想到非老哥不能乘坐,所以料知是你老哥。”
周亮听王老头的言语,看王老头的举动,心中总不相信是个乡村里作田的农人,谈到后来,才知道王老头在四十年前,也是一个名震三省的大响马,单名一个顺字。王顺当响马的时候,也是喜欢和保镖的作对,但他不是和周亮一般的要显自己的能为,也不是贪图劫取珠宝,因他的生成的一种傲骨,说丈夫练了一身本领,当驱使没本领的人,不能受没本领人的驱使,与其替人保镖,如人家的看家狗一样,不如爽爽利利的当几年强盗,一般的捞几文钱糊口。替人保镖是受没本领人的驱使,哪有当强盗的高尚。王顺既是这般心理,因此就瞧不起一般保镖的。不问是谁人的镖,他只要能劫取到手,便没有放过的。那时一般镖行对付王顺,也和对付周亮一样,不过周亮却不过情面时,自己也投入镖行。王顺却不过情面,就洗手再不做强盗了,改了业,安分守己的种地,做个农人。
只是他儿子王得宝的性质,又和王顺福反。起初听得周亮当响马的种种行为,王得宝不住的叹息,说是可惜,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不务正向上,若一旦破了案岂不白白的把一个好汉断送了。后来听得被几家镖行请去当镖头,不一会又听得开设震远镖局,王得宝才拍手称赞,说周亮毕竟是个好汉子,就很有心想结识周亮。只因知道周亮的年纪太轻,声名太大,王得宝恐怕周亮在志得意满的时候,目空一切,自己先去结识他,遭他的轻视,所以不肯先去。
若论王得宝的本领,并不在周亮之下。这回周亮到了王家,和王得宝说得甚是投契,彼此结为生死之交。周亮把王得宝请到镖局里,震远镖局的声名就更大了。王得宝在震远镖局,没几年工夫一病死了,临死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王子斌托给周亮,要周亮带在跟前,教他的武艺。王子斌就是周亮初次到王家的时候,在大门外看见的那个双手捧草篮的小孩,天生牯牛一般的气力。王得宝在家的时候,已教给了他一些武艺,王得宝死时,王子斌才得十二岁,叔伯兄弟的排号第五,自己并没有亲兄弟。王子斌跟着周亮,在震远镖局学武艺,周亮自己没有儿子,将王子斌作自己亲生的儿子看待。
王子斌学艺,极肯下苦功,朝夕不辍的练了八年,已二十岁了,武艺练得和周亮一般无二,没一种兵器不使得神出鬼没。他平日欢喜用的,是一对双钩,比旁的兵器更加神化。周亮见他武艺去得,每有重要的镖,自己分身不来,总是教王子斌去。绿林中人欺他年轻,时有出头与他为难的。他那一对双钩,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江湖上人因此都称他为双钩王五。
双钩王五一得名,周亮就得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病。原来周亮当响马的时候,常是山行野宿,受多了雨打风吹,又爱喝酒,两脚的湿气过重,初起仗着体质坚强,不拿他当一回事,一认真病起来,就无法医治了。上身和好人一样,能饮食,能言笑,只两条腿浮肿得水桶一般粗细,仅能坐着躺着,不能立着。前回书中已经说了,他是个极要强、极好动的人,得了这种病,如何能忍受的了,使不病死,也要急死了。周亮死后,没有后人,王子斌感激周亮待自己的恩义,披麻带孝的替周亮治丧,是周亮的财产都交给师母,自己丝毫也不染指,当下把震远镖局收了,自己另开了一个,名叫会友镖局,取“以武会友”之意。
王子斌最好交结。保镖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打听得有什么奇特些儿的人物,也不必是会武艺的,他必去专诚拜谒。若是听说某处有个侠义男儿,或某处有个节孝的女子,如今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必出死力的去帮助,一点儿不含糊。略懂得些儿武艺的人,流落了不能生活,到会友镖局去见他,他一百八十的银两送给人家,丝毫没有德色。
那时合肥李鸿章用事,慈禧太后极是亲信他。满朝文武官员,不论大小,没一个不畏李鸿章的威势,也没一个不仰李鸿章的鼻息。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御史安维峻,看不过李鸿章的举动,大胆参了一摺子,大骂李鸿章和日本小鬼订立《马关条约》如何丧权辱国。这本参摺上去,大触了慈禧太后之怒,立时把安维峻发口。发口就是充军,要把安维峻充到口外去。
这事在如今看来,原算不了一回事。在清朝当御史的人,名位虽是清高到了极处,生活又就清苦到了极处。一般御史的家里,每每穷得连粥都没有饱的喝。人一穷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就免不得有行险侥幸的举动了。什么是一般御史行险侥幸的举动呢?就是拣极红极大的官儿,参奏他一下子,遇着那又红又大的官儿,正当交运脱运的时候、例起霉来,这一摺子就参准了,如明朝的徐阶参严世蕃一般。参倒了一个又红又大的官儿,即一生也吃着不尽了。怕的就是自己的运气,敌不过那又红又大的官儿,然而他自己,本来也在穷苦不堪的境况里面度日月,纵然参不着,或受几句申饬或受些儿处分,正合了一句俗话。“叫化子遭人命,祸息也只那么凶”。
安维峻便是御史中第一个穷苦得最不堪的。当立意参奏李鸿章的时候,本已料到是参不倒的,只因横竖没有旁的生活可走,预计这本摺子上去,砍头是不会的,除却砍头以外的罪,都比坐在家中穷苦等死的好受,而这一回直言敢谏的声名,就不愁不震动中外,因此才决心上这一摺子。他上过这本摺子之后,果然全国都震动了。北京城里更是沸沸扬扬的,连妇人孺子都恭维安维峻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御史,是一个有骨气的御史。惟有满朝的官员,见慈禧太后正在盛怒之下,安维峻参奏的又是满朝畏惧的李鸿章,竟没有一个人敢睬理安维峻。一个个都怕连累,恨不得各人都上一本表明心迹的摺子,辩自得连安维峻这个人都不认识才好,谁还敢踏进安维峻的门,去慰问慰问他呢?就是平日和安维峻很要好的同僚,见安维唆犯了这种弥天大罪,就像安家害了瘟疫症,一去他家便要传染似的,也都不敢来瞧一瞧了。
好在安维峻早料到有这般现象,并不在意。不过他家境既是贫寒,自己发口虽不算事,妻室儿女一大堆的人,留在北京却怎么生活呢?并且自己的年纪也老了,这回充军充到口外去,口外的气候严寒,身上衣衫单薄,又怎么能禁受的了呢?他一想到这两层,不由得悲从中来,望着妻室儿女流泪。左右邻居的人见了,也都替安家伤感。
这消息传达得真快,一时就传到了双钩王五耳里。王五不听犹可,听了就拔的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北京城里还有人吗?”这一声叫,吓得坐在旁边的人,都跳了起来。当时有一个自命老成的人,连忙扬手止住王五道:“快不要高声。这书呆子弹劾的是李合肥,这本是不应该的。”王五圆睁着一双大眼,望了这说话的人,咬了一咬牙根,半晌才下死劲呸了一口道:“我不问弹劾的是谁,也不管应该不应该,只知道满朝廷仅有姓安的一个人敢说话。就是说的罪该万死,我也是佩服他,我也钦敬他。我不怕得罪了谁,我偏要亲自护送姓安的到口外,看有谁能奈何了我!”旁边那个人自命老成的,见王五横眉竖目、怒气冲霄,只吓得把脖子一缩,不敢再开口了。王五也不和人商量,自己检点了一包裹行李,吩咐了局中管事的几句话,立刻跑到安御史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