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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仙笑
到了考试这日,竭尽心力,做完文字,出场到寓,静听好音。这番果然不虚所望,炔上〕一名。文栋大喜,知是卜升的缘故,遂央道士去致谢一番。原来卜升的意思,一来得阿坦有个进步,女儿便终身有靠;二来要在尊嫂面前好夸眼力高强,应了不落寞的说话。因此,望中的念头,文栋只有五分,卜升到有十二分。随又取出三、二十两银子,托道士送与文栋为进场盘缠使费。文栋十分感激,因自想道:“我虽是他侄婿,却怎么这等周到?我晓得都是岳母教他送的,终不然做叔翁的肯如此用心么?”再不晓得其中缘故。
当下即便收拾起身,来到省中,寻个寓所。一眼瞧去,那贡院间壁有个道院。文栋道:“到是道院幽雅些,况我又没个仆从,连饭也吃了他的,一总送他几两银子罢!”遂走进去。
恰好有个道士看见。施礼已毕,文栋就把要租寓的意思说了。
那道士道:“小房俱有相公们住着,惟恐不便。只有斗母阁上,尚空一间在那里。”文栋听说斗母阁,先是喜欢,朝夕拜祷,有许多便当。遂叫他引去一看,十分中意。把行李搬上去,又将寄膳之意说知。道士也自应承。从此在内读书,颇觉自适。
一日,出来朝礼斗母,只见有两人走来,劈面相见,各吃一惊。这两人不是别个,就是曾杰、曾修。他的寓所也在斗母阁上,怎么两日不曾看见?这有个缘故。那斗母阁有五间,中三间供着斗母,东西两间却是把板隔断,望不见的。文栋又是闭户默坐,不十分出来。曾杰弟兄又是时常访友,不十分在寓。
以此连日不相闻问。当下相见,虽是大说几句寒温套话,却是各有一个意思。在文栋知道先前这些事体,俱是曾杰做的首尾,因畏他是个奸险人,不敢发作。在曾杰不惟欺他无用人物,未免良心发现,也有些腼腆。故此淡淡相叙,不甚密切。
自后,文栋每出朝斗,曾杰即便窃听,惟恐有诅咒他的言语。谁知文栋祷告不过是保佑弟子场中得意,预示题目这几句,更无别说。曾杰道:“左右如此,我且耍那蠢物一耍。”竟私下拟了题目并策论表判之类,写得端端正正,压在斗母面前炉下。自己十分快活,道是取乐他的妙法。恰遇文栋又来朝斗,看见炉下纸角,取出一看,却是预拟场中的题目,心中惊喜相半。其惊的意思,只道斗母在梦中相示,不想明白写出,这样灵感,那得不起人敬重;其喜的意思,道是场中有神道相助,举人稳稳的捏在手中了。遂手舞足蹈的到窗下寻些底本,挪凑停当,细细读熟,一字不敢遗落,只有曾杰暗暗笑他罢了。此话不题。
单说试期已到,那些有科举的秀才,纷纷进场,各逞英雄,思量鏖战。少顷,传散题目。不道文栋又遇着包糕纸,与曾杰所拟的一字不错,便满怀得意,一笔挥就。那曾杰到吃了一呆:“我无心戏他,谁想到作成他的机会。”幸亏曾杰是个才子,虽是不曾打点,也不在心上。做完文字,自己看了一遍,便道:“我今科必中解元,决无他虑的。”交卷出场,“甚是得意。
回到寓所,只见曾修也出来了。问他的文字,曾修便念与哥哥听。曾杰道:“我道今年解元,必定是我了,那晓得又被你夺去。”自此三场之后,曾杰、曾修各怀着解元二字,竟住在官所,癩候捷音,只有吕文栋依旧回到三元阁去。因有题目这段事情,口中虽说轮不到我,心上却也做七八分的指望。
