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典

  
  雌鬼在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吓得两耳朵圿音荚,污垢白,忙与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经络,茫茫无定见的,只得请六事鬼来与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晓得这饿杀鬼是要向铜钱眼里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这等打法,便是个下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银子与他的意思。如今也没别法。老话头: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只得要将铜钱银子出去打点。倘然准了妖言惑众,是杀了头还要问充军的。怎么当得起?"雌鬼见说,愈加着忙,只得央他们去寻门路打点。
  
  两个来到衙门前,寻鬼打话,都说"活鬼是个百万贯财主,土地老爷要想在他身上起家发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须送他九篮八蒲篓银子,少也开弗出嘴。"问来问去,都是这般说,只得瘪了屁股回来。
  
  行到半路头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饿杀鬼非但贪财,又极好色。他手下有个门子,叫做刘打鬼,当官名字又叫做刘莽贼,年纪不多,生得头端面正。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来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娘儿两个,都是这饿杀鬼的婊子。刘打鬼有个娘舅,曾与六事鬼有一面之识,遂同形容鬼先去寻着好娘舅,央他领到刘家,那好娘舅是个烂好人,便与他一同跑到刘娘娘家去。
  
  刘打鬼见是娘舅领来的,不敢怠慢,连忙接进客位。叙了些寒温,两个说起来意,要求他娘儿们在饿杀鬼面前话个人情。刘打鬼道:"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时,凭你亲爷娘活老子,话出灵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齿去说什么。"形容鬼道:"舍亲虽说是个财主,其实外头吓杀里头空,都是有名无实的。如今既遭了这般飞来横祸,也说不得自然要把银子出来做买命钱了。只要老弟在老爷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壶卢抠子扳了葫芦挖子。只,当作仔,或作着;扳只,犹言扳了,或扳住。 壶卢,通作葫芦。抠,挖子就够了。"刘打鬼道:"老话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既有钱送他,他乌眼睛见了白铜钱,少不得欢天喜地,把令亲从轻发落的。愁他则甚?"刘娘娘道:"十个人十样性。你又不是老爷肚皮里的蛔虫,就这等拿得稳!老爷虽说见钱眼开,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气,方好讲唇。"刘打鬼道:"阿妈说得是。待我去讨个尺寸出来。"遂起身出门。
  
  不一时,回来说道:"老爷起初做腔做势,当不得我花言巧语说去,他灭弗得情,方才许了论万犹言上万银子,再少也不好说。在令亲身上,也不过似牯牛身上拔根毛,无甚大不了的。只是那个尸亲催命鬼,与这地方扛丧鬼,都是杀人弗怕血腥气的朋友。你们也要与他讲通彻了。若未曾明白了当也,要防他赶上司。土地老爷也未便杜私做主张,就将轻饶放赦。"六事鬼道:"那个鬼地方,是我们的好乡邻,我们自与他打话便了。那尸亲与老弟同衙门吃饭,自然衙门情熟,就借重老弟与他讲一讲,不知可使得么?"刘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们再坐一坐,待我去寻他讲讲看。"
  
  去不多时,同了催命鬼到来,说起这事。催命鬼起初大只收弗小,越话越离经的,那里讲得明白?刘娘娘劝道:"老爷已经许了,你只管执之一见,枉苦空做闲冤家。我这里粗断一句:送你千把银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揽,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点犹言将就些罢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头边告状,不敢不依;况与活鬼本来无甚深仇阔恨,也就得巧便回头,应承了。刘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们去端正银子来便了。"
  
  两个谢别回来,说与雌鬼得知。事出无奈,只得措置银子。活鬼虽说是个财主,前日造贸易公司是已将现银子用来七打八犹言七八成,或作七搭八;今又猝不及备,要拿出准千准两准字应作整万银子来,甚觉费力。虽不至卖家掘产,也未免挪衣剥当。凑足了数目,送到刘家,交代明白,嘱他早早完结。刘打鬼道:"这个不必费心。难道我们坑藏在屋里护出小银子来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后,便把令亲发放,也未可知。你们放心托当作拓胆便了。"
  
  打发两个起了身,娘儿们商议将银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来送与饿杀鬼,催他就将活鬼放出。果然钱可通神,次日饿杀鬼坐堂,便将活鬼吊出狱来,开了刑具,把前日事情解释了几句,放他回家。
  
  正是:得钱弗拣主,钱多那怕蓦生人。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别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只为有了几个臭铜钱,才生得一个小鬼;遽音巨尔突然有事为荣,卖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开花,造起甚么鬼庙来。缘此而聚集人众,搭鬼棚,做鬼戏,引得酒鬼相打,搅出人性命来。归根结柢通作底,把一场着水人命一盘摙犹言提归去。还亏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头一张卵,后头一个屎孔,穷出狗而极出屁的人,尽管苦中作乐,不怕人啃脱卵脬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此飞来横祸,盖系坟上风水应当破财耳!若谓其算计弗通,自作自受,岂非冤哉枉也!
第三回 摇小船阳沟里失风 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词曰:
  
