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笑

  敬夫看见了这个光景,心中十分伤感,做下这首《卖儿行》。
  真个字字酸鼻,令人不忍再读。
  而今在下又有一段故事,却是卖妻子的,比着卖儿子的更觉伤心,幸遇着贤明官长,主张配合,比着还儿子的更觉有趣。
  虽不曾有个才子做首《卖妻行》的诗,在下这篇说话,权当是个小传,与看官们消消长昼何如?话说天启年间,徐州有一位官人,姓李名荣,表字季侯,年纪不上三旬,自幼父母双亡。
  妻房裴氏,甚是相得。
  祖上原是个耕种人家,颇觉过得日子。自他父亲李孝先,忽然有志读书,那田事便不能相兼了,却租与人种。他虽做了个秀才,虽知那秀才是个吃不饱着不热的东西,渐渐落寞起来,勉强的挨过一世。传到季候,越觉不济。不惟也顶了读书二字,没有别样行业,更兼遇了两个荒年,竟弄到朝不谋夕的地位。
  却是一件,若只为自家的衣食,或者还可支吾,独有那钱粮,不因他是个穷人,便不要完纳。起先还有些家伙卖来抵偿,后来没有家伙却卖房子。他心上几番要把田来出脱。原来那些人,个个贪着安逸,自己有田的也要摆脱开去,只因没个售主,只好皱眉过日子,岂肯把别人身上的虱,反放在自己头上去搔,因此更没人相爱了。
  闲话且祝说这季侯因官粮不曾清楚,终日恼闷。不道已到催比日期,那些公差早来相请,他却没个法子可以搪塞。除非把个屁股受领几个毛板,只等尝新,且到下限,另作道理,只得随他到了县前。谁知那知县是个怜念斯文的,看见了季侯,虽不曾考他的学问,那外面象读书人的模样,免不得在孔夫子面上做个人情,已是饶过一次。
  季侯归家,满心欢喜,与裴氏说知。方才称赞读书的妙处,与众不同。裴氏道:“你今日虽然脱过,下限少不得要完的。
  难道到叫知县代赔不成?”季侯道:“这个何消说得。过了今日,下限还有两三个日子,我到亲族人家去挪借就是,当夜过了。到明日走到人家,指望些少借贷,暂时应急,或者还有个肯应承的。谁想那几个亲族,俱有个拒借之法,已是不约而同。
  不等季侯开口,先把自己的苦经念上两三藏。侭有住得远的,不惟饭不肯留着一顿,就是钟冷茶还算是亲戚分上相待的盛情了。季侯做了个有兴而来,败兴而归。这番忧闷,比前更加几倍。起先还指望亲族那里可以挪移,如今已做了绝望。料想读书当不得银子使用,限期又到,那屁股上的几下,自然取之如寄,不劳再费辞说的。
  过了一日,看看又来催比,只得走去领打。却又在路上,思量几句通文说话,希冀在书上讨个人情。及至当堂,心上慌张不了,那里还记得什么言语,惟办得个该责二字而已。原来他的命运还好,依先动了恻隐之心,并不打着一下,只道:“你既是读书人,自然知些法度的,本县今日再饶你一限。下次如再不完,定然要官法处治了。”季侯感激不过,叩谢出来,忙忙的归家,与裴氏说知,依旧十分快活。裴氏道:“是便是了,下限怎得有银子完纳?倘若不完,就是生身父母却也饶不过。终不然再将该责二字,当得个护身符么?”季侯道:“你说的话,我岂不知。但没处设法,教我也是无可奈何。”裴氏道:“你认得惯做中保开果子店的陶三,何不去对他说,或者他还有所在,可以借得。”季侯道:“亏你说起,我到忘了。
  明日去寻他,一定不错。”是夜再睡不着,左思右想,十分愁闷,百般疑虑,不比前两次限上,侥幸快活了。自忖道:“前番在亲族处借贷,已是画虎不成,倘陶三处又成画饼,如何是好?况今事在急迫,若到下限,教我那里禁得起敲比,忍得过耻辱。只看陶三这条门路不象,料难活了。罢罢!人生在世,总是一死,何不寻个自尽,免得这限又来寻我。”算计已定,挨到天明,一径到陶三家里来。恰好撞见,把这缘由与他说知。
  陶三道:“李官人你为何这等不通世务。债是富翁借的,你是一个穷人,那里去借什么债。”季侯道:“你说话却有些不明白。只为穷人无处设法,故此借债,怎么到是富翁借起来?”