过了几日,放出榜来,第一名解元竟是吕文栋。那些报捷的挤到三元阁上讨赏,文栋到没个主意。适值卜升知道,连忙过来,招驾过去,连文栋也请他到家住下。一切事体,俱是卜升支持,不费文栋一毫的心。文栋忙忙的拜房师,见座师,祭祖拜客,甚是有兴。此事且搁过,无暇细述。
再说曾杰、曾修这样好文字,为何到在孙山之外。原来房师中意曾杰的卷子,立意要中他解元;不料又有一个房师中意曾修的卷子,也立意要中他解元,互相争论,竟口角起来。别房的房师知道,忙过来问其缘故。遂取这两个卷子细阅,真的不相上下,定不得第一第二的。况且是个同经,一个取了第一,少不得那个要取在第六了,因此两不甘服。那个房师道:“二位年兄,本是同僚好友,怎么为着两个门生致伤和气。取了那个,这位年兄不服;取了这个,那位年兄不服。依我愚见,这两生具如此美才,那怕不登高第,就暂屈一科,也是不妨,不若放过,另取一卷罢!”遂向众卷内另抽一卷,揭开看去,也自尽可做得解元的。那两个房师也便消释,竟将这卷中了第一。
及拆起号来,却是吕文栋。后人有诗讥诮曾杰,道:为人切莫恃多才,也得天公照顾来。
多少心机无用处,总成别友似神差。
当下曾杰、曾修见自己不中,闷闷的归家。更自一件,自己不中,到也罢了,只有文栋,向来看不上眼的,如何到中了解元,可不是试官没眼么?且又懊侮自己不是,这几个题目,为什么自己不打点一番,却送与别人受用。未免日日忧郁,竟成隔气的症候。曾修再三相劝,也只好在耳边过去,怎能解得心上的事来。勉强调治,才觉轻可。
及至挨到下科,不料父亲曾士彦又不愿做封君,另投在别人家做公子去了。曾杰弟兄大哭一常只得向学中报了丁忧,少不得又要迟上三年。那曾杰一来功名心急,二来为父丧,终日哭泣,忽然旧病复发,医治不好。可惜锦心绣肠,变个〔陈〕腐老儒。只有曾修后来依旧中解元,会试不第,遂选了无锡知县。到底为着恃才二字,得罪上司,被上司参劾,罢职而归。
此是二曾的结局了。
如今且说吕文栋上京会试,寻了寓所安顿。那寓所间壁已先有一人在内,也是来会试的。文栋道是同志,思量与他做个朋友。不料那人再不在寓的,也不见他念一句书。日日归来,便听得他喜笑的声音。文栋不知什么缘故,未免钻穴相窥起来。
只见他对着一个笔孔,在那里笑,却又把来藏在一个皮匣内,再不肯轻易放在桌上。原来那人姓纪名钟,徽州人,与会场的房师是个亲戚。那房师平昔受了纪钟的恩惠,许他中个进士相报,因此与他几个字眼。纪钟把来放在笔孔内,心中十分得意,渐渐露出小器易盈的光景。当下文栋看见,一心猜去,必是会场的关节。
思量要窃他的,却没个机会。又自转道:“且慢慢的算计,或者可以到手。”遂候那纪钟出去,便过来与那守寓的小厮闲话。有时叫到自己这边来,把些东西与他吃;有时送他几个钱。
看看相熟了,然后问他道:“你家相公时常好笑,这是什么意思?”那小厮道:“我也不知。但见相公时常对着笔孔,便要笑将起来。”文栋道:“这个笔孔带在身边的,还是藏在那里的?”小厮道:“相公恐怕遗失,被人瞧见,不带去的,只藏在一个皮匣内。”文栋道:“你去把我一看。有什么好笑的话,待我学了,也说一个与你听,可好么?”小厮道:“皮匣是锁的,钥匙相公又带去,却是取不得。”文栋道:“待我过去看看何如?”遂同了小厮,走去看了锁之大小,然后寻个捵子搠开。取出一看,见里面有一条小纸,上写着三个大字在第一行,余无别话。文栋记了,原处放好,锁着,对小厮道:“我道是个好看的,原来没有什么。你家相公回来,不要说起。”小厮应允。