  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
  
  受多寒湿气,病倒真难治。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调《重叠金》
  
  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狱里,伸手不见五指头的,已觉昏闷;再加一班牢头禁子,个个如狼似虎,把他摆布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正不知是祸是福,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声色不动,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真似死里逃生,连忙磕个响头谢了,走出衙门。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早打听,恰好接着。大家欢喜,拥着便走。
  
  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甚觉不便,问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么这般搭搭脚手当是搭脚搭手之误的?"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拓了,倒变成烂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伤了。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看有什么小船,叫他一只,坐了回去。"
  
  三个来到阳沟里,凑巧一只小船,傍在大船边,歇在那里。六事鬼便喊道:"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答道:"正是。客人要那里去?可到船上来坐,也好待我下橹就摇。"形容鬼道:"我们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认得么?"艄公道:"这里摇去,见港就扳头,随弯倒弯行去便是。怎么不认得?"形容鬼便扶搀活鬼,一同下了船,开船回去。
  
  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倒也安心乐意。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家中如何着急,如何寻门路不着;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催命鬼又怎么作难,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犹言打抽丰,用了许多银子,才得安然无事,放了出来。前前后后,一本直说。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不觉怒声气填胸,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白沫直出,倒在船中。两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他起来,一头拍胸脯,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弄了好一回,渐渐喉咙头转气,苏醒转来。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里活鬼才得苏醒,忽然昏天黑地,起来一阵勃来风,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那艄公把舵弗定,一个鹞子翻身,扑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着急,连忙拿起篙子,要想撑傍岸边。谁知逆水里撑篙,有如撑了硬头船,那里做得半分主张?那艄公游到船傍,扳着船要想爬起来。形容鬼看见,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合了转来,连这活鬼、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是落水弗沉的,被他扑开水面,把活鬼背上乾岸,旱当是早字之误已脚立硬地。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弗够深浅起来,弄得头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淀清阳沟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鹘音湖得眼白,坐着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阵风也痿了,依旧平和水港。艄公再盘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仍到船上坐定。重新开船,摇到三家村里,打发了船去。三个象雨淋鸡一般,跑到精中。
  
  雌鬼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坠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活鬼道:"闲话少说,快拿衣裳出来,大家换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贴隔壁,归去换甚便。"一头说,就作别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两个把湿衣裳换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诉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动,叫船回来。在阳沟里失风,翻了船。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象撤应作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气得死去还魂,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音阿,排泄落了胆子,就这般大手指挜音亚,硬把东西送给对方起来!"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时,吓得我头昏耳朵热。正在无法摆张,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千算万计,连我的壁挺如意,头肯簪,赵珠花,俱上了鬼当里,当出银子,方能凑足数目送去,弄你出来。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形容鬼道:"你们也不必[互]相埋怨。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撞着这般无头祸。在牢狱底头,真是日顶充军,夜顶徒罪,一个弗招架,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如今虽然吃打罚赎,仍得安然无事,好好回来,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话头: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鸭背上的水,去了又来。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连我也跼蹐音吉不安了。"说罢,也要作别回去。活鬼那里肯放?说道:"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多时费心,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
  
  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先学走,一路抚应作扶墙摸壁的行来,巴在活鬼身边。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说道:"真是只愁弗养,弗愁弗长。人说求来子,养弗大,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养弗大起来?"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嘴里咿咿哑哑,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囡,待我也来抱闹腾。"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说笑一回,大家收拾困觉。
  
  谁知不到一忽觉转,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雌鬼还只他魇音掩,梦中遇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弗苏醒,叫了几声弗应,点起鬼火来看时,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身上火发火烧,嘴里嘈闲白夹,指手画脚的乱话,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来。形容鬼看了,也觉着急,说道:"这是一场瘟癀瘟疫大病,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雌鬼道:"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请他来看看,才得放心。只是不认得他家里,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便怎么处?"雌鬼道:"鬼囡认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形容鬼便喊了鬼囡,携着黑漆皮灯笼,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碰门进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
  
  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到得家里,方过了脉,那郎中道:"这不过是吓碎了胆,又受了寒湿气,不防事的。"一面说,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音吃,眼屎大的三五粒丸药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宝汤送下,三两日就好的。"说罢,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将一个瘪头封袋塞他袖中,叫鬼囝点灯相送。
  
  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有什么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昼,仍旧弗推扳减退,只得叫鬼囡再去候那郎中来,那郎中看了,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一服用软口汤送下,明日再好不过用乱话汤送下一服,包你活龙鲜健便了。"形容鬼收了药,送过封袋,打发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说话,把药吃下去,犹如倒在狗豚里,一些也没用!正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果然犯实了症候,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把他的九转还魂丹象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床上,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好不着急!就象热煎盘上蚂蚁一般,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做野团子谢灶,讲只流传年算命,又替他发丧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头臭。看这活鬼时,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牙齿咬得锈钉断。吨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把后脚一伸,已去做鬼里鬼了。
  
  雌雄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号肠拍肚的哭唠叨。形容鬼等他哭畅了,方才劝道:"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到长忽里去了,你就登时哭死,与他同死合棺材,也无济于事。且商量办后事要紧。"雌鬼只得揩干眼泪,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躺在板门上,脚板头上煨起帛纸。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就托他买办东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钱,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其余逃得着的物,一一置办停当。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得七端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