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梅全传

  便携夫人之手,又叫公子道:“我儿也进来。”同到内堂,梅公叫丫环把箱柜拜匣等,一概取过来,亲自用钥匙一一开了箱子等件,与夫人、公子一同检点。只见其衣衫裙袄、宫衣圆领数件,其余的不过是些布衣布服,别无他物。又把拜匣开了,内中只有俸金三百两,并无金珠玉器。
  梅公自将俸金五十两,余下的并箱笼等物,都交与夫人,便说道:“老夫做了数十年官,只此而已。你与孩儿即便收拾,动身回常州。我已吩咐传下船只伺候,准于明日开行。”梅公说毕,又叫执事人等前来,吩咐道:“明日送夫人、公子回乡,后日拜辞上司各位大老爷与城乡绅,只候署印老爷一到,我交卸了,即便起行。尔等速备小轿一乘,驴子二匹,供我路上长行足矣。”书吏出外备办不提。
  且说这位梅老爷又传众衙役并三班、六房、书吏人等,齐到后堂。于是,众人齐到后堂,参见梅公,分班站立两旁。梅公见衙差役人等,一个不少,便开言道:“尔等俱是我署中书役人等么?”众人一齐禀道:“是!”梅公道:“本县奉命进京,尔等心中以为何如?”众人道:“老爷荣任高升,真乃加官进爵,衣紫腰金之先兆也。”梅公道:“我在此做了十数年官,也却没甚难为尔等也,只是弊窦却也清除。本县去后,各宜遵守条约,不得仍蹈前辙,有碍于本官之职守,即不忠也。本官既有沾于官箴,尔等岂能逃于法网之外,必带累于父母,即不孝也。自古道,忠义孝亲,此为人一世之名节也,尔等日后以忠孝节义,自有上大昭察,远报儿孙,近则尔等身享福寿康宁,乃久远之庆矣。”众人道:“小的们谨领老爷的明训。”磕个头起来辞出。
  梅公转身,欲向后去,只见宅门上禀道:“有各位上司大老爷,差人来恭喜老爷,还有书字面交。”梅公道:“外面有多少人?”家人道:“是省以及同寅诸位老爷的家人,俱在外面伺候,要见老爷,有书交禀。因家老爷吩咐众衙役,故而不敢进来。”梅公道:“你与我回复各位老爷的管家说,书信不消看得,叫他们回去,多多拜上他们的主人,说我改日拜谢辞行。再者,我到京中之后,少不得忠则忠,奸则奸,都自然呈上皇帝之前,听从他的旨意罢了,要书做什么?”
  家人答应,走出外面,照梅公吩咐之话,同那些管家说了。各人满脸羞愧,即拱手而散。列位你说这些省的各位上司,为何先着家人来恭喜梅公,这是什么意思?无非见皇上亲点内升,不知怎么样恩宠。那来的书信,无非是要梅公在京替他们照应。是这个缘故,所以梅公早已看破,便一概回绝,也不等那些家人面见。他们自然回转,一一禀告他们的本官。那些上司,也少不得担些鬼胎在心中,免不得又要写信进京与那些奸贼座师,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梅公开发那些上司的家人去了,便带着笑说道:“如今世上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叹着进入室内,见夫人与公子俱各收拾停当。夫人见梅公便问道:“老爷方才与何人说话?”梅公道:“下官方才传衙役教训一番,正要进后堂与夫人饯行,不意那些没廉耻的上司,俱着家人来恭喜,拿些书信来托下官。你想,我今日要去见他们,可轻易容一见?我方才笑的,是丈夫不可一日没权之故耳。”夫人道:“老爷便怎么样了?”梅公道:“他们的书信,便原封带回,一概改日拜谢。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夫妻正说话之间,家人禀道:“酒已齐备。”梅公吩咐:“请公子饮酒。”三人入席,梅公向夫人说:“你母子回乡,自立门户,勤耕苦读,且勿以我在京为念。日日教训孩儿,不可游荡,以致有那些非法的书帖等件,入在那乡府州县各衙门中。你须切记我的话。你看我年登五十,居官多年,未有片纸、只字字迹出入公庭。汝等回家,不可坏我的名声。”夫人道:“这个自然,遵老爷的教。只是老爷在京做官,也要见机而行,凡事可忍则忍,不可以性傲居心。自古道:‘三思而行,再思可矣。方不愧君子之大度。’至于卢、黄等辈,只可推三分呆处,不可傲性要紧,望老爷察之。”