  陶三道:“不是这样说。大凡富翁偶然要银子,一时措置不及,向亲友移借多少。那债主料他还得起,不是赖债的主顾,自然一诺无辞,不消再费唇舌。独有那穷人,纵有极忠厚的心肠,平昔不肯顶着一个赖字的,未免口不应心,渐渐把个赖字揽在身上。那债主料他还不起,谁肯把现本博那赊利。
  若去说时,徒取人轻慢,有何相干。”季侯听得字字是个切骨之言,料想这头门路,早已关煞。急得季侯攒眉蹙额,垂头丧气,呆呆的踱来踱去,自分必死。正要转身〔告〕别,走到门首,陶三看见季侯举止失常,甚有情极不堪的模样,叫道:“李官人,如今往那里去?”季侯道:“借债已无门路,只得回家去了。”陶三道:“李官人,在你身上,我道此事还易处,为何这等着急?你平昔这些亲族,比不得外人,情谊上边不信不看顾你一分。”季侯道:“亲族若肯看顾,今日不到你家来了。连我也不肯信。前日在亲族人家去告借,只道亲情族谊,自然不拒的;谁知初相见时,原是笑容可掬的,才说到一个借字,就象忽然带了个鬼脸子,换了一副面目的,先把自己的苦经挡头,恰好似我到借些予他才好。说什么亲族,说什么情谊,竟同陌路一般。你方才说那世情恶薄,果然不错。只是你不晓得,外人或者到有个轻财仗义的,那些亲族个个是扶起不扶倒的。我今此来,只道或有可通之路,故此相烦,如今也是绝望了。但目下限期,将何办纳,谅来难过。不瞒你说,我回去决然自尽,以免刑辱了。”陶三道:“哎呀!李官人,怎么你说这样没搭煞的话?好死不如恶活,且再算计,不要起这个念头。自古道:人身难得,死了是不再活的。”说话未完,只见街上一个妇人锁着,后边簇拥了十余人过去。陶三好事,上前去问其缘故。一个人回道:“那是强盗的妻子。他的丈夫问了死罪,那妇人要官卖的。”陶三听见这句话,就触类引伸到季侯身上来,转身笑对季侯道:“李官人有这个活货来卖卖就好了。我到有一个好计策在此,只是不好说得。”季侯忙问道:“你有甚计策,可以谋得银子来的么?”陶三道:“没有银子说他怎的。只怕你不肯做,你若肯时,一谋就成。”季侯道:“若是可以谋得,岂有反不肯之理。你快快说来。”陶三道:“方才听见李官人要寻死路,我想起来,你便死了,留你娘子,怎么处?”季侯道:“他自然守节。”陶三道:“只怕未必。不该我说,你的钱粮未完,家赀废尽,你娘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教他靠谁过日子?依我愚见,到有一个善全之策在此,只是不好说得。”季侯道:“但说无妨。”陶三道:“依我的时节,莫摆了家有贤华观了忒头判,性命就可以保全了。
  读书人说的经权处。”季侯道:“你实实的说个明白与我听。”
  陶三道:“这是切音不懵。李官人若寻短见,你娘子无靠,必然再醮。为今之计,不如寻个人家,出脱几两银子,一则可以完官,二则官人不致死地,或者后来夫妻还有相会日子,岂不是个善全之策么?”季侯听说,火星爆出太阳,勃然大怒道:“胡说,可见你是个市井小人,不识伦常大体。难道我李季侯不肖至此?”说罢,挺身就走。