如此又过月余,场期已近,文栋即忙收拾进常照依笔孔上,如法做去,果然有些灵验,已高高的填上一名进士。但纪钟又是怎的?只因试官见了文栋的卷子,道已合式,必然无疑了。不料纪钟的卷子,题目上有一个错字,监场的早已将他高标出来。那试官再解说不出文栋的缘故,只道纪钟转做人情的。
及问纪钟,又毫不相干。况此句话,又说不出的,不好问得文栋,竟做个朦胧过去罢了。文栋到白白的中个进士。又殿试二甲,选了部属。他就出个疏,告假归娶。圣旨准奏,钦假还乡,娶后补官。
一路甚是风光。到了卜升家中,俱请出来拜见。遂央道士说知钦假归娶之意,卜升也就择吉成亲。当夜卜升夫妇受礼已毕,更无别人相见。文栋想道:“我那岳母,怎么不见?决因寡妇,不便出来,故叫叔翁夫妇受礼了。若到三朝,必然看见的。”及至满月,也不见影,心上疑惑,问那琼枝,却又含糊不应,正不知怎的缘故。
一日,出去拜客,看见一个命馆,招牌写着“铁口最准”四字。文栋一时高兴,便把八字与他推算。那先生道:“这定是发过,老先生的尊造,不要寻常看过了。但少年必然刑克父母,到二十岁上,方有际遇。交三十五、六,便历仕显宦,得圣上恩宠。寿原也到古稀之外。”文栋见他讲得有些相对,又把夫人的八字与他一推。那先生又细细的看去,说道:“这个不要怪我胡言,是个至苦至穷的八字,只恐还要到求吃的地位。”
文栋口虽不语,心上有些怫然,道:“通是江湖套子,一些不准的。怎么我做了官,夫人到要求吃起来?”及归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笑了一声道:“这个果然不是我的八字。”文栋吃惊道:“怎么不是夫人的!难道初行聘之时,另有替身不成?”
夫人道:“这是我家姐姐的。我虽与同年,却是某年某日某时生的。”文栋道:“这又解说不出了。既是令姐,如何又是同年?怎么与我成亲的,却是夫人,又不是令姐?”那夫人道:“这不是我家的姐姐,是伯母那里的姐姐。”因把其中缘故,并如今流落的话头,细细说了一遍。文栋道:“原来如此,怪道令尊如此用心。我还道是你令伯母的意思,一向错认了叔翁,谁知却是岳丈。今日方才把个大梦醒了。只是你家姐姐流落在外,怎么不寻了回来?我忝在至亲,岂有坐视之理。”随即唤两个人,叫他四面寻访。后来寻到家里,亏了文栋,扶持他起来,将就过得日子。那曾氏深悔不听叔叔,致有出乖露丑这些事体,又感激文栋肯用亲情,日日祝颂不了。
且说文栋又将真八字与先生推算。那先生写了命限,排列五星,说道,“这才是夫人的命,与前日看的大不相同。”文栋方信这八个字竟是个圈子,凭你上智下愚,穷通寿夭,俱跳不出的。每每劝人安分守己,不要妄作妄为。又叫人敬重斗母,吃些斗斋,以免罪愆。
我这回小说,不是说才子不好,是说不存善心,便无好结局了。即看曾杰因一点妒心,害了文栋,不惟自己一个解元,移在文栋身上,连这性命也早早缴还阎府。有人说道:“曾杰既拟得这几个题出,倘然自己打点一番,或者依旧中了。”殊不知曾杰的文字未尝不好。这几个题目,直是天使其然,照顾文栋的。故我不谓之人拟,竟谓之天拟也可。又有一说,不是文栋朝礼斗母,曾杰也不起戏谑的念头。总有这个念头,也未必做出,这个直是文栋心上拟出来的。故我又不谓之天拟,竟谓之(下缺)又团圆裴节女完节全夫诗曰:村媪提携六岁儿,卖向吾庐得谷四斛半。