  梅公听得此言,不觉须眉直竖,拍席叫道:“夫人你说哪里话来!我恨不得即刻到京,把这一党的奸贼,亲手碎戮其尸,食其肉而寝其皮,怎么还要三思而行?从前常与夫人说过,恨不得一时见驾,今者天从人愿,圣天子恩重如山,以知县之微员,而擢升科谏,倘能再授俺上方剑在手,杀尽群奸颈上头。”气冲冲把盏筷一推道:“明天夫人回乡,也该早早安寝。”吩咐家人把酒席撤了,好生收拾,小心火烛。梅公与夫人进房安寝,公子回到书房,着书童收拾琴剑书籍等件,忙忙碌碌,不觉更深,方才就寝。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早晨,梅公与夫人起来梳洗,公子来至卧房请安。夫人道:“我儿今日如何起来这等早?”公子道:“今日乃是母亲寿诞,孩儿特来拜寿。”梅公道:“今日是夫人生辰,我却忘怀了。”吩咐家人,备办香烛伺候。于是,梅公与夫人行礼过后,公子也拜过寿,家人又叩过了头,起来,然后就摆下小菜碟子。梅公与夫人用面,家人打发行李上船。
夫人、公子用毕酒饭,又拜辞了官署里面神祗,又与梅公拜别。公子也过来拜别爹爹。夫人又说了细话,叮咛道:“老爷一路要保重身体,寒着衣,饥进食。”说不尽家常话。家人又来拜辞梅公,夫人问道:“老爷带几个家人进京服侍?”梅公道:“我不用多人,只用梅白随我进京,其余都随夫人回去。”
正说之间,只听得署外有千百人声音的嘈嚷。梅公与夫人、公子,并署的家人,不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众黎民哭留青天
贤县主慰劳赤子
  词云:
  归来重垒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茅屋儿不用高和大,爱清闲岂在繁华。纸糊纱窗竹榻,挂一幅丹青画,插几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烹茶。
  诗曰:
  黎民闻知贤县升,攀辕卧辙泪盈盈。
  只因正直无私曲,总得芳名满道称。
  却说梅公与夫人忽听得外堂喧嚷,不知何事?正在惊慌之间,只见宅门上家人禀道:“外面书吏要见老爷。”梅公道:“夫人请进后堂。吩咐传他进来。”即刻,书吏进来叩见。梅公问道:“方才大堂外面是何人暄嚷?”书吏道:“小的们正为这件事。禀明老爷的,是众百姓闻知老爷高升,他们把城门都闭了,罢了市,要留老爷在此。”梅公听了道:“原来是这个原故。你们出去说,叫他们不要喧嚷,本县即刻升堂,有话吩咐。”书吏答应,出来对众百姓说知,就不喧嚷了。
梅公与夫人、公子道:“众百姓同心,也是难得的。”夫人道:“这都是平日爱民的结果,以致有此。今日这些万民,感你名声,这也是为官的难得的。”梅公道:“你们且慢下船,等我把众百姓打发散了,方可出城。如今城门已闭,怎么去得?”说毕,吩咐打点坐堂。
众百姓听见声响,一齐跪下。暖阁一开,梅公坐堂道:“尔等众百姓有年纪大的上来,本县有话问你。”内中有几个年长的,就在暖阁旁边跪禀道:“小民等蒙老爷天恩,没齿也不敢忘。只是老爷在此做了官,果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强民化为良民,奸诈不敢生风。倚势乡宦,老爷一体都治。专务除奸扶弱,不避权贵,不爱民财。但凡审理轻重事件,虚躬鞠问,再没暴燥极刑之苦。衙门诸色人等,不敢倚势凌人,征收钱粮,除绝弊病,真是民间世世之父母也!今闻老爷高升,只是小民等愿求都堂与诸位大老爷,保留老爷,以升任之衔,留在此地。小民等情愿供给老爷薪水之费。若是老爷一定要进京见驾,小民等也写一本,随后进京,呈于圣驾前,要留老爷在此为官。”
梅公笑道:“众位贤百姓请起。尔等真心真意,苦留本县。至于内升,出于上意,尔等各宜安本分,不宜鼓噪。本县在此为官,亦不过为皇家出力,而为报国忠心,爱育黎民。至于尔等说我不畏势力,不避权贵,征收得法,化奸为良,这些事不过是为官之人当为之事也!尔等百姓当以祭祀孝悌为先,至要至要!本县离任之时,必有新官到此,交待之时,本县嘱托以爱尔等众百姓就是。”
众百姓听得道梅公真意要进京,便一齐跪下道:“老爷岂不知朝中奸相乎?卖官鬻爵,似老爷这样正直清廉,未必容得那班小人之态度。倘若触犯了奸相,必有不测之虑。老爷要知道进退,与其受奸人之害,不如告归林下,与夫人、公子在小民历城县居住,凡事不要老爷费心,都是小民等替老爷措办何如?”梅公道:“众位贤民所言,甚是有理,都是为本县忠心。只是圣命在身,皇上以本县为心腹,我焉敢不效犬马之劳?皇恩重大,尔等岂不知本县?今劝尔等回家教训子孙,敬重父母,为兄要宽,为弟要忍,总把忠信孝悌,时时教训汝等子孙,且士农工商以耕读为本。本县有一对联送与诸位良民,以作遗爱之记,对云:‘叶可养身须着意,事非干己莫劳心。’”梅公吩咐已毕,众百姓见梅公实意要去,便一齐大哭起来,道:“老爷要去,小民等情愿保老爷一同长行。如有须用等件,小民等一一奉敬,但不能让老爷独自进京。”