  一径回家,又恼又急,愤愤的坐着。裴氏问道:“所事若何?”季侯道:“通天彻地,再无门路了。可恨反受了一口恶气。我意已决,死了罢了!”裴氏道:“受了谁的恶气?”季侯将陶三前后说话,细述一遍。裴氏道:“陶三虽是小人之见,处于尔我之势,果然是个经权之策。使得的,你定了主意,竟卖我便了。”季侯道:“娘子,你休把这话来肮脏我。我李季侯是个须眉男子,名教中人,虽在流离颠沛之际,谅不作此不肖之事。方才所言,述这个陶三的话与你听,你休错认了,只道是我假话来探听娘子的口声。”裴氏道:“我实是真情,并非假话。”季侯道:“娘子,你此话果真,果然要去?”裴氏道:“到此地位,还说甚假话。”季侯道:“娘子,你也失张失志了。”裴氏道:“不是失志,其实是经权。”季侯道:“别事可以经权得,这事是经权得的么?”裴氏道:“别人经权不得,惟我经权得的。我谅你的死,其势必然。倘若你便死了,留我在此,官府追逼,还是教我去受辱好,还是官卖我好?
  到底你也难免身后之耻,究竟还是一样。不如依了陶三,彼此两全,果是善策。”季侯想道:“诧异!这是怎么样解说?是了,我晓得了”。这是他厌我贫困,必竟预先与陶三说通,故此叫我到陶三家去,耸动我走这条门路。只是一说,夫妻之情,难道一切都泯灭了。看他欣然以为得计。罢罢!妇人水性杨花如此,若我死后留他在此,做出不可知之事来,其实难免身后之耻,况他如此心肠,到底不妙,由他去罢了。”对裴氏道:“此事只是我心上不安,分离何忍。”谁知裴氏毫不介意,反道:“你的主意定了么?只是要依我三件。”季侯道:“那三件?”
  裴氏道:“第一件须要五十余岁的人;第二件又要个有儿女的;第三件卖我的银子,我也要一两。”季侯道:“第三件自然依你,只是那二件,又有些解说不出。我今害你受了多少苦,正该寻个少年无儿女的人家,以完你终身,我也放下一半愁肠。
  你的主意,怎么是相反的?”裴氏道:“我另有一个主意,你只依着我便了。事不宜迟,可再到陶三家去,央他做媒。”季侯道:“方才我发作他几句,怎好再去央他。倘然他做作不肯,怎么样?”裴氏道:“我料他必肯的,你去对他说便了。”季侯无可奈何,只得重走到陶三家里来。陶三看见,道:“李官人为何又来?”季侯道:“我还有句话,要与商量。”陶三道:“罢罢,李官人这样性子,商量不来的。方才虽是得罪,也是为好的话,到〔惹得〕你的贵气。
  不要又商量出气来,什么要紧。”季侯道:“不要取笑。
  方才你的所言,其实是逆耳的。不料回家与妻子说知,我只道必然也是怒的,谁想他竟是欣然,略不介意。我细细前后一想,恍然大悟,他必竟是厌乎了〔穷〕困,思量别寻好处。
  心肠已变,由他去罢,故此又来烦你做媒。只是我身不由主,做人不成的了。”陶三拍手笑道:“到是尊夫人明白,料得透。
  何如?我们虽是市井小人,算计到不错的。李官人,什么做人不成,叫做事极无君子。依了你诗曰子云上说什么伦常〔二〕字,如今世上的人,个个该灭的了,那里容得一个。偏是叫相公老爷的人愈加把那伦常二字,抹煞的多哩!闲话且住,但不知李官人的来意可真么?”季侯道:“如今是真的了。”陶三道:“有到有一个主顾,只是要来相看的。”季侯道:“若要相看,不要做罢!”陶三道:“一些不难。等尊夫人立在门首,只做看街,待我同这人走过,略看看儿就是。”季侯道:“几时来?”陶三道:“就在明早看过,晚间成事罢!”季侯道:“这等我别过,明日准候罢!”当下季侯归家,对裴氏道:“售主到有一个,只是要约在门首经过,相看相看,怎好?”