我前问媪:“卖儿何所为?”媪方致词再三叹。
“夫老卧病盲双目,朝暮死生未可卜。
近村五亩只薄田,环堵两间惟破屋。
大儿十四能把犁,田少利微饭不足。
去冬磋跎负官税,官卒打门相逼促。
豪门称贷始能了,回头生理转局缩。
中男九岁识牛羊,雇与东邻办刍牧。
豪门索钱如索命,病夫呻吟苦枵腹。
以此相顾无奈何,提携幼子来换谷。
此谷半准豪门钱,半与病夫作餤粥。”
村媪词终便欲去,儿就牵衣呼母哭。
媪心戚戚复为留,夜假空床共儿宿。
曙鼓冬冬鸡乱叫,媪起徬徨视儿儿睡熟,吞声饮泣出城走,得谷且为赡穷鞠。
儿醒呼母不得见,绕屋长号更踯躅。
观者为洒泪,闻者为颦蹙。
吁嗟!猛虎不食儿,更见老牛能舐犊。
胡为弃掷掌上珠,等闲割此心头肉。
君不见,富人田多气益横,不惜货财买僮仆。
一朝叱咤嗔怒生,鞭血淋漓宁有情。
岂知骨肉本同胞,人儿我儿何异形。
呜呼!安得四海九州同一春,无复鬻女卖男人。
这首诗词,叫做《卖儿行》,是一个才子王九思所作。那王九思,表字敬夫,讄县人,中弘治丙辰进士,官至翰林检讨。
正德年间,刘瑾乱政,翰林俱调部属,敬夫却做了吏部文选司。
后来刘瑾死了,降做寿州府同知,他便不愿为官,随即致仕。
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一惯在他家走动的张媒婆,同一老媪,领一小孩子,后边又随着两三个人,走进来。敬夫看见,便道:“为何多时不见你来,这几个是甚么人?”张媒婆道:“两日没得工夫,不曾来望得。”因举手指那老媪,道:“今日特为他的事,来相恳老爷。他是本地村上人,这小孩子是他的儿子,要托老身卖与人家。老身思量别家不是养人的去处,须是老爷这里,还觉放心些。
万望老爷方便他们,也是阴德。”敬夫便问:“孩子几岁了,为甚么要卖起来?”那老媪道:“老爷在上,我丈夫叫做邬奉萱。祖遗五亩薄田,向来自种自收。不幸前年生下一场大病,双目失明,竟做了一个瘫子,起床不得。去年勉强唤大儿耕种,谁想他年纪小,不知世务,田已荒了。
虽然收得几石谷子,还官粮也不够,只得到人家借来完纳。
不料欠下的私债,比着官粮到狠几倍,日日催逼。出于无奈,因此把这六岁的孩子来换些米去。一则清完这项债务,二则与丈夫苟延性命。”说罢,呜呜的哭起来。敬夫听到伤心之处,便叫人斛出二石米与他。那老媪道:“本不敢计较,只因不够我用,还要求老爷添些。”敬夫又叫人再添他三斗。老媪遂唤随来这几个人装好挑去。自己谢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小孩子扯住大哭,再三不肯放手,老媪只得住下。过了一宿,到明日,趁他睡熟,遂轻轻的脱身。刚到门前,谁知孩子已是醒了。叫几声母亲,不见应声,便爬起来,号陶大哭。敬夫听了,未免有些不忍,随叫家人赶那老媪转来,分付他道:“你那小孩子原领着去罢!米也不要你还了。”老媪见敬夫说这几句,不知是真是假,有什么缘故,到吃一惊道:“老爷说那里话,得了米价,就是老爷家里的人了,怎么敢领去。”敬夫道:“我实不忍见你母子分离,却是一片诚心,并不与放债的一样心肠。你休错认了人,道我是个假意。”老媪见他说话真实,不好拂他的盛意,方才感激,同着小孩泣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