  梅公道:“尔等贤民,不是要本县扬显于亲友,是要本县损民辱亲。但尔等贤民,俱是真心,可念本县忠于君,爱于民,故有保留之意。设若朝中卢贼闻知,反疑本县买嘱民心,违悖圣旨。万一这个奸贼启奏一本,说我梅某收买民心,藐视皇上,不遵国体,欺君不趋朝觐,龙颜一怒,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矣!众贤民若让本县进京赴阙,朝视龙颜,就是杀身之祸,也得个扬名于后世,足感尔等全我梅魁显扬之名,不为枉世。”
梅公说到此处,众人啼哭道:“老爷所论极是,小民等怎敢陷老爷于不义。但老爷去后,再没有似老爷这样消廉正直无私青天,这是小民等无福。遵谕便候老爷荣升。只办得清香跪送,设长生牌位供奉,如同是老爷一般。”梅公道:“怎生受你等厚爱。”又重新吩咐一番好话,于是众百姓方才起身,悲哀而去。
  梅公含泪退入后堂,夫人、公子方才拜别,两下各自含泪。夫人、公子上轿登舟,众家人一同回常州。这且不表。
  单言梅公在衙内,与苍头梅白收拾行李,且自安寝。又传值日的衙役,进署安宿。一夜晚景不提。次日早晨,梅公吩咐打轿,传听事、书吏,各用名帖往拜上司与乡士老爷拜辞。书吏回禀:“俱已伺候。”梅公上轿出衙拜客,非止一日。那日新官已到,梅公即便交卸了仓库、城池、案卷等件。一来是梅公内升,新官不敢刁难;二来梅公并没私弊,因此不费艰难,三五日一概交清。交卸之后,到第三日起程进京。众百姓等已备下万民衣伞等物件,送与梅公。跪下满街百姓,好不热闹。只见家家户户,点烛烧香,都写着长生牌位。
众百姓将万民衣献着,万民伞撑着,梅公正走,众百姓不舍,都拥送城隍庙内。庙僧迎接梅公进庙,拈香拜神已毕,众百姓把万民衣与梅公穿上,又将靴子换了,将酒敬过三杯,百姓们叩首而哭,甚是悲哀。梅公道:“众贤百姓请起,待本县这里拜谢辞行了。”众百姓还拜于地下道:“折杀小民。”梅公方才上轿出城。
梅公自己将行李收拾停当,只见那城上司乡绅,早在十里长亭等候送行。又见那些百姓,办席如山,都是饯行之人。不多时梅公到,众百姓迎下亭来。梅公望见,慌忙下轿,在这旁一躬到地道:“卑职有多大职分,怎敢惊动列位大人并诸位老先生。”
  众上司一齐上前,扯住了梅公的手道:“老先生荣任,弟等当为老先生饯送,何必过谦。”于是拥进亭中,梅公不得已,勉强饮三杯,又说了多少趋炎附势的话,方才起身。梅公俱已一一谢过。又见城乡绅也恭敬三杯散去,然后众百姓都一齐叩拜,也捧着壶敬奉三杯。梅公道:“众百姓请起,本县领尔等盛情就是了。”梅公见众百姓跪拜于郊外之地,只得也连饮三杯,说道:“怎忍与尔等分别?争奈圣命在身,故不得已而去。尔等回家,各宜敬父母,务习本分,以耕读为事,不可闲荡奢华。”众百姓道:“不敢不遵老爷金谕。”梅公方才洒泪与众百姓分别。有诗为证:
  依依东鲁十余秋,心正民淳倚邑候。
恨无替得端方宰,辜负贤民为我留。
  不言众百姓分别,各自回家。单言梅公与梅白主仆二人。若是别个,便觉凄惨;梅公平日生性好静,就是在任,所做十数年官的时节,那一日不是早起晚眠。
那一日在路趋行,见面前来了四匹牲口,上骑着四个大汉,都穿的是公役服色,迎着梅公轿子,离不多远,一见梅公便问道:“请问一声,老爷从哪里来的?”梅公道:“我们是山东来的。”那四人一齐跳下牲口来,又问道:“爷们知道省城梅大老爷,可曾动身否?”梅公道:“是那个梅公大老爷?”那人道:“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内升吏部都给事。”梅白道:“这不是梅大老爷吗?”
那四人就把牲口拴在路旁树下,赶一步向前,叫轿子且住着:“俺们有话禀老爷。”当时轿夫将轿子住下。那四人在轿子前跪下,叩禀道:“小人们是本衙头接衙役,叩见大老爷。”梅公道:“你们是吏部衙门差役来迎接的么?”
  四人一齐跪下道:“是”。梅公道:“这途中无事,尔等与我前面寻有僻静房子,我有细话问你,不可扰乱。”四人叩头答应:“是”。站起身来,在树下解了牲口,正欲前行,梅公又叫住下,吩咐道:“你等不可大惊小怪,吓开店之家。”四人答应道:“小的们晓得。”方上牲口,齐往前行,找寻了下处。