  裴氏道:“我也要看一看。”明早竟走到门首立着。不多几时,只见陶三领一人来走过。四目相视,不惟那人得意裴氏,就是裴氏也觉中意。原来那人姓成名义,表字尚之,是里中一个富商,年将六十,丧偶已有半年。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唤成志,已有妻室,小的名唤成贤,只得十六岁。尚之因是出外惯的,在家反觉清闲不过。况且还有些欠债要出去勾销,可奈家中没个人照管。虽是儿媳在家,恐他年小不知世务,因此要娶个继室。他又略知风鉴,凭这双眼睛,要相个善于作家的,并不为容貌上起见。当日看过裴氏,知是甘守淡薄的贤内助,心上十分中意。裴氏见他是个老诚持重的人,又打听他有儿子,正合着那两件主意,也便应允。那陶三两边撮合,讲定十五两财礼,一边交付银子,一边就要收拾动身。一一议过,诸事俱已停当。
  到那临别的时节,季侯甚觉凄然,裴氏竟是笑容可掬,并无一些苦楚。季侯看见,心上不乐道:“怎么多年夫妇,一毫恩情也没有。今日这个光景,想是还怪我不曾早卖他哩!可见妇人最是没情况的。”未免一番伤感,遂放声大哭一场,凄凄凉凉的过了一夜。
  明日,遂将十两银子去纳了一票。自道:“这番限期,便可安枕无忧了。”谁知到那限期,依旧有几个公差,要他到官回话。季侯自恃完过十两,绝不惊慌,随着就走。不料一进县门竟有喝打的光景。季侯情极,忙叫道:“小人已是完过十两,现有官票可证。”知县道:“我不打你别事,正要打你这十两。”
  季侯道:“不完或者该受老爷责罚,完了如何又打起来?”知县道:“我道你是个穷民,故此饶你二次。你原来是个富翁,眼见得你刁顽,戏弄官长了,怎么不要打?”喝皂隶扯下去打。
  季侯哭起来,道:“这是小人卖妻子的身价。”知县道:“这是真情么?你妻子卖多少银子?”季侯道:“十五两。”知县道:“既是十五两,怎么只完十两?”季侯道:“因是媒人去了一两,妻子分去一两,那些邻家吃酒去了一两,叔子主婚去了二两,只剩得十两,故此完这十两。”知县将那几个人的姓名问明白了,立刻拘齐到县。先唤陶三,问道:“你是媒人么?还是惯做媒的,还是初做媒?”陶三道:“小人是开果子店的。因李某托了小人,故此成就他们,也是初做媒的。”知县道:“你既另有行业,只该做自己的生理,怎么又夺做媒的衣食?他那卖妻子的银子,须不比儿女姻亲,你为什么又要他的谢仪?你既得过他一两,今罚你偿他二两。”又叫众邻来,问道:“你们邻里便须和睦,晓得他是个穷人,便该扶持他。你们不扶持他也罢了,怎么他卖妻子与你们什么相干,也要诈些酒食?既吃过了一两,须还他二两。”又叫主婚的,问道:“你是他的叔子,便是尊长了。看见侄儿纳不起粮折,也该周济,方是尊长的道理,怎么到要他二两银子?”那叔子道:“小人纵得他二两银子,总是在他面上费的。三朝满月,免不得要买些盒礼送去。若论起来,连那二两银子也还不够,尚要赔出来多少,须不是过